幻觉
手上有几件事情在做
事情也许会越做越少的
像抓在渔夫手上的鱼
也可以随时把它扔了
他们以共同的方式
来承受不可理喻的事情
饱满的虚无：不知道谁
清理了手上消失的事情
沉默已经降临并醒着
总有可听的声音传达
遭受暴风雨击打的堤坝
一个台风独自徘徊的夜晚
买菜从市场回来后你说，六条鱼
在桶里游，渔夫的声望是个幻觉
漫山岛
催我醒来的
是邻居的一只公鸡
它一直在叫
它并没有看到我入住
它叫，因为我是
上岛的陌生人
凌晨三点
我听着鸡叫
以为睡过了头
推窗去看天色
一轮红月亮在叫
木栅栏在位移
鱼儿藏进芦丛
湖水漫出码头
最后一级石台阶
从水下浮起
梦里有人说
天亮以后，就把
这只瘟公鸡给剁了
我想象它
喙上挂着血，羽毛松散
再也吸引不了女士的样子
哦，不要
我喊出声来
努力从梦里离开
城市
刚踏上出发城市的火车，
就收到接站师傅的短信，
让我到站后走西南出口。
到站了问询西南出口，
工作人员都说不明晰。
往西走，也再往南走，
却找不到接站师傅。
我们约到了肯德基门口，
约到了行李寄存处。
来来回回。两个人，
讲着电话，指认店铺，
寻觅身边可能的旅客。
走出广场，我冲他喊，
站到火车站的标牌下面，
读，读那串著名的广告词。
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
两个人走来走去，
在各自的车站，
各自的肯德基，
各自的行李寄存处，
各自的站前广场。
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卡尔维诺
虚构过50多个形态各异的城市。
他描述一座叫做采拉的城市时写道：
今天的采拉，应该包含采拉的过去。
然而这个城市不会泄露它的过去，
只会将它像掌纹一样藏起来，
写在街角，在窗格子里，在楼梯
扶手上，在避雷针天线上，在旗杆上。
崇古
索福克勒斯有一出悲剧
《安提戈涅》的开场歌队里蕴含着哲学
主人公没有跌倒在可怕的幻影面前
她在合上书后跟我说
不喜欢别墅，因为惹蚊子
那些低空的飞行掠食者
可能的这一天
我们都在关注机场
没有什么智识活动高于飞行
不仅仅是莱特兄弟对此深信不疑
如果恰好此刻有人来到机舱门前
那么戏剧的命运也会被改写
对于眼见为实的人而言
所有的事物都只是一种撞击
不跟耳朵一起分享
就不存在真正的寂静
让神去说明天吧
只有对他们来说
那些发生过的才会再来
乡村作者
他要走九里路到镇上邮局
想着投稿得到热烈的反响
他希望自己的稿件平安顺当寄达
他的执着看上去像个疯子
许多稿子还在纷纷赶路
在路上，仅仅为它找个容身之处
卸下一份责任，终结一份沮丧
稿件在路上又有了一些象征意义
是否存在一个不喜欢阅读的编辑
是否人力财力有限不再退稿是个假象
是否读者会提意见还是他们早没救了
到达他们那里差不多就是个谜
细致的分析推导不出某种类型的读者
乡村作者是平庸一生的理想选择
如果无所事事胜过一切的选项
漂亮文辞背后就隐藏着写作之旅的终点
琐事
和老人聊起孩子出生的那天
以及那场雨，太太的一群同事
来探视她们母女，还记得
之前，她精疲力竭手托婴儿
被推出产房，她说
我看见她五官端正
确认手指和脚趾健全
印在出生证上的玲珑小脚印
是蓝色的，还夹着一丝红色血迹
后来我们说起母女俩如何出院回家的
打出租，坐自行车还是公共交通
这段记忆竟完全从生命中消失了
平江路
平江路转角处蹲着的一个孩子
突然向我微笑的脸上
扔来了第一颗雪球
一群孩子从四面八方涌来
边跑边向我发起进攻
茫然不知所措的幸福
——春天来了
我看到蜜蜂围绕着婴儿车飞翔
因为他的嘴巴沾上了
糖果的甜蜜香气
我看到那么多的微笑
雪的微笑，猫的微笑
门的微笑，窗的微笑
屏风的微笑，锁的微笑
报纸的微笑，电视的微笑
香烟的微笑，发动机的微笑
铃铛的微笑，纸飞机迷路的微笑
镜子的微笑，哦，浪子啊，浪子
无论你走过多少阡陌街巷
镜子般的平江河
都照亮你回家的路
哦，镜子，古往今来
你所作所为的后面
是无边无垠的宇宙：平江路
黄鼠狼
从南林饭店的停车场
到山水楼前的小水榭
这只猫，有点怪，客人说
比猫身形瘦长，灵便
骨骼锐利，更加接地
因为它喜欢灌木阴影
夜里转移到叶圣陶故居
从一块活动的砖头下钻出
叶圣陶故居也是《苏州杂志》社
和南林饭店仅一墙之隔
今天在杂志社后窗看到它
从玉兰树下撒娇般跑开
昨天，对，它从南林饭店树阴下
跑进熄火的宝马车肚里
一溜烟，也就在那会儿
车主人，奇怪地看了它一眼
松花蛋
松花蛋并不正经
这正是你的可怕之处
你说那远房女亲戚
比如草莓，尽管
被剪去了翅膀
依然在人们多疑的眼光下
翻来滚去，像雾里的灯光
尽管她的翅膀长着针刺
野兔，有人朝窗外喊你
现在，对于你来说
不存在充盈的活动空间
未来的母亲已在梦里变老
你却赖在客人脚下钻进钻出
毕竟像一只外来的黄雀
危险的蛋，一个贼
不过，这只是外表
实际上，你对辉煌的事物并无兴趣
连灰暗无光的羽毛也懒得打理
所以，脆弱如你
渴望隐身工场石头堆间
对于你，没有任何确定的事实
唯一确定的，也许只有嬗变之痛
同窗共读
杭州的朋友远之兄
给我寄来他译的
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
看到那个快递时
我想起还在路上的奔波者
我曾和贺奕在南大宿舍里
谈论过另一本小说
它是自动写作的成果
我们也曾那么喜欢
迪克斯坦的《伊甸园之门》
整整一个夏天
我们都为这本书高兴
那会儿正值放暑假
第八宿舍后面的台阶上
坐着三三两两的男生
静穆时刻，你甚至
连一两只蚊子飞过的
声音，都能听见
莫德林学院
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
是王尔德当年就读的地方
说出一个具体的地点
还可以在百年后约在这里
不走样，找不到家门的
经常是我们
太阳还照在这里
查韦尔河和泰姆河
水温是一样的
草地里踱步的鹅妈妈说
从莫德林转到泰姆河
我是五月份来的
也许更早来
河湾里还结着冰
莫德林曾是王尔德
就读的一所学院
王尔德早就离开了
今天划赛艇的
也是一周前打板球的
他们太像是同一群人了
春剪
剪去头发的盆景说
它还没露面的机会
就被否定了一回
枝条要盘身半躺着
接受飘风，蚯蚓
藏在根部泥里
像生锈发红的铁钉
泥土里盲目活着的铁钉
剪掉的松针
落在凌空的扶梯上
小海，本名涂海燕，1965年生，江苏海安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北凌河》《大秦帝国》《影子之歌》《世界在一心一意降雪》等诗集9种，有英语和西班牙语诗集译本在美国和西班牙出版。另有随笔集《旧梦录》《诗余录》、对话集《陌生的朋友：依兰－斯塔文斯与小海的对话》、论文集《小海诗学论稿》等多种。曾获第2、4、5届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第7届紫金山文学奖文学评论奖，第五届“长江杯”江苏文学评论奖一等奖，《作家》杂志2000年诗歌奖和2020年“金短篇”小说奖，2012年度“天问诗人奖”，2015年“美丽岛”桂冠诗人奖，2021年第30届柔刚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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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诗歌》2022年总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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