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
郭应昭老师的《东大街的记忆》共十六篇,已相继推出了。他“土著”身份,亲身经历;他观察细致,有心留意;他搜索记忆,精准还原;站高瞻远,评述历史…他的作品,既有文学品位,又具史料价值。新时期回望昔日清江浦的东大街,窥察几十年前的风土人情与历史风貌,郭应昭老师的作品,会让读者像品尝《东大街的口福》一样:爽!
东大街的记忆(十六 )
庶人尘事
郭应昭
淮安市的清江浦东大街不足400米长,曾是老淮阴的商业中心。多少年里,这条街上尘事如潮人似水,个中苦甘几人知?这里,撷写4则20世纪70年代前的庶人尘事,以不同角度回味或感受当年东大街的风情。
陶二爷
陶二爷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住在东大街南边的化工原料商店西边,他家有一间10平方多一点的门面房。
陶二爷在旧政权时期干过军工修造,佩戴过国军少校军衔。这种经历的人,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时间里是不受社会待见的另类人,他们往往没有稳定的工作,生活不容易,正如本地人形容没有工作单位的人那样,说他们是属鸡的,搂一爪吃一爪。有的还要戴上“四类分子”帽子,老老实实地接受人民政府和群众的监督改造。不过,陶二爷还比较洒脱。他身怀一技之长,特别是擅开模具,是清江浦不可多得的人才。模具被称为“工业之母”,市内外的一些全民、集体工厂慕名上门请陶二爷按生产要求定制模具。由于陶二爷制作的模具精确度高,质量好,很受工厂的欢迎,得到的加工费比较丰厚,他家的生活没有窘迫之虞。
陶二爷的家地方虽小,但摆布紧凑,利用率高。门面房迎门是一张结实的铁制工作台,工作台靠里的左角上装有一台老虎钳,靠工作台南边是有几层衬板的配件工具橱,一只四腿的圆面高凳子方便陶二爷坐在老虎钳旁进行錾、剔、锉等操作。工具橱背面是陶二爷夫妇休息的一张雕花木床。向南穿过一道玻璃隔扇,是一小天井和一间里屋。这间门面房上方还有一层小楼阁,住着他们的两个儿子。
陶二爷,个子不高,是个皮肤白皙、待人和善、身体有点佝偻的中年男人。他得过肺结核,爱抽香烟,每天不时地要咳几声。陶二爷干活时,总要佩戴一副老视镜,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不紧不慢;闲下来时,看看书报,笑眯眯地与家人和来人聊聊天。女主人陶二妈,圆脸大眼睛,也爱抽几口烟,口音有点侉。她每天除了做饭,好像其他事与她无关。她爱坐在门面房里顺东墙摆放的一张木椅上,或有意无意地望着从门前大街上过往的行人,或与屋里的人说说笑笑,开口时会露出镶嵌她右上牙床的一颗金牙。
社会底层的陶二爷和陶二妈相濡以沫,历经岁月的风雨,他们知足常乐,两个儿子也敦厚实在,一家人和和睦睦,互相没有一声大言语。不过,他们家多是陶二妈的话占主导地位,陶二爷也总是随声附和,笑言轻语。

王先生
20世纪70年代前, 清江浦人多把老师、医生尊称为先生。家住东大街北水巷里的王先生原是社会医生(个体),后进了公办的闸口医院。
王先生虽不是名医,但中西医兼通,常见病手到擒来,口碑不错。他既能望、闻、问、切,又能做些小手术。找他看病的人比较多,其中有不少人来自农村,有的甚至寻到他家里求医问药。不管在医院还是在家中,王先生都热情接待,认真诊治,对症下药,让求医者高兴而归。一只有红十字标记的药箱他随身带,里面有听筒、血压计、注射器、棉花球、酒精、紫药水、红药水、消炎粉、柳叶刀、剪子、镊子,以及常用的头疼粉、消治龙等感冒、退烧、消炎、腹泻药,若有人上门请他出诊,他便马上背起药箱就走,及时为病人解除痛苦。
他有两儿一女。1965年初中毕业的女儿率先安排在清江车辆厂工作,而1966年高中毕业的大儿因在校滞留2年却赶上知青下放农村。小儿患有癫痫病,时常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是王先生的一块心病。他把希望寄托在20出头但口吃很重的大儿身上,叫他大儿下放农村,他一时想不通,闸口公社报名上山下乡的名单上缺他大儿的名字。知青上山下乡是政治任务,闸口公社革委会和东门居委会不能不完成,于是,天天派人不厌其烦地到王先生家办学习班,学习最高指示,谈上山下乡的伟大意义和知青下放政策,直到清江市首批知青即将启程的1968年9月11日的前一天晚上,王先生实在扛不住学习班的锲而不舍地工作,终于松口他大儿下放到洪泽农村。

红鼻子
红鼻子是清江中学2171宣传队的低年级女生给他起的外号。红鼻子是清中高二的一名王姓男生,他性格温和,低年级女同学爱与他开玩笑,即使开过头了,他也不气不恼,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他皮肤较黑,鼻子比较大,可能是他与同学说话多了,脸部肌肉运动容易产生热量抑或紧张的缘故,鼻梁上会渗出细细的汗珠,鼻子老会发红。
他家住都天庙街区,进出东大街要走进彩巷。红鼻子妈妈在东大街边的东风商场门口摆缝纫机摊苦钱,缝纫机旁挂着一把长长短短的新拉链,木盒里装着拉链头、石蜡、尖嘴钳子、起子等配件和工具,为客人缝衣补裤、换修拉链,加工布鞋垫等活计。夏天缝纫机多放在街南,冬天则多搬到街北。
东大街上人来人往,百货公司门口更是熙熙攘攘。红鼻子家缝补修理的生意很不错,他妈很少有闲的时候。红鼻子放学后和节假日,常去摊上给他妈送饭和帮忙。他打缝纫机的动作很娴熟,双脚上下踩踏板,缝纫机的曲轴轮溜溜转,手捺住的鞋垫随着机针哒哒地绕圈,针线脚不歪不斜,行距整齐,曲度自然,犹如快速绣花;客人的包拉链咬合不起来,只见红鼻子用尖嘴钳夹一夹拉链头的下口,再在拉链齿上擦点石蜡,拉链便能顺利地向上拉合和向下拉开了,那时,修好一次拉链的手工收费5分钱。
红鼻子也赶上了“老三届”上山下乡,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他现在何处?缝纫机还会踩得溜溜转吗?他家的缝纫机摊是东大街街头一景,在那些年里为多少客人服务过恐实在无法计数。

白门对
东大街上除有大量的明清式建筑外,还有几处民国式建筑。这几处民国式建筑都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一家一户的门都是对开木门或铁门,门上端都砌有一个水泥或石灰抹上的门头。
中国人过年都要贴大红对子,家逢特殊的喜事也会在门上贴红纸对子。 沿东大街的明清式建筑多用可装上可拆下的厚门板,清江浦人会把过年的红对子贴在标上东一和西一号码的门板上,而民国建筑则把对子贴在对开的门板上。
东大药店的东边有一处民国建筑,住着一户老干部家。这户老干部家夫妇都是从枪林弹雨中钻过来的,听说女主人很不简单,打游击时能双手开枪,敌人对其非常忌惮。他们的儿女,有在淮中上学,有在清中就读,都温文儒雅,学习很刻苦。1966年的岁尾的一天,东大街北的这处建筑紧傍大门的两边的墙上被贴上了大幅白纸黑字的对子,上联:庙小妖风大,下联:池浅王八多,门头上横批:混蛋一窝。过往此处的人,看到这副“串连”学来的破天荒的白门对,都感到奇怪,心中平添了些许不安,多加快脚步离开了那里。
此后一段时间,这处房子的大门常常紧闭,他们的儿女都低头来低头去,直到房子换了宅主。据了解,这对夫妻还被红卫兵关押起来交代“叛徒”等问题。曾双枪打敌人的女主人当时被手持自制五四式手枪的红卫兵看押在一市立中学的办公楼里,而当时的女主人是冷眼相对……
癫狂的年代,癫狂的人,东大街上发生过的癫狂事,让人匪夷所思!
2023.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