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樟
文/唐德武
“香樟”二字,念起来顺口,听起来悦耳,仿佛萦于耳畔的并非语音,而是一袭淡淡的芬芳,可说是未见其树而让人先闻其香了。
只是,自小生在穷乡僻壤,见少识寡,别说没见过香樟,就连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俗名“臭蛋”的樟脑丸,儿时倒是把玩过,气味怪怪的,放在木箱子里可防蛀虫,大人们说是用樟树制成的。读初中时,课文《墨子 ▪ 公输》里有“荆有文松长梓楩楠豫章”的句子,注释说“豫樟”即樟树,与“松梓楩楠”同为名贵木材。虽有这一点听闻,但对我来说,樟树仍旧是一个模糊而又遥远的影子,又哪里会知道樟树又别称香樟呢。
的确,香樟原本生长在气候温润、地域遥远的南国。早在几十年前,它就被楚汉名城长沙尊为市树,像我等村夫野老不识不知自在情理之中。令人欣慰的是,现在我终于认识它了!
记得第一眼见到香樟时,就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来。那是上世纪末,我从家乡小镇调到苗木业发达的南方工作,一次到一家苗木基地参观,在他人介绍下初识了香樟。几年后又到了县城,单位、公园里、道路两旁,处处可见到香樟树俊朗的身影,于是对它的了解和喜爱很快加深了起来。
成年的香樟,褐色的树干上分布着匀称而细致的纹路,这在古人看来很不寻常,似乎大有文章,于是便在“木”旁加“章”而成了“樟”字,据说樟树的名字由此而来。有趣的是,樟树别名很多,其中一个竟然叫“臭樟”,叫人匪夷所思。
香樟的身形、姿态生动洒脱,枝繁叶茂,一树黄绿色的叶片像涂了一层晶亮的蜡,一年四季都奕奕有神,柔和而又充满生机。其树冠外观张如伞盖,近看又丛丛簇簇,错落有致,风起之时,摇曳的树影似团团绿雾,优雅从容,阳光下格外的明媚、鲜亮、动人,让人心生美好……
那长到数十米高、数百年久的樟树,身躯壮硕挺拔,极富阳刚之美。面对这样一株香樟,我有些浮想联翩。如果把香樟拟作人,它该属于哪一类呢?我想,应该是那种内外兼修、气度雍容的成熟男子——儒雅里折射出大气,稳重中飘逸着风流,既不过分内敛也不过分显摆,开合度拿捏得好。你看,香樟与松、柏都是常青树木,都具有坚韧、刚毅、耐寒的性格,但香樟少了它们的冷峻和锋芒——松柏枝干虬诡,叶片苍黛,如刀似剑,就连名字都给人一种冰挺的感觉;而比起杨柳桃李之类,香樟又时时散发出老成、深蕴和高贵的气质来。
起初,我根本不晓得香樟也会开花。记得刚来小城那年的一个春天傍晚,下班路上,忽有缕缕幽香悄然钻入鼻孔,极似桂兰气息,非常诱人,却又比桂兰节制,输送有度。桂花此时不会开,而周围没有兰草,哪来的香呢?神秘的香气撩拨着我的好奇心。经过仔细的搜寻、查证,我断定香气是从路旁的香樟树上散发出来的。踮起脚尖细一瞧,这才发现每一根香樟枝条上,都缀满一族族小米一般的黄绿色碎花和菜籽大小的花苞,不留意看即使面对面也容易视而不见。尽管满树上下都是花,但由于花朵太小,花又与叶同色,不显山不露水的,要不是香气提醒,谁能注意得到?后来想想可笑,哪有草木不开花的呢,只是一般的树木开花,花朵要么硕大惹眼,要么高举在空中,要么大红大紫的,总之都像在故意吸引周围注意:“看呀,我开花了,我开花了!”香樟不然。以致每年闻香愉怀过后,我总是不记得香樟的花期,直到下一年再度与它的馨香梦一般不期而遇之时,才蓦然记起:噢,又到香樟开花的时节了!这可能因为我记性不好,也或许是香樟本不想叫人惦记吧。
四月里的早早晚晚,我喜欢出门散步,栖居这个江淮小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与香樟照上面。暮春的空气中氤氲着沁人心脾的浅香,令人通体舒泰。对美的感受总能勾起人诸多甜蜜的体验,比如,你可能回味起儿时母亲的美食,又回到纯真的初恋,想到了搭救过你的贵人……这时,你会觉得生活的惬意和满足,不过就在这恬淡的樟香之中了。
走在香樟树下,身外嘈杂内心却是安静的,有一份充盈心灵的平和与放松相伴,于是,一腔感佩之情不觉油然而生。我不禁暗自产生了一个追问:很多草木都有花语,比如菊花表高洁,竹子代正直,红枫喻忠心,那么香樟也有吗?——香樟应该有的呀!
但一番穷究之后,我大失所望,也很不理解:香樟不仅没有花语,就连真正吟咏香樟的古诗词也寥若晨星,现代诗文以香樟为题材的则基本没有,而古往今来吟咏松柏、歌唱桃李的诗词文章不可胜举。这不是一个合理现象,至少说明我们的祖先不大喜欢香樟,并且影响了现代人。原因何在呢?著名作家叶兆言先生认为,“古人与树木,跟今天不太一样,我们为了雾霾,忽然明白绿色植物的重要……古人不太知道污染怎么回事,寄情草木品味自然,只与个人情绪有关。”还有一点就是:“香樟缺少节气变化,一年四季绿油油,太单调。不宜房前屋后,太高太大,冬天遮阳,夏日不透风,只适合寂寞地长在空旷的村口。”我觉得,叶先生的话前者很有道理,后者则显得牵强。
然而失望的同时,我却对香樟的另一面顺带有了更多的了解。香樟不仅能提制樟脑丸,还是生产肥皂、香精等很多生活、生产用品的原料,可以说浑身都是宝。另据当下科学研究,香樟吸霾纳污、净化空气的能力尤其强大,可以有效地对抗城市的水泥森林。我懂了,适合南方生长的香樟,如今被大量引种到江淮地区甚至更偏远的北国,盖是出于环境保护的需要!若非机缘巧合,刨根问底,相信包括本人在内,又有多少人会突然间明了其中真相呢?
不过,在于香樟,真相不真相并不重要;别名香樟还是臭樟,都无所谓;古人情绪化也好,今人功利性也罢,也从不去管……香樟真正在意的是:无论季节怎样更迭,都阳光、苍翠地活着,该绽叶时绽叶,该吐香时吐香,该结籽时结籽,该奉送时奉送,不枉天地一番造就,自信“风流不在人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