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天：《钓鱼城1259：璟鲤传》，重庆出版社，2022年

本文首发于《文汇报》，2023年2月10日

士兵、侠客、间谍与工程师

——读君天《钓鱼城1259：璟鲤传》

文 / 战玉冰

多种类型的交织

君天的新作《钓鱼城1259：璟鲤传》如果从表面上来看，显然是一部历史小说和战争小说，小说主要围绕1259年蒙宋之间的钓鱼城攻防战而展开。而历史上真实的“钓鱼城之战”，无论其对蒙古铁骑南下进程的破坏，还是后来所引发的蒙古皇子争夺皇位大战，都堪称是一场改变中国历史进程，乃至世界历史格局的战争。在这个意义上，君天对这场战争的书写可谓是扣住了历史的关键性脉搏。

整部《钓鱼城1259：璟鲤传》用三十万字的篇幅来详细描摹这场战争：从顶层将军的排兵布阵与指挥谋略，到基层士兵的奋不顾身与英勇作战；从每一个城门的生死搏斗与反复争夺，到每一个人物的浴火经历与个体成长……嘉陵江水战、山城攻防战、地道潜入战、小分队奇袭战、远距离投石作战等等各种战术战法应有尽有，钓鱼城及其附近的每一个角落都随时可能会变成战场，而攻防双方也是用尽各自聪明才智来彼此一较高下，小说为读者展示了一场立体的中国古代攻城战全景图。

除了历史与战争之外，君天还在小说中加入了大量的谍战与武侠元素。一方面，作为大宋卧底的邵文和冉璟，在城外山洞潜伏、生存条件极为艰苦危险的“暗桩”，蒙古的密探组织长空营以及传说中的“长空五羽”……在蒙宋之间的这场战争对决中，情报与信息的流转显得极为重要，尤其是结合历史上真实的“钓鱼城之战”，战前蒙宋强弱优势对比明显，以及最后略带戏剧性的出人意料的结局，都为在其中想象一场场精彩的谍战大戏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和可能性。另一方面，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白衣剑神”冉璟、“龙影客”杨华，以及“合川女刀神”孟鲤、“蜀中唐门”高手唐影……各路武林高手的纷纷登场又显然为整场“钓鱼城之战”增添了大量的武侠元素，使得这部小说更多了一些传奇性色彩。

所以，我们或许可以说，《钓鱼城1259：璟鲤传》是一部融合了历史、战争、谍战、武侠等诸多元素的类型小说混合体。而这些又都是君天最为擅长的小说类型，并且他对于每一种具体的类型都有过丰富的创作经验，比如《岳家军》之于历史小说、《风虎北望》之于战争小说、《三国兵器谱》与《华夏神器谱》之于武侠小说、《异现场调查科》与《踏雪者》之于悬疑小说等等。甚至我们可以说，将各种小说类型元素熔于一炉本身就是君天的拿手好戏。

作为战士的侠客、间谍与工程师

兼具历史、战争、谍战与武侠等多种小说类型特点的《钓鱼城1259：璟鲤传》，在具体书写过程中也塑造出了几类颇具代表性的人物：战士、侠客、间谍与工程师。而这些人物类型在小说一开始即齐聚在玄字营庚申棚里，集中体现在田万牛、冉璟、杨思飞、宋小石等几个新兵同袍身上。

小说中田万牛的故事代表了钓鱼城每一个普通士兵身上最普遍和可能发生的经历，从一个勤劳朴实的庄稼汉，到因为战争背井离乡、投身入伍；从对一切懵懂无知、对鲜血和死亡感到恐惧，到最后成为城墙壁垒一般的存在，直至为保家卫国耗尽最后一点生命。田万牛一方面被战争逼迫、被战争摧残，甚至最后身死于战争，但他同时也被战争塑造，在战争中获得个体的成长，在战争中迸发出自己最闪耀的生命能量。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小说将田万牛作为战士典型的人物塑造，无疑是颇为成功的。

作为侠客代表的冉璟与田万牛不同，他一出场就已经背负惊人绝技，一般的打斗杀敌对于他这样一个绝世高手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难题。但君天试图在小说中告诉读者，对于一场真正的战争来说，个人的武功技能并不能改变什么，甚至太过于相信自己的武力，执着于杀伤和歼灭敌人反而会将整个战事拖入危险的境地，真正的战争中需要的是作战经验丰富、战斗技能高超、拥有全局眼光且绝对服从命令的战士，是几千几万名有组织、有纪律、奋勇作战的战士之间的相互信任、协同作战、生死与共，而不是一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独行侠客。所以看似在小说一开始即抵达个人武功巅峰状态的冉璟，其实也因为经历了这场战争而获得了和田万牛类似的成长，如果说田万牛是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庄稼汉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守城士兵，那么冉璟则是由一名江湖侠客成长为军队组织中具有最强执行力的战士。

进一步来说，对于在真实的历史战争书写中加入武侠想象的这种写法，我们并不陌生，金庸《神雕侠侣》中的“襄阳城保卫战”就堪称这方面的典范性作品，其所依凭的历史故事原型也是蒙宋之间的一场著名攻城战。而如果说金庸笔下的“襄阳城保卫战”更多是为了展示郭靖、杨过等侠客的武功与风采，是将虚拟的江湖世界和真实的历史进程相结合；那么君天这部小说中的“钓鱼城之战”则更偏向于在充分做实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虚构出几个侠客人物来为故事增光添彩。侠客的登场固然可以为小说带来精彩的打斗场面、带来出人意料的故事翻转、带来浪漫传奇的情节元素，历史上王坚带队奇袭石子山蒙哥中军大营的真实战斗经历也非常适合展开武侠化的改编和虚构。但君天还是严守着历史小说的文类边界，一方面充分借鉴武侠小说的元素，另一方面又努力使自己的这部小说不仅仅变成一段侠客传奇。甚至像小说中冉璟、杨华这样的顶级武林高手，单打独斗起来，也不一定能胜过蒙古军中的顶尖护卫赵阿哥潘、董文蔚等人，这其实也是更符合历史小说，而非武侠小说的写法。

在历史战争中植入间谍想象，是近些年国内历史小说流行的一个新趋势，也是新一代作者“重新想象历史”的有效方式，比如马伯庸的《风起陇西》《长安十二时辰》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但如果说马伯庸的历史谍战想象更关注于在古代的技术、交通、物流和情报体系下，如何完成信息的有效传递——比如《长安十二时辰》中所想象的望楼——是一种努力将历史传奇化，同时将传奇故事真实化的双向写作尝试；那么君天的《钓鱼城1259：璟鲤传》则更重视在真实的历史场域下探索间谍身份的复杂与痛苦，以及人性的矛盾与纠葛。一方面，小说中的间谍没有明显的正义、非正义的敌我区分，不论是宋军的邵文，还是蒙古一方的杨思飞，君天都给予了他们对大限度的理解和同情，这种同情当然不是简单的一句“各为其主”所能涵盖，更有每个人身上所背负的立场、经历、命运与不得不如此为之的原因。在相关创作谈文章中，君天指出自己的蒙古族身份可能使得他更能以体贴的心态来书写战争双方的谍报人员。但进一步来说，谍报人员作为一种特殊的战士，就像双方正面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军、视死如归的士兵一样。因此，小说对双方谍报人员的同情之理解，就和小说对双方战士的同样的尊敬之情获得了某种同构性的关系。在这里，间谍亦是战士。

最后，小说中颇有意思的角色当属宋小石，从兵种上来说，作为投石机鹰眼和指挥的宋小石大概类似于我们今天的火炮手，但他同时又改良了投石机，直接导致了蒙古大汗蒙哥的死亡，在这里他就又获得某种工程师意义的身份。而与宋小石对应的蒙古军队里的火炮手、鹰眼兼工程师是西亚人阿里，而这个人物身份的设定其实是在提醒读者：蒙古军队当年发动的战争不仅是一场发生在中国的战争，而是有着更为宽广的世界背景。而作为蒙古军队技术担当的西亚人阿里，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清代俞万春《荡寇志》中所虚构出来的西洋武器发明家白瓦尔罕。而和《荡寇志》相类似，君天的《钓鱼城1259：璟鲤传》也有很多关于当时的“黑科技”想象，比如“雷神”（类似于今天的高爆手雷）。当然，君天小说中的“黑科技”想象也是非常谨慎，因为他深知，在一个科技水平普遍处于金戈铁马冷兵器的时代，战争的胜负不可能靠一两件“奇技淫巧”之物而获得改变，真正决定战争胜负的永远还是人。换句话说，不是“雷神”或者超大发石机改变了战争的胜负，而是作为战士的宋小石，是他自身潜能的充分发挥才最终促成了战局的转折。

至此，君天小说里写了侠客、间谍、火炮手、工程师等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类型，但君天对于每一种人物写得都很节制。他没有肆意放纵侠客的武功盖世，也没有夸大或贬低双方间谍的诡谲行动，更没有将改变历史进程的决定性力量寄托于某一两种“黑科技”发明上面，在他的《钓鱼城1259：璟鲤传》中，无论侠客、间谍、工程师，都被凸显了作为战士的一面，并因为卷入战争而获得了主体的成长。在这个意义上，《钓鱼城1259：璟鲤传》依旧是一部不失本色的历史小说与战争小说，同时小说里又增添了相当精彩的谍战、武侠等传奇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