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纺娘
文/王刚
那时候,纺娘还不是纺娘。
纺娘本姓方,名朵,枣庄人都叫她朵儿。那时候的朵儿,刚过十八,是村里最惹眼的姑娘。听人说,到朵儿家提亲的人排成长队。不过,整个枣庄的小伙,朵儿只看得起两个:马二,马午。
马二马午是孪生兄弟。马二是兄,马午是弟,如一个模子所铸。不熟悉的人,常常把马午叫做马二,把马二叫做马午。奇怪的是,朵儿却能够很清楚地分清他们。朵儿知道,马二黑一些,马午白一点。马二瘦一些,马午胖一点。马二矮一点,马午高一点。马二爱动,马午沉闷。马二会玩枪弄棍,马午会唱歌跳舞。马二像土匪,做事风风火火,干脆利落。马午有点娘,做事磨磨蹭蹭,优柔寡断。
这两兄弟,都是朵儿的铁杆追求者。这两兄弟,各有各的好。这两兄弟,你不让我,我不让我,都卯足了劲,都想抱得美人归。朵儿很为难,鱼与熊掌,都是好菜。朵儿徘徊于两兄弟之间,像一棵站在垭口上的茅草。
谁也没有想到,日本人竟成了朵儿的媒人,让朵儿嫁给了马二。
那一年,日本人途经枣庄,直扑枣城。日本鬼子真他娘的不是人,是白眼狼,是疯狗,是虎豹,是毒蛇,是恶魔。他们一路烧杀抢劫,无恶不作。经过枣庄时,杀了枣庄一百多头牛,抢了几百匹马,吃了一千多只鸡,烧毁上百幢房屋。更让人发指的是,鬼子还强奸了上百妇女,枪杀了上百个村民。朵儿的父母兄弟,都死于日本人的刀剑之下。朵儿躲进地窖,侥幸躲过一劫。当朵儿从地窖里爬出来时,扑面而来的是满天的大火。通红的火光中,朵儿看见父亲倒在井边,喉咙汩汩冒血。母亲趴在地板上,赤条条的,无声无息。哥哥斜靠在土墙上,被开膛剖肚。小弟被串在一根尖木上,被大火烤得滋滋发响。
不久,八路来了。几个宣传干事来到枣庄,发表演说,动员村民参军抗日。朵儿跳上台子,用高音喇叭向村人宣布了一件事情:哪个男人第一个参军抗日,她就嫁给谁做媳妇。
朵儿宣布这个消息时,马午就站在台下的人群里。听到朵儿的话,他有点发愣。朵儿的眼光扫过人群,落到他的脸上。马午当然知道,她的眼睛在对他说话:站出来啊,快站出来啊。马午向前走了一步,朵儿的脸绽放起来,像一朵绚烂的云。接下来,马午却做了一件让他后悔终生的事情:他收住了脚步。马午犹豫了,他觉得,如果报名参军,朵儿却留在村里,娶与不娶有何区别?
朵儿的眼光暗淡下去。她的目光在马午的脸上停留了几十秒,决绝地移开了。那一刻,马午脑袋发涨,如同醉了酒。朵儿高高俯看着台下,凌厉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男人的脸,小伙子们一个个低下了头。朵儿开始冷笑,很多年后,马午还记得朵儿的笑容,如刀,一直刺进他的心窝。
马午看着朵儿,他想,如果她的眼光再落到他身上,他一定站出去。
朵儿的眼光,再没有移过来。
这时,人们忽然看见,马二瘦长的身影像巨大的苍鹰,从远处“飞”过来。他疯狂地撞开人群,径直扑到台上,一把抓住朵儿的手,气喘吁吁地说:我第一个报名,谁也别和我争。
马午的心忽然痛起来。他恍惚觉得,某些东西从他的生命中永远坠落了。
第二天,马二就和朵儿结了婚。朵儿的嫁妆,是一台纺车。村人都知道,那台上了年纪的纺车,是朵儿家唯一的财产,是母亲留给她的。朵儿说,马二,以后,我每年给你做一件新衣服。
新婚第二天,马二就背着大刀,奔赴战场。朵儿一直送他走到村口,紧紧握住他的手说:马二,你记住了,一定要回来,我等着你。
马二抽出大刀,说,你放心,他们欠你家的每一条命,我都要他们还十条命。
马二摸了摸朵儿的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走了。
谁也没有想到,马二这一走,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朵儿只要看见穿军装的八路,总要逮着人家问,可他们总是摇摇头,都说不知道马二去了哪儿。
马二走后,马午常在朵儿的眼前晃悠,但朵儿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朵儿做事的时候,马午多次试图帮帮忙,都被朵儿坚定地拒绝了。
棉花成熟的季节,马午常常看见朵儿坐在纺车前,踩着脚踏板,一手投梭,一手接梭,嗡嗡嗡地纺纱织布。纺车的声音,节奏鲜明,如一首动听的歌曲。朵儿高挽发髻,弓着身子,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马午常常站在远处,看着弯腰织布的朵儿。他觉得,踩纺车的朵儿简直就是一幅画。
朵儿织的布匹,红绿搭配,黑白相间,蓝黄穿插,线条柔美动人,图形凸凹生动。朵儿真是个天才的织布师。传统的织布师,往往在布匹上织出“五朵梅”、“宝莲灯”、“迷魂阵”、“红喜字”、“观音送子”等图案,千篇一律。朵儿却大胆发挥想象,在布匹上创造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图案,如:弯月思亲图,绣的是一个踩纺车的女子,坐在一轮苍白的弯月之下,身后是空旷的大海;杀敌图,绣的是一个穿着军服的八路军,用大刀削掉一个鬼子的脑袋;远行图,绣的是一个男人模糊的背影,正踩着小路,走向苍茫的天边。
朵儿对着那些布匹,想象着马二的模样,给他裁剪衣服。朵儿也不多做,一年就做一件。那些细细密密的阵脚,让马午的心隐隐作痛。
朵儿的新衣做好了,却无法送给马二。马二走后,朵儿一直没有收到他的片言只语,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朵儿织的布越来越好,人们不再叫她朵儿,改口叫她纺娘。
马午不喜欢别人叫朵儿纺娘。娘,是一种尊称。也就是说,不知不觉中,朵儿已经迈入了可以称娘的行列。多年以来,她孤身一身守着纺车,没有一儿半女。当马午鼓起勇气,走到朵儿的身边时,他的心发抖了。他一直远远看着的女人,脸上竟然已经有了层层褶皱。那一刻,他这才蓦然惊觉,他已经望了她十几年。
马午说:朵儿,你真的要等他一辈子?
纺娘低下头,不看他。马午的耳边,响起了零乱的纺车声。
马午很想拥有一件纺娘做的棉衣。无数次,他想对她开口,但只要面对她的眼睛,他就丧失了最后的勇气。他看见,她冰冷的眼神里,站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纺娘做好的衣服,一件件挂在她和马二结婚的房间里。那些衣服,全部是按马二的身高做的。咋一看上去,每一套衣服,就是一个马二。
有人说,马二上战场后,作战勇敢,杀死了几十个鬼子,成了顶呱呱的战斗英雄。也有人说,马二第一天上战场,就被鬼子的流弹击中,惨死荒野,肯定已经成为一堆白骨。有人说,马二遇上了一个风骚招摇的女兵,做了陈世美。还有人说,马二其实没有上战场,他当了逃兵……。
马午也偷偷打听过马二的事情,但没有人能说得清他的去向。
马二成了一个谜,像一个幽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
每一年,纺娘总要收棉花,织布,给马二做一套新衣。每一年,纺娘的屋子里,都要增加一个崭新的马二。
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纺娘已经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老态龙钟,老眼昏花。她伏在纺车上,费力地踩着脚踏板,一手缓慢地投梭,一手慢吞吞地接梭。纺车的声音,断断续续,喑哑苍老,破破烂烂。
终于有一天,马午佝偻着背脊,拄着拐杖走到纺娘的面前。
马午说:朵儿,你真要守着一屋子的衣服过一辈子?
纺娘不说话,低着头踩纺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马午说:朵儿,我这么大个人,守了你一辈子,难道你真看不见?
纺娘抬起脸,望着满屋子的衣服,浑浊的眸子变得清亮起来。
马午看见,纺娘的眸子里,站着年轻的马二。
作者简介:
王刚,男,水族,贵州省作协会员。2012年开始小说创作,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25期学员,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贵州作家》《当代教育》《新都市文学》等刊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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