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月廿五
二月廿五。在我的童年
是放学后一条因融雪而泥泞的小路
是等在路那端的一个鸡蛋
两个馒头和一碗冻白菜炖粉条
是贫穷生活中娘拿不出手的一点母爱
二月廿五。在我的青年
是一个小酒馆里海喝胡侃的几个朋友
欢乐一下的理由
二月廿五。在我的中年
是爱人买回的一盒蛋糕
是对电视剧中一户庄严人家的
一种庄严仪式的模仿
是为平淡生活镶嵌的一道金边
二月廿五。在1963年的这一天
我出生。将愁苦塞进一户贫困的家庭
同时送去希望。而我走上了
一条并非他们希望的道路
门庭依旧，落满了麻雀和愧疚
生日里把酒临窗
窗外的柳树，又一年的绿意漂浮
● 我的小学·批斗会
那时候，对于我们小学校
开批斗会是经常的事。需要了
就把村上的大地主马金山押上来
让他低头弯腰接受批斗
他那老实认罪的样子
像学校旁边晒蔫的玉米
有一次会后老师派我和一个同学
押送他回家，近距离看到了他
失去水分的皮肤和他失去光泽的头发
佝偻着背，踉跄着脚步
马金山已是个老人
当他弯腰拾起拉麦的马车遗失的麦穗
我看到一只手：泥黑、粗糙、阔大
跟我父亲的一样，他完全是
跟我贫下中农一样的农民
我对他的恻隐之心只是一瞬
放下！我厉声喝道
而我不敢面对他无奈的眼神
● 我的中学·同桌
是一个中午，站在走廊我面对
一个窗口，隔着墙垛她面向另一个
荒草长起来的校园空空荡荡
几只麻雀蹦来蹦去，那么无心
长长的走廊里除了我俩别无他人
只有寂静灌满双耳，我想打声招呼
她是我同桌，她跟我最近
我俩有着考试交换答案的默契
在这独处的时空里应该更近一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肯定比我们
希望结束沉默的时间长，比
我们想再等一会的时间短
直到班长打开班级的门
我们都那样无言地站成木头
经过她站立的窗口，看见黑乎乎的
玻璃上，有一小块被擦得锃亮
是那么圆，没几天被灰尘重新覆盖
直到毕业我俩都没说过一句话
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
● 我的大学·1980年的元旦
七十年代即将结束的大学校园里
卢梭来了，他带来的忏悔
打破了我童年的禁忌
弗洛伊德来了，把性和梦送到我的手上
尼采来了，将超人装进我的头脑
埃利蒂斯来了，把一首诗
贴在我的胸前，《疯狂的石榴树》
生长的力量在我的血管里流窜
西方绘画中的女人来了
一丝不挂地走到我的眼前
带着她们的线条和丰满
《我的太阳》多么辉煌明亮
轰然跃上山巅
我们的时代到了！
从1980年的第一天开始
其实，在1979年的最后一天晚上
我们就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人
喝，喝进肚里加热之后再吐出来的啤酒
跳，跳可以碰撞女生身体的摇摆舞
唱，唱《美酒加咖啡》《达坂城的姑娘》
还有《兰花草》，不管
忧伤的还是热烈的
无论舒缓的还是激越的
都唱出荷尔蒙的味道
一个女生送给我一个红苹果
还有一个比苹果更红的眼神
晕眩！龙卷风一样晕眩
顶天立地，有着疯狂的速度
将一片狼藉留在了
1980年的第一个日出
● 1986年的光头者
1986年，我有着太多的荷尔蒙
和同样多的寂寞，一个
小小的县城不能装下
诗歌，这位怀揣蛊术的巫婆
像面包总是出现在饥饿十分
她及时出现在我需要抚慰的心灵
酒是必不可少的
几位臭味相投的朋友不请自来
或者我找上门去，喝得
满地烟头，喝得饮量岂止于醉
年轻的妻子们那时还傻
内心纯洁，崇拜文化
端出热菜烈酒恭敬我们的高谈阔论
管理年幼的孩子和贫穷的小家
她们喜欢自己是我们可靠的大后方
而她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喝了酒之后我们开始想心中的女神：
她美丽虚幻，永远不会来到我们身边
却让我们用一生思念
那一年我总爱不厌其烦地想着同一件事：
去欧洲，去十九世纪做一位漫游诗人
从一个城堡到另一个城堡
每一个城堡里都有一位
美丽浪漫的女主人等着
捧出最好的酒，腾出窗户面对风景的房间
一起谈论诗歌，更要谈论爱情
到了晚上就用身体
温暖诗人寂寞的孤旅
她们无私的奉献得到的唯一回报
是诗人留下的一首或几首情诗
1986，我光着头还嫌不够
再扒下头皮和血肉
我光着骷髅，像骇人的宣言
在人群中行走
● 同事老黄
“周六高三开始补课”
正在小黑板上写通知的老黄
周字只写了两笔，人就歪倒在一边
掉落的粉笔被前来扶他的人
踩碎了。事后有人很迷信地说
如果周里面的吉字写完
灾祸就能躲过去
我跟老黄对桌，我了解他
在心里对他也是对自己说
写通知前不打篮球比赛就好了
篮球比赛前的那么多年，不像
打篮球那样卖力工作就好了
工作时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就好了
下班后不去小酒馆一杯接一杯地
用劣质白酒浇心中块垒就好了
我想了很多，甚至想到：
不出生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死
那是1997年，老黄不老
因为老黄牛的说法被叫成了老黄
那一年，老黄36岁
就在那个学期提升为教务主任
还去小酒馆，还那样喝酒
但对生活已无怨言
生而为人到底为了什么？我一直
没想明白，继续那样活着
● 第一次用上手机
总觉得手机没啥大用就迟迟未买
2001年秋天提升为职高副校长
给你的电话和你打出的电话
一下子多了起来，尤其是
不在办公室不在家时
别人很难找到你，也会
让你觉得跟组织失去了联系
一开始兴奋于手机带来的方便
很快手机就让人心烦
手机之于我的意义是：
第一，领导找你方便
第二，相干不相干的人
家有红白喜事找你随礼方便
第三，牌友找你凑手方便
最后用很小的比例方便自己
直到初中时隔壁班的那个女孩
通过手机找到了你，让你知道了
手机还有那么重大的意义：
它能接听遥远的过去，也让你相信
它也能挂通可期待的未来
手机，在今天已变成身体的一部分
是我的另一只耳朵，另一张嘴巴
听远处的声音跟远处说话
手术刀也不能从我身上拿下
● 2013年的生日
今天跟昨天一样
六点起床，七点五十上班
干昨天一样的活，闲下来时
玩玩手机，或呆掉一会儿
想想总也想不明白，想过
就忘了的那么一点心事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或许，1963年的今天
我喊出的第一声还有点意义
一路走来，我已经知道
人生没有奇迹，不再
呼唤什么，也不再怨恨
平常跟着平常，日子推着日子
只把眼前拥有的珍惜
哦，我已经五十岁了
突然感到很累，刚刚坐下
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
今天的事，我不能
推到明日
——选自诗集《从1963年开始》（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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