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寒,落叶林里的雪
怎么绕过这一年——
我们曾过度相信命运,用力去遮盖自然蓬勃的本性
为一座假山、曲折的景观公园
分享了有限的时间。
现在,应该结束了——虚假的、敷衍的
聒噪的一切。当雪落下来
死亡之白沉默而耀眼。
松鸡也停止了张望,为送行的人群
标记好每一棵树木的高度。
林场乌黑的车轮,映出了铁锈的真实面目。
松湖三年——黑与白交替,
山峦的莫须有之名,被落叶层层覆盖。
它从不针对新生,
就像野葵花的理想生活,独自完成自我的进化论。
活着,仿佛很少具有代表性——
针叶落光,人们安放好棺木,有一大段空白
填充了我们生活的新一页。
或许你还能效仿星鸦,横渡两座山林
给亲爱的家人带回温暖的晚餐。
——这不是我们的追求么?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你看呵
神迹不会显现,只有人群起伏着消失
雪落满针叶林之后
还将覆盖掉我们的所有的痕迹。
原谅我,夜晚到来了……
原谅我,夜晚到来了
雪,看不见。但它们已经落下来。
白天的那些鸟,麻雀、长尾鹊、黑羽喜鹊
它们不用学习闭嘴。
稀疏的枝条
一次次被惊动,无法保证静默。
橱窗外,一闪而过的脸
是一次相逢,也是一次告别——
向未知的生活探索。
我曾练习过,在路灯的投影下等待
火车闯过隧道后尖厉的笛声。
它能带来多长的旅途?
我也曾把这问题写进邮筒——在春天
雨水还是绿色的时辰。
现在,它正在半路上
经过花斑母牛小镇,又经过一条长长的河。
原谅我,夜晚已经到来
那灯火太明亮了,人们走过去把它拧暗。
我还不能告诉你
那些丢失的人的名字,那不是死神
需要的。街区的拐角或者
无名的小巷,他们提供了剩余的路程
之后消失。在夜晚的灯影里
火车驶进了浓雾——
没有人知道它要把我们带往何处?
寒露记
河水一定拥有过记忆。
你看,它们沉缓,正一寸寸扫描零乱的卵石
去年某一刻
白云融化后的痕迹。
一枚松果,悬空,就要坠落。
它在等夕阳,为那巨大的果实让路。
它在等——
一条可以效仿的归途。
一年连接一年,山顶的雨水始终没有落尽
树木弯了一次腰,趁着黑夜
趁着远游的浪子第一次安眠。
我不再是故乡的游子
而是个陌生人——同一条河流里不同的脸。
我曾在春风里埋下种子
现在,它已经成熟
晶莹而巨大。它包裹了一个古老的预言
以及一个年轻的肉体。
它已无法被打开
它也从未被看见。
十月三日记
半夜的松林发出很大的声响。
天亮后,迎着牛毛细雨,绕过河滩而去。
什么都没变少。金色的针叶柔软起来
两只灰鸟从河滩的方向飞来。
你曾经要改变的,现在已经实现。
永恒只是其中短暂的一瞬。
你看这群山在挪动
星辰远离了黑夜的天空
它们将会在不远的某一天成为一体。
而我们不会——我看见你走进松林
我看见你走向亮起来的山顶——
那绝不是命运的偶然。
当我回来之际,雨已停止。
或许,它们悬停,在半空之内,就像一只鸟
刚刚回到春天的枝头。
为什么洒水车那么快乐
写一首不带情绪的诗,介绍大海的困境——
它有天生的体制优越感,并不在意
那丢掉的水分是否消失在人间。
但是它也常常自我折磨,也常逼迫波涛
吐出吞下的一切——
这病态,很快成了日常的程序
一次次在海滩上展露。
有谁会关心这些——有那么多生活的难题
等待解答,那么多门锁在慢慢锈死。
有时候站在人群里想哭——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莫名的茫然
与恐惧——不是恐惧死亡
而是茫然本身。
经过寂静的海边小岛
又从微冷的山巅的黄昏颠簸俯冲而下
生活的插曲,就是一次一次从身体里泡制
另外一个全尺寸的替身
跟随他的意志,完成剩余的幻想。
可要战胜它绝不像一次出游
驶离城市的快速路,打开乡野的地图。
当你告别夜晚的大海
回到清晨的小城,迎面而来的洒水车
正唱着歌驶过湿漉漉的街道。
白露,清林记。
内心不安宁的人,似这荒林——
砍折,又无处埋掉。
你走过来的路,都不是路,仅仅称之谓山。
他们说,稳得住风的树,都会得到星星的照耀。
——我信了。
躲在乱草丛里,就着溪水嚼碎馒头——
看,天空摇晃了一次。
这一天,并没有清凉的露水溅落。
断折的枝条,砍倒的荆棘,渐渐露出山该有的坡度。
仿佛是我支撑起它的一个夹角
供落日安全滚下群峰。
我几乎不能确定这事实,
不相信我的身体能承受巨大的
红色火球的滚压——我看到整片山林抬起
我的身体,把我不安的心架空,
任虚无之火熊熊焚烧而过。
我看到虚幻的你——
命运之神,我的孪生兄弟,正从枯萎的
枝叶间爬出来。
——你要去向哪里?
那群山空旷,星光正在寻找坠落之地……
小暑,山中一日。
暑气不是很沉重,反而是寂静
显得更多些。
零星的飞鸟不断矫正偏移的日光。
出了汗,才感到风是恩赐。
自然的意愿,总是超出生活的意料。
从林场徒步十华里,山连接着山,树木滋生阴影
有人喊了一声,再喊一声。
什么响应都没有,甚至微风都没有抖动一下。
山顶荒野,遗弃的种子得到照顾——
灿烂,蓬勃,那野蛮的快乐
就像一场青春的聚会。
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走进一座山
开始一个人的冒险——
一只鹰隼盘旋,河床埋起巨大的卵石
落日苍茫,晚风里收起滚烫的身子 ——
它不像我——
从不畏惧袒露贫瘠的肋骨
不论是向死亡,还是来自远方的你。
在码头的一个上午
三五个人在烈日底下走。三五个人
躲进渡轮里的货车的阴影。
大海的白色远方,非雾,非烟,非蜃景——
简单的波浪,岛屿——
一个不相关的人的简单的一生。
等待。汽笛近。卸下某些人的旅程。
嘈杂的,或者安静的。
人群,或者孤单的灰色鸥鸟。
我们正在习惯,别人替我们安排的时间
以及一次未知的航渡。我们习惯,沉默,无聊
屏幕里虚构的悲喜。
可是,这大海的气味正浓,在阳光下溶解
的巨大水母,终于回到了故乡。
没有什么比人群的等待更像一种仪式——
焦虑的,平静的,切切耳语的,假寐的以及一次次
向大海投掷石块的——
仿佛是一百个不同颜色的上午
仿佛一百个不同方向的大海朝同一个地方行进。
等待呵,它已经穿过了我的身体——
不。它正在穿过我的身体,
就像昨天的大海,卡在我身体的缝隙。
我们
在燕山深处的乱石滩,我看见西边的天空再一次现出血红色。
但我没看见一个神因受伤而落在人间。
四十年后才知道——
不是落日反复地落下又升起。
而是我们,一次次躺下——
一次次地往身体里灌注了时间的黑色泥浆。
别诗
进城五十公里,路上没有一种植物认识我。
浑浊的河水也平静,
尽管它从不负责浇灌领地上的云朵。
它也曾经养育过白色的巨浪、泡沫
现在用来盖住群山的疤痕。
而我的还在。我试过用一截倒木填满它
结果却得到更多的落叶。
不能再往前走了——
天空倒立下来,北归的雁阵把我深深地困在里面。
十三行或者春天的蓝
如果我独自拥有了春天的蓝
我不会再爱其他。
不会再为虚无的神歌唱。
甚至不去种植、劳作、擦拭破玻璃——
松湖会停止繁衍,放弃培育天空之境
偷渡的野鱼得到生养
蜻蜓的种族将空前壮大,它们灿烂而短暂的一生
遮盖了通往城镇的路径。
但我依然悲伤啊,灵魂的本性
不是因为:它们构建梦想——一次伟大的失败。
而是——
我们逃避指责,并因此创造战争
来堆砌破碎的神坛。
在月亮上放羊
有一天我在松湖北面的林子里迷路了——
黄昏的光线漫长、低垂
仿佛认不得大地上的路标。
幽谧的树林散发香气——是那种
迷惑众生的味道。我爬上桦树的顶部,学一条鱼
寻找着回溯的洋流。
这是不可能结束的一次冒险
多少次企图离开松湖的控制,借以卸掉
神赐给的命运之重——
但是树冠上什么都没有,寂寥的
蓝色深空仿佛一条宽阔大路。
骑着树枝,就像驾驶笨拙的拖拉机去春天的原野
那雪白的羊群自由而倔强。
前方巨大的山包上
不知名的河流从黑暗中流淌
它正流过我胯下的枯枝,
黑暗中,树枝长出两只神迹一般的叶子
像一只大鸟的翅膀
带我飞跃了松湖的时空——
壬寅虎年五月十二雷声大作
自然有秘籍,用于炼就一把锋利的刀。
头颅滚于岁月之途,
听万物奔袭逃逸——
拘于形体,更多时间我藏起尾巴
在辽阔的云层里,用尽半生
耐心积攒带电的绒毛。
被偏执的心所左右的,不可能完成
一次自救计划——禁足、躺平,
断断续续的失业生涯
足够让时间成熟,结出平静的挫败感——
满足那些石头的欲望,
在虚无的旷野完成白色的城市。
囚禁潮湿的野兽,尖牙磨砺
火星迸溅如失望的季风。
它们安守于被隔离的命运?沉默与堆积
古老的预言浮出黑暗的河流,
锻铁的锈,足够完成一次自燃
露出干净的身体。
诞生一次死亡吧——
用于裂开的大地
用于一条黑暗的小巷
用于一个倾斜的调色板——
它描绘出的闪电,并不存在于天空。
不可忘记月亮
死亡的树干是天然的扩音器。
灰色啄木鸟潜心练习
起伏的节奏。哒哒哒哒的旋律像风
飘过松湖,有时透过
升腾的雾气,一直飘向月亮。
麻鸭在湖的北侧,我在南侧,都是一种日子
对自然的领悟相差不多。
唯有满月时刻,松湖明亮的镜面
会对我显出平坦的裂缝。
我已能够欣然接受来自那里的一切——
金属的灰尘和种子——它们
也要承受一次勇敢者的旅途。
万籁俱寂,春山已老
我回到去年树木的阴影下
再次解开船绳,我要在今夜起航
在天明之前将露水送回到月亮的宫殿。
它那么真实。不需遮掩
每一条路径都指向一个入口。有那么一刻
我竟萌生了亵渎的想法——
就像爱上了一个神,爱上
她身体里最柔软的深渊——
危险关系
向一棵树提问,绿色的阴影
消失于幽暗的根须。
它将抵达的不朽,是偶然性的胜利——
相对于寂静的松湖,时针融化在它细密的波纹里
湮灭的时间,是必然性的失败。
我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
壬寅年三月大雪初霁
这雪下得野,下得白。皇帝在位的时候应该不这样。
多干净,这天下没有了皇帝,多好。
镜湖的水波里映出虚空——不是虚无
——是虚幻的天空。因为雪
它的颜色才格外蓝,仿佛被注射了永恒的针剂。
坐在长椅上,雪围在脚下——
流浪人世的孩子,来自宇宙中最冷的地方。
那里的帝王被废黜,战火熄灭,人们在废墟上播种了小麦。
天空很快就将铺满金黄色的麦浪。
从几万米高处俯瞰北方小城
一半春水一半雪,凡人的诗句就像
古代的烟火,过于闲淡和温暖。
游园的人群,一次次拥抱了雪
反复找到快乐的秘密——短暂的,意外的——
仿佛从中能得到命运的赦免。
很快这些干净的雪将消逝
带走湖边游荡的人,他们对生活的抱怨和期待
会继续在人间流传。
我坐在长椅上看,他们的身影逐个消失
在不断跳跃的光线中,完成一次雪的仪式。
从前……
以前街上每座房子里面
都住着人家
经常听到孩子们的欢笑
就像音乐。特别是秋天的晚上
他们围着篝火跳舞——
火焰发出明亮的呼喊,要把星星们
都请进院子。我还能
看见她骑车的样子——
骑得特别快——头发飘在后面。
她笑的那么好看。一转眼
剩下缺角的月亮,空落落
斜过屋檐和树梢。现在只有风
寂寞,昏沉。一段路
种满石子和野菊。一个人
寻找答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那么多问题。
低劣的事物充斥生活
堵塞了排水口——污染着水
毒害了我们的眼睛。为了证明疼痛
弄伤自己,手上的血
终于流回到尖锐的铁器上。
最终会发展成什么——一颗行星
回到起点?或者是
火焰回到它黑暗的前身?
我不再需要回答。
而时间,伟大的治愈者
他有神奇的魔术——
我又看见孩子们点起篝火
火焰跳动,其余一切都在静止——
再见,敖德萨
在梦中看见一个人模仿我,他穿过清晨的街道
和鸟鸣早于河水醒来。春天化冻的原野
灌木和瓦砾,终于静止
在硫磺味的风里。但是他不会跟随我
骑着二手自行车,拐进菜市场。
阳光是灰白的,稀薄而凝滞
春天的潮气日渐深重。
生活,就像卷心菜叶子里面的青虫
必要的惊喜和结束。我那么满足于单调的日常
沉醉建筑物金色的穹顶,为那种沉默的美
感受了疼痛——绝望的——
如弹片撕裂的眼睑。
再见,敖德萨。我用生活蒙住身体
校正停摆的时钟——
仿佛给失忆的种子浇水施肥。
我原谅了我坚持的虚无——在时空的
尽头,我们将融合或者相遇
以同样的物质形态——死亡,或者重生。
旷野
我经常把自己置身于旷野,是想成为它的一部分。
是想,等风累了,
停在我的腮边,就像落日来到了悬崖。
这是伟大而荒谬的动机,必须要征得造物主的许可。
但是神常常缺席
把我扔在翻滚的人群,像扔掉祂的一个面具。
炉边谈话
雪是常客,是没有方言的外乡人。
我很少和它们谈起家乡,
避免成为一个孤独又唠叨的人。
他们离开时,我关起门窗,
听桦树枝条在炉子里噼里啪啦的声响。
从它们的语言中探听一些秘密。
我离开人群太久了,不像你,不断地换身
从农场到山村,破烂的机车冒着黑烟。
每次来到我的湖边,
我的那些鸟儿都要失眠几天。
你带来了绿格子的稿纸,它最适合春天
我能想象出春天在上面打滚的样子。
我看见一个浅绿色的身影
在我春天的门外走失。
这火焰的温度还不能融化漫长的冬天,
我还不能趟水寻找——
不论是溯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
我不能把我个人的孤独扩散,
尽管它有125个化身。
就在此刻你我举杯之际,大雪封山
乌鸦冻死在树林,带走命运的诅咒。
而炉火正旺,像开花的梦
穿越了那些年的迷途,回到我们的身体——
今夜或其他
回到原路,月光已经淡了
稀疏的针叶林比白天还要安静。
矮杉的轮廓很显眼,它把一群鸟都包住了。
日落时,那些鸟还在树枝上谈论湖畔发生的趣事。
肯定也谈论了我。
当我送你转出山道,你短暂的犹豫
透过迟疑的月光打在我身上。
仿佛你们有前生的默契,而我则是个局外人
误入了一个完美的剧集。
你允许我成为唯一的知情者么——
相对于沉默的群山。
或者,对你坦诚交代我内心
那些秘密的黑暗?
像一支清晨的牵牛花,无知地沉陷
松湖多重魔镜的幻影。
今夜,你消失于远方
而我回到安静孤独的日子。
夏末的流水将要刻完最后的唱片。
我轻轻扶起路上倒伏的草
密语它们守好每一道门
看管住闪电和露水。长夜无边
谁也猜不透午夜的群山将要完成的仪式——
雪的玫瑰
我和他们谈身边的暗物质,谈灵魂的另一个介入点
我说,“此刻”我们被无数的物体穿身而过,
但却把握不住每一刻自我的溃散。
他们一脸茫然。
松湖平阔,雪野千里一览无余。
针叶林的部落,星鸦的酋长,死神是白色的
包围它们而不曾侵犯。
低处的灌木丛,山柳和丁香,韧性的枝条
记录每一次风神的轻佻。
哎!它们一脸茫然。
忘记前世今生,为短暂的雪的玫瑰
长成了“此刻”的模样。
它们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
都被松湖记录在另一张
时间的唱片。哦,白色的情人,藏好了白色的火
整个松湖被它烘烤,内心翻滚
松湖急不可耐了,他想要浇灌玫瑰
想要在星光被替代前完成一次孤独的绽放——
无事记
这个冬天,我开车闲逛
在城市的边缘,在村庄和人群之外。
人过中年,大地上的事情对我来说依然陌生。
世界这么混乱,适合浑水摸鱼。
可是熟悉和掌握的
本领却不能让我得到安慰。
恰恰相反,我越来越怀疑翻滚在空中的石头
以及它们留下的气味和阴影
是为了掩盖令我们不安的事实。
一定是这样的。那通红缓慢的夕阳
一次次回避人间的夜晚
是因为黑夜里的喘息疼痛而灼热。
是因为有一个不睡的人
在荒野里抡着大锤
他想要从黑色的石头里砸出另一个落日。
我们这些人
火车进站了,带来整整一个冬天的雾气。
铁轨颤抖一下,它记住了那一刻
像一颗充满偏执的心。
我们这些人,理解一个二等小站漫长的空荡
从夏天一直潜伏,那些远走他乡的人
不曾理解的蹉跎与骚动。
死亡的力量,对抗了新生的群山
却止步荒原的野火。
原谅背叛过我们的一切吧:
青春、爱情,这些老掉牙的传奇——
唯有时间,它那深深的刺
一直留在执拗的身体。
它让我们成了容易变形的物种——
昨天的我们是旧人
明天又让我们成为新人—— 奇妙还是荒谬?
我们无力挣扎出日晷的阴影
塑造一个真正的身体
仿佛荒凉的海岸
坍缩于每一天细小的浪潮。
现在,还不到追究错误的时刻——
星群一天天离开我们
总会有一天
我们坐在装满星星的火车上
去往未曾开化的地方。
那里风景寂静,野花绚烂。
我们像被神偏爱的孩子,快乐且无知
在风中搭建我们从未完成的一切——
旅行中的旅行
桤木多生长在潮湿之处,它最早
听到春天的潮涌沿着隐秘的通道而来。
春天的躁动,在冰冷的泥土里
开始了新的旅行。而我
更喜欢把它叫做水冬瓜树——
一种湿漉漉的食欲,在匮乏的童年
带来成长的平衡。
我会在夏季的大部分时间
加入它的旅行。漫长的沼泽边缘
人群把沉闷的喘息留下来。
暗红的血,溃烂的创口
敷上草木的灰烬。
无知觉的雨水从半空跃下
填满树林的根须——是的,这雨水
改变了它们秘密的航行。
可是群山之内,我不能更改时间的走向
不能同时肯定又否定自己。
树林的声音,叶子和花的味道
生长和腐烂,繁盛衰败
对我来说如此真实、亲密和强烈。
我在这里住了很久
我不能从身体里放下它们的旅程——
徒步的异乡客,当它们睡着时
会有另一种颜色的风
吹着它们和周边的一切
从我的身体开始换乘——
第三种道路
很多时候都痛苦,
不知道诗要怎样写下去。
从语言到生活,我在盲目和真实之间
选择了第三种。
我从那穷困的村落里来,
殷红的落日里
刀斧的伤口让我习惯了沉默。
但不会在穿西装的麦克风前写一句话。
我使用湖水洗脚。
因为洁癖深重
我不能将水再倒入湖中。
诗歌重要吗?
看小人得志的嘴脸
多么像水面上的浮游生物
轻佻、轻浮,在激情中沉沦至死。
有人选择山色
把自我的改造托付给书本。
纸张的单薄,也胜过了灵魂的刻度。
他们习惯在历史书中探索经验,
在一个个帝国的阴影下
寻找政治出路。
他们安排歌舞,练习春天的旋律
再给每个人贴上秋天一样焦黄的灵魂——
仿佛不这样,世界就无法想象。
就像下雨的星期天
昏沉来自天气,油性的气味是一种
强迫剂。树丛的根茎处
甲虫找不到了路径
在一块石头上辨认方向。或者说
你默认了这个场景
用它涂改失业的焦虑
证明物种在季节性的差异上并不明显。
大街上,看不见你认识的人了——
只是相互忽略而已。
钻进生活的套子——这是哪个贤者说的
——而后自己扎紧系绳。
不是暗喻也不是讽刺,仅仅作为现象
写进身体的流水账。
雨水越来越多,占领蓝色的天空
占领了死亡的树叶。也许在更远的地方
新生的一代已经学会了
控制天气,把它们装进瓶子里豢养
以便制造廉价的土地
稳定摇摇欲坠的星球。
没有什么可以不朽——从身体里
掏出一件件无用的东西
白夜的漫长与昏沉。
他们就是阴影,像倒退的时光机器
急切想回到蛮荒的自由——
午后进山
春已过半,身体还无可适从。陡峭石阶散落细碎花瓣
远离开居住区,耄耋老妪独自蹒跚而上
为我标立了一个不远的目标。
要记住我的话——好好活着。不是畏死,而是致敬
向一种独立的生活出发——
新生的树叶鲜亮,有一种古老的味道
它们重新制造了阴影,覆盖在去年的新坟——
多么和谐的构图,胜过一切社会学说的聒噪。
微风过境,山林肃然,等待过河的石头变柔软起来。
微小的神迹总是拒绝显现
灌木丛里神秘的黄花,白鸟消失的沟谷
当我去接近它们,试图化身成它们中的一个
而浓重的气味总让我原形毕现。
晓岸,写诗多年,作品散发《星星》《长江文艺》《中国诗歌》《草堂》《诗刊》等国内各刊。主要作品有《一个人的群山》《无限人间》。参加第十六届全国散文诗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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