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天命,愈发地喜爱散步了。
耐人寻味:人在年幼时蹒跚学步,青年时竞走、赛跑,血气方刚,争强好胜,置损害肌肤筋骨于不顾,反而认定那就是庄严神圣的使命。及至壮年,继而悄无声息地踱向老年,才慢慢懂得散步的情趣和理趣。
我有这样的体会:躺在床上想的东西,哪怕再强烈、再具体、再明晰,等到坐到桌前伏在案头,就疏淡、辽远、模糊了。于是我想:作为人,是不是只有站立着的思想才更有价值呢?而散步中的思想就分外地鲜活、独特。这莫非就是“生命在于运动”的奥秘所在?不然,为什么母亲分娩的时候,总是最先生出头颅,最后生出双脚,而以思想和行动作为人体的先导和终结?
散步是回忆。路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常常会引起无限的遐想。在我经常散步的途中有一座桥,我和桥相识已经三十多年了。和妻的初恋在这座桥边,为她送葬也在这座桥边。在举国饥饿的三年间,她节衣缩食,省下粮油,送给作为“右派”在农村改造的我。风霜雨雪,桥是见证。积劳成疾,不足三十她就抱病辞世了。梦绕南柯,恍如隔世,虽然栏杆上还有她的手热,桥头边还有她的足音。于是每走上这座桥,总有一种进入庙堂殿宇的宗教感。桥在我心中,也就成了一座牺牲纪念碑。

一天,一阶段,一件事,一本书,一部作品,甚至一个朋友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会在散步中浮现出来。放松,无拘束,听其自然。随心所欲倒更易警醒到“不逾矩”。这时,或责己,或识人;或温故,或知新;或愧疚,或欣慰。短短一条散步的路,竟会浓缩、强化多人生滋味。
也是躲避,对扰攘喧闹的躲避,对倦怠迟滞的躲避,更是对习惯的躲避。安全,自主,更获得生动愉悦的新鲜。没有了笔墨纸砚,没有了会议文件,没有了无论愿见不愿见而又该见必见的老面孔,没有了无论愿讲不愿讲而又该讲必讲的应酬话。甚至连行人都是新鲜的。新鲜的东西产生未知感。未知感是一切创造的基因。一位老人过来了,他的过去是未知。一个孩子过来了,他的将来是未知。而一对情侣,他们各自又是对方的未知。人的希望,不就是在这个由未知和已知组成的小小魔方上生发、延展的吗?

一步一步,组成了象征意义的追求。宁静、行进产生自信,一个自信的心态就会容纳,就会吸收,就会目明耳聪、涉足成趣。同一片草,同一朵花,同一排树,四季不一样,早晚不一样,晴雨不一样。路边的鸟有两种:一种黄鹂,一种麻雀。孩子说:它们是两种流派,两个层次。我看不尽然。麻雀不惭不愧,无忧无虑,只是酣畅淋漓、尽情尽兴地唱自己愿唱想唱的歌。你撵它,惊它,它哄一声飞走了,挪个窝,还是“独持偏见,一意孤行”,那歌声仿佛是对撵和哄的无心嘲弄。设想森林音乐会上如果缺少了它们,不也是一种遗憾和不足?麻雀自信,麻雀有福。黄鹂的声音是心灵的倾诉,那么纯净,那么透明,那么真诚。每一个音符都是生命之蚌用心血孕育成的珍珠。至于布谷,那就是一种创造的呼唤了。一听到布谷,就想到陶渊明“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的句子。在布谷声中走向田野,去看收麦,去看插秧,那种感觉,不亚于麦加朝觐。
于是,我的创作构思就常常在散步之中萌发、成形。于是,散步也就成为我生命、创造的一个组成部分了。是的,散步如人生。如果人生能像散步,那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