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布的《小园集》:蔬菜的风景与记忆的避难所
夏可君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不,我们应该从今天开始,就是现在,开始关心蔬菜和粮食,以至于,仅仅关心蔬菜,但这并非幸福的开始。因为关心蔬菜,一旦你去问问蔬菜,无论是用筷子还是刀叉,都是一次家庭的“私刑”,在这没有法官的公堂上,每一株蔬菜,从其形态,到制作,到餐食,到回味,多少性格的家族史,多少命运的咒语术,都几乎不堪回味。
蔬菜在那里,一直悄然无声的在那里,等待我们捡拾、洗涤与食用,她们从不拒绝,但却扎根,深深地扎根于我们的心腹肚肠,尤其是深埋于我们的味蕾,成为我们的肠胃无意识,比任何精神分析的无意识,都更为深远,也更为深渊般隐埋。这也是为什么从来就没有诗人写过蔬菜诗,连来自于农村的诗人海子,在最后的田园诗中,都没有真正触及过蔬菜,因为蔬菜,她们太生活化了,太平淡了,也许太女性化了,是一种阴性的存在者,她们就在表面,但又深埋在记忆的味蕾之中,你只能等待,持久地等待,等待蔬菜自身从记忆的深处自己醒来。
蔬菜自身的醒来,需要契机,而且,蔬菜,她们,还拒绝语词。关心蔬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有谁曾经剥开过蔬菜的内心?是啊,去问问蔬菜吧,去听听她们的声音,蔬菜会如何回答?那与人性最为内在契合的植物经脉,那“野性的冠冕”,那无词的言语,那古老的汁液,那甜蜜的语根,那“幽暗的内心”,那“绝对的欲望”,其实,都不可触及,只能等待,等待一次诗意的馈赠。
关心蔬菜?蔬菜淡然而沉默的品格,等待的仅仅是岁月的回赠,我们都将在蔬菜的某次哽咽中,回味生死的同一性。以至于在蔬菜的日常咀嚼中,几乎只有苦涩,家族史与性格史的幽暗,都在蔬菜的滋味中早已成型,日后的岁月只是被她们所渗透,不是四种汁液的性格学与书写的痕迹学,而是蔬菜的植物形态学,如同歌德所言的直觉判断力或元图像,让我们可以看到命运古老的造型,这只有在持久的回味中,那古老的甜滋,才可能再次返回?除非你剥开过蔬菜的内心,看到了蔬菜的古老风景。
所幸,我们在女诗人吕布布的组诗《小园集》中,第一次看到了蔬菜的生命形态与其中隐含的内心密码,诗人要记录她们,诗人要给出自己的菜谱与菜单,那来到诗意餐桌上的一株株植物,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描绘,那一根根蔬菜的“传记”与“素描”。
那一道道的蔬菜,如此的亲切又陌生,因为她们第一次才得到了关心,诗人自己消失的童年与漂泊的踪迹,在这传记的素描中,变得明亮起来,关心蔬菜,那是让自己的记忆关心到生命自身的性格。
尽管蔬菜的生长还无始无终,但亲荣的生命,却在蔬菜的回味里,“依旧相亲相爱”,这是我们要倾听的第一首《韭菜》之诗的结尾,带有日常的谦卑与洗心的智慧
一盆整齐的绿,一片薄薄的刀
一本普鲁斯特书写的过往,生活
无需意义,所有的生长都将各自
无始无终,亲荣的生命依旧相亲相爱
一点新鲜与热闹涤去心灵的重负
城市里没有野性的冠冕,也没有
绝对的欲望,记录将是我最后一件事
像一粒沙子遗漏,总是硌住脚后跟
只要是写作,都关涉回忆,只要是回忆,都期待着普鲁斯特式重获玛德莱娜小点心的时刻,那中国茶里的点心突然带回了消失已久的场景,由味觉带来的记忆最为真切,甚过音乐的模糊与幻象,当然,要保持这瞬间的味觉,使之得到重新生长,却需要另一种节奏,这就是诗意的节奏推进。
诗歌与味道,尽管在古代中国有着某种并不明朗的内在关联,但在现代诗中,深入到日常的味觉中,真正面对蔬菜,不是酒肉式的日常口语写作,同时还保留诗歌的品味,好像还几乎没有出现过。面对蔬菜,还能够把最为日常的味觉与最为幽微的节奏,巧妙地叠合起来,形成细薄与微妙的相互感应。
这是诗歌写作异常罕见的时刻:当诗人布布,一首首的面对蔬菜,以蔬菜为主题,写出她的《小园集》,诗歌史上终于有了一块独特的园地,被诗人所守护,不,也许在布布看来,这不是诗人去守护什么,而是那咀嚼的回味,身体内在的植物性记忆,有着保护人性记忆的避难所。
这个疫情时代的写作,并非要炫耀诗意的修辞术,而是沉浸到更深的自然性,寻找到那来自于人性深处的共感元素,形成免疫的生命保护,那是把悲伤的泪水转化为清洁的洗涤,那纤维的叶脉,就是心灵的叹息:
那整齐的纤维会清洁我
耶路撒冷气质的叶子,鲜味
分辨悲伤与理智,让幽暗的心
越过那疼的低吟,或是混响
面对《芹菜》,就意味着要接受她含蓄的荆棘,蔬菜并非仅仅是温顺与柔软,其中也曲折着谜语与阴霾,只有从岁月的漂泊与回望中,如同倾听到芹菜真正的分贝,在持久的时光煎熬之后,多少次吞下岁月苦涩的冷水之后,少女的芹菜,经过时代衣装的装扮,又一次次吸纳疼痛的低吟,芹菜已经化身为诗人自己的身世之谜,当然这是诗人自己制作的诗意秘信,即菜谱上,芹菜已经从植物的变形,到少女的书信,到碎花的飘逸,而成为一把独特的“良琴”,诗人的想象力在植物的形态与岁月的感知之间,形成了无比美妙的情愫判断力与诗性的伦理学:
我从未献给任何人,本来它仅仅
只是我的秘信,我煎熬之后
获得的良琴,童年搭配牛仔裤
碎花忍住飘逸,请尽快催动她成年
诗歌史的第一次,白菜与番茄,韭菜与芹菜,黄瓜,山药与生姜,还有平菇与油菜,都来到了诗歌的餐桌上,她们不是山珍海味,不是奇珍异宝,而是生活中最为熟悉的植物蔬菜。但从蔬菜到语词,又从语词到素菜,这之间的距离,既直接又悠长,隔着一个女性所有的回忆与温馨,乃至于家族记忆的日常创伤与感念。
中国式的日常生活从来都是痛楚与酸楚混杂起来的苦涩,甜蜜仅仅是回味时刻个体内心的节庆,或者,也许只有诗歌才可能消化日常生活的苦涩咀嚼,但这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时刻,把之前沉淀在黏膜味蕾中的味道,回味起来,但同时,又要彻底地化解掉。
诗歌,带着口感的诗歌,但又不是口语化的直接表达,需要在语词与情愫地咀嚼中,在记忆的回味中,化解日常生活的隐秘滋味,它们一直在那里,而且在每天延续的食物中继续回味着,童年的食物塑造了我们所有感知的基本趣味,味觉最为忠实,但也最为迷茫,它迷失在自己的沉迷中,从不觉醒,因为它内在地融合到了味蕾与黏膜,而什么样的时刻,可以让我们摆脱这来自于胃肠的植物神经既古老又深层的诱惑?
蔬菜,几乎都是植物,是与我们身体原初的肠道相关,那是人类身体最为古老的部分,是最为悠远的记忆,因此融合到家族习性中的味觉,那才是一个家庭的母语,那是词根真正的回归,回到生活的味道,一旦以植物,可食的植物,比如蔬菜,得以塑造,就难以改变,如果这味道如此苦涩,那几乎是不可能被消除,在这个意义上的诗歌写作,在悲观主义熏染的风景中,诗意不得不隐秘地熬练出那拯救的良药——这是《油菜》都可以入药的时刻:
像脱钩鱼一样留下词根
你回到春天的时间,词回到
母语的时间,十字花科的美丽
回到梦中,因为在人间它只用来生活
绿叶不可咸,菜籽油不可焦
而黄花是悲观主义者的风景
你也觉得那是人活着真正精彩的证明
热烈,自由,就在那里好好活着
诗歌,在歌咏蔬菜中,一旦进入蔬菜的灵魂,那幽暗的深处,也许就获得了另一种味道。蔬菜是每天的食物,日常的味道里或味觉里,有着所有记忆的密码,诗歌可能是最后唤醒这消失记忆的技艺了,诗人忠实于这记忆,尽管它会来得太迟,但总有一个意外的时刻,记忆会再次馈赠出最为美好的礼物,热烈而自由地好好活着!
当布布开始书写系列的蔬菜诗,《小园集》的素描图,如同传统女红的诗意工笔,但并不缺乏写意的轻逸,诗歌史上的奇妙时刻出现了,好像还从未有一个诗人系统地写过蔬菜,果园集是很多的,但蔬菜,似乎是一种阴性,一种女性,一种柔软之物,一种过于日常之物,它们太为靠近我们的口味了,以至于诗歌要写出非日常的神秘性几乎不可能了。但布布写出了蔬菜的奇妙,蔬菜都是花,蔬菜也都不是花,写出每一株蔬菜的味道,从韭菜到菠菜,从油菜到茄子。
这蔬菜的诗意现象学,需要诗人从蔬菜的口感记忆与个体家族史出发,因为蔬菜被食用的场合乃是饭桌与酒席,挖掘蔬菜的内心,那幽暗的心,诗歌解开那唯一的密码,乃是去剥开蔬菜的内心。这如何可能?在蔬菜的形态与味觉中,有着记忆最为难以割舍但又不愿回味的痛楚,蔬菜是疼痛的止痛剂?蔬菜她们轻盈,平凡,没有人会以蔬菜来交换什么,但蔬菜亲切,也许过于亲密,胜过亲人,诗人要写出蔬菜的灵魂,也许只有在蔬菜的灵魂中才可能保持记忆的亲情与时间的秘密。
每个诗人都要种植自己的花园,中国的诗人,成为母亲的女诗人,则应该种植自己的“菜园”,培育养性命的粮食和蔬菜。蔬菜有着自己的形态学,诗人并非一定要直接从蔬菜的形态开始,而更多是从自己的感受开始,日常生活的某个瞬间再次遭际了蔬菜,每一把的蔬菜都隐含一道谜语,蔬菜的守候忠实又诚恳,在身体沉重的时刻,才需要一把芹菜,把儿时的生存风格,时代的被动品味,只有打开蔬菜之幽暗的心,写出蔬菜的疼痛,那隐秘的混响得到再次的吟唱。蔬菜绝非仅仅是柔软之物,蔬菜也有着荆棘,会刺痛生活,但诗人已经敢于对着荆棘说话:即使被动,也要也要先付出爱。
蔬菜,有着独特的纹理,没有花朵漂亮,没有植物挺拔,没有花果明确,但蔬菜有着一种日常实用主义的智慧手感,因为那是性格与脾气的明证之物,家教的秘密都在蔬菜的共享中。蔬菜更为平淡的味觉,无论离家多远,都一直携带着亲人的风景,而且植物的形态也构成一种保护,如同脸颊上显示食用菠菜时,那匆忙的红,再次显现出来。
蔬菜是植物,再一次说,不是花朵,因此缺乏诗意,过于日常,但要从日常之物中获得诗意,蔬菜的形态学感知,还是需要一种独特的情感唤醒,女诗人对于日常生活的观察与体会显现出出来。
比如,《白菜》,还有什么比白菜更为平白索然的,就如同一个厨师要把白菜做成一道名菜不大容易,诗人写白菜也要写出至深的情愫,恐怕不大容易。但布布做到了。这就是要进入蔬菜的内心,感悟生长的秘密,白菜的外围会变得鹅黄,而且会有所卷曲,如同纯洁的双颊,诗人把蔬菜的生长形态,与年轻生命的成长,连接起来,尤其是个体变得圆满的脸庞,但此脸庞中包含着火焰,此火焰中有着卷心,白菜向着内在翻卷,似乎只有痛苦的刀,才可能把它切开,就如同生命只能在残酷中走向强健。
这是诗人在向蔬菜学习,学习提前来临的困境,但也珍惜相互拥抱的友情。但白菜,最为平凡与平淡的白菜,却不是用来吃的,在动情的回忆时刻,白菜不再是食物,而是一道祭品,如同艺术品,其中包藏着幸福而悲伤的梦,好似火山口,但不会爆发,这是另一颗心,这颗心是被白菜所珍藏的,如同“温暖的避难所”,它仅仅接纳最好的人,并且凭着它的天真与无辜,一定可以找到。
诗歌在如此的展开中,让植物的形态与生命的情态,在生长与翻卷中,一直在品尝那颗秘密的心脏,白菜深处的菜心,那甜白的单纯味道,才是一起品尝过,并且保持住最初纯洁记忆的友人,最为重要的财富,甚至,直到晚年,都是可以回味的信任。
蔬菜,才是日常生活难以毕业的诗歌课堂,对于一个已经身为人母的女性,每日的食物都是面对自然与人性的一次课堂,她要从植物的味道与厨房的逻辑学中,抽丝中深情的眷顾,在平淡的口味中吸吮语词的甜蜜,诗歌太远离这并不美丽的植物了,从来没有诗人对她们投注持久的目光,甚至连《诗经》都并不多,但从北方来到南方的布布,在大海边的生活中,似乎要把大海作为餐桌,重做她来自陕西的家乡菜。
味觉是信任的来源,蔬菜在味觉与技艺之间连接了最初的信赖与恩情,就如同茄子,记忆的秘密来自于信赖,时间钟爱的种子其实播种在蔬菜的味道中,记忆仅仅只是与味蕾融合着,不是图像,不是语词,不是意念,而是把这些都还原到味觉,那身体深处的“植物性的渴”,这是蔬菜诗的真理性内涵。
因此,要从蔬菜中获得一种感知的诗意真理,这并非容易的事情,从动物那里,我们可以很快就获得一种力量的修辞学反思,但要在蔬菜身上获得一种纯正的诗意,并不容易,它必须远离腐朽的比喻,但又必须在第一口的接触中就获得天赋的预感,而在某种特殊的蔬菜上,你得深深地被它的形态,它的本性。
不担心农药、激素,不必联想
尤其远离腐朽的比喻,你
可以在第一口的清脆中获得语感
它无骨的籽强烈地抚慰你的渴
《黄瓜》一语道破了自然的天机——“它无骨的籽强烈地抚慰你的渴”:花果蔬菜很多有着果籽,会妨碍你的口感,但黄瓜的无骨之籽,有着颗粒感,又如此柔软,直接渗透到味蕾的黏膜,只有深入黏膜的感知,才可能强烈地抚慰你的渴——或来自于植物深处的渴与甜!
这是布布自己的元诗反思,如何在表面的简短和内在的神秘之火中,结合炙热与清凉?东方的诗学与东方的道教隐秘相关,道教的秘密在于万物可以食用但同时又必须是阴阳调和,并且有着九九归一的持久熬练,而且有着内在的规则,需要时间在内部的湍流中获得爱的真理,这不同于动物的掠夺,会再次回到动物,而作为素食化身的黄瓜,吸纳了雨水,仿佛留下了雨水的细痕,但最为重要的依然还是味觉,那是怀旧的清香,此清香的清凉之味,纯正并且颜色也单纯:从黄色到青色,一切都是“心色”,味道的心觉之色。
生活就是柴米油盐,蔬菜最为靠近这生活的实际性,以至于缺乏诗意的回味,因此需要另一种味道,这就是无味,只有“平菇”,能够从这种无味中释放出天然的温与甘,并且可以被加热,以至于成为点缀,可以入汤,但她们已经被毁容,并且甘于卸下所有的装饰,成为花朵一样的泪水。
《小园集》的这些蔬菜诗歌,写于2022年年末疫情的特殊时刻,以至于所有的食物,尤其是蔬菜都带有了一种哀婉的情调,这在油菜花或油菜上,表现得最为明显,每年的清明节时期,我们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开放,似乎油菜花是哀悼之花,她们平凡,大片大片的黄色,生长的无辜与无辜的忧伤,如同诗人深情的写道:“黄花是悲观主义者的风景”。
油菜花只在梦中盛开,蜜蜂飞蝶
只弄醒了你的皮肤,烂漫黄色
多亏无边,你走得再快
但总走不出去,你被吸引其中
像脱钩鱼一样留下词根
你回到春天的时间,词回到
母语的时间,十字花科的美丽
回到梦中,因为在人间它只用来生活
——油菜花为什么只是在梦中盛开?因为油菜花的黄色关涉到黄皮肤?油菜花大片大片的无边开放,似乎我们永远也走不出这金黄的烂漫,这烂漫把春天的时间彻底显现,如此饱满的在场,才可能让词回到母语,回到她最为灿烂的内在性,否则,一旦进入人间,它就是用来生活。油菜的饱满与内在充盈,与外在的食用与消耗,形成了对比,蔬菜的诗歌乃是对于此事物本体论差异的见证。
蔬菜的世俗性与超越的救赎性,如何合一的呢?没有比土豆这样的食物更为体现此真理性的差异了,因为土豆来自于土地,来自于祖先的命运,并且被蝴蝶吸引,但在土豆上凝聚的乃是爷爷的平凡命运,在黑暗的宁静中,凡俗的土豆,俗气的土豆,把人性的美好中加入了宽慰的魔法!因为那是安静,生长与死亡共有的圆融宁静,才是蔬菜的真理性。
能宽慰我们的,永远是死者
复活的魔法,长辈牵着我,风
追赶我,土豆喂养我,生活一直
很俗气,好让我更依靠人性的美好
蔬菜醒来,味觉醒来,那也是死者们在回味中,与我们的同在。悲观主义的隐秘风景中,蔬菜诗,布布的小园集中,还有很多的植物在生长,等着诗人去采摘。
我不可能一一去阅读诗人菜单上的蔬菜,这十七道蔬菜,每一道菜都如此可口,如此入味,值得慢慢品尝,在这个疫情年代,还是让我们接受诗人给予我们的——那来自于蔬菜的诗意保护吧,允许我一一罗列出其中的一句,形成一道人世间绝没有的“蔬菜的风景”:
菠菜之“伞状的庇护”,
“老虎玩炼金术”的韭菜,
“能对着荆棘说话”的芹菜,
白菜可以接纳“一把向死而生的刀”,
“在自然中更加斑驳”的番茄,
“彼此惊异于最老的变成了最好的”枸杞,
“擅长无用大于实用的”莼菜,
“无骨的籽强烈地抚慰你的渴的”黄瓜,
让“你的安静大过于室内的花”的山药,
生姜之“威严的外表即它内部的坚定”,
“早早就感受到了心的坠落”的茄子,
“以细细的无味释放天然的温与甘”的平菇,
“回到梦中因为在人间它只用来生活的”油菜,
“好让我更依靠人性的美好”的土豆,
“什么都没有,你们坐着就无限满足”的红薯,
启发“新的情感,天空中无人的图景”的玻璃中小葱,
以及最后,“但需要反复剥开,看见白”的洋葱……
我相信,只要诗人愿意,这样的蔬菜菜谱,带有自传色彩的诗意素描,还可以一直描写下去!
布布的《小园集》标志着诗人写作的主题自觉与技艺的卓越:从植物形态的美学暗示,到日常的品鉴遐想,从厨房的逻辑学,到制作的伦理手感,再到记忆的情感唤醒,最后则是生死的无限眷念,都被凝练而准确地整合起来。
关心蔬菜,那被诗意关心的蔬菜,会在记忆的深处,保留岁月静美的肖像,成为人性之温暖的避难所,而且有着人性的完整性(《洋葱》):
完整性,包裹在一生里
各种想要超越的口感,就算
再直白,也拥有无穷的回味
且保持慷慨和表面的稳定
诗歌不过是对此完整性的剥离,因为如此的叙事就是剖白,就是蔬菜在我们内心的无声旁白:
没有一次真正的剥离
就不会爱第二次、第三次
自然,永远不需要忏悔
但需要反复剥开,看见白
诗歌的记忆也在回应诗歌历史自身的记忆,《诗经》的第一首《关雎》就是关涉到蔬菜的喻比:“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周南·关雎》),“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小雅·苕之华》),“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周南·卷耳》),“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卫风·木瓜》)。《诗经》中的这些语句,在几千年之后,才在布布的《小园集》中,得到了真正的回响。
2023.2.7
夏可君,哲学家,评论家与策展人。曾留学于德国弗莱堡大学与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述十余部,从“无用”出发,撰有《虚薄:杜尚与庄子》,《庖丁解牛》,《姿势的诗学》,《一个等待与无用的民族:庄子与海德格尔的第二次转向》,《无用的文学:卡夫卡与中国》,《烟影与面纱》,《无用的神学》,以及英文著作Chinese Philosophy and Contemporary Aesthetics, Unthought of Empty。
附:
小园集
吕布布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
——《庄子·人间世》
1、韭菜
沸腾的绿就是我们同淋雪的日子
也许历史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一天
那不过是我自己回忆某一本书时
一遍遍失去的期待和激情
古有观竹七日七夜,在某处
如今我于南方桂树下回味一番远景
杨树拍打红墙,老虎玩炼金术
不会相逢的云雾,相逢在阴云中
人体模特被猫吓呆,猫抬起了头
看着窗外,街上永不会出现外星人
诗人看起来比二十四岁年轻
而大地也并不像皇帝那般古老
一盆整齐的绿,一片薄薄的刀
一本普鲁斯特书写的过往,生活
无需意义,所有的生长都将各自
无始无终,亲荣的生命依旧相亲相爱
一点新鲜与热闹涤去心灵的重负
城市里没有野性的冠冕,也没有
绝对的欲望,记录将是我最后一件事
像一粒沙子遗漏,总是硌住脚后跟
2、芹菜
我发高烧也要去学游泳,身体
过于沉重,无法达到预想的轻盈
水面阳光,像旧T恤缝制的口袋
风再一次将冰凉听诊器伸了进来
这些谜语般,像大口袋的风
携带了阴霾,从远方切入此刻
我吐出吞下的水,却又不敢把头
再放进去,我要去买一把芹菜
那整齐的纤维会清洁我
耶路撒冷气质的叶子,鲜味
分辨悲伤与理智,让幽暗的心
越过那疼的低吟,或是混响
接受创造性批评,更重要的
是能对着荆棘说话,即使被动
也要先付出爱,生动的,甚至
是彻底静止的。这芹菜的分贝
我从未献给任何人,本来它仅仅
只是我的秘信,我煎熬之后
获得的良琴,童年搭配牛仔裤
碎花忍住飘逸,请尽快催动她成年
3、菠菜
再不可能吃到那样的菠菜
几乎不长个儿,但叶子肉肉的
特别是在冬霜后干冷的大地
许多其他的作物已经歇止
那时,尚年轻、急性子的妈妈
对讨厌吃菠菜的我说,多吃它
嘴才不会烂。那些不同数量级的铁
让我们一家,柔软地挤在一起
妙极了,菠菜的红根很甜
通常爸爸要埋头清洗很多遍
它在我八岁的饮食系统里
已悄悄形成一种伞状的庇护
想到我们长大后从南穿到北
或从东跑到西,吃了更多的菠菜
就觉得这些年只是更换了地名
从未真正离开过精神的出生地
那是关于亲人风景的一部分
就像指南针从不撒谎且方向明确
使我生活在没有冬天的岭南
也格外怀念那脸颊上匆忙的红
4、白菜
他还很小,不知道白菜
何时长心,只知道如果种子
发芽,生出了第一片叶子
自己就会越长越高
向外边的世界交出鹅黄的心
他纯洁的双颊像白菜叶
越长越圆满,他成年的脸庞
如同包不住火的纸,烧至晚年
卷心,种种充盈与填塞
今天只需一把向死而生的刀
以最残酷的方式走向自我
为身心强健就得这样摊开一切
年轻人能提前深入困境最好
能珍惜友情最好,即菜叶的
两小无猜,待到动情回忆时刻
能买一棵白菜最好,可以不吃
而是当作艺术品,一个幸福而
悲伤的梦,一个不会像火山口的
心脏,一个让他温暖的避难所
最好的人住进来,无疑他找到了
5、番茄
永难忘记当琥珀金的永恒七月
傍晚五点,避暑的柳条荡来荡去
它就有点黄了,他们就守在
第一拨儿日落里,听见老鹰叫
那时候,他们叫它洋柿子,就像
天下父母叫着自己孩子的乳名
即便在月光草白的深夜
粉红的圆,每时每刻都像是应答
一番雨水一番日晒,她叫西红
那骄傲的颜色如果掰开,在内部
展开甜霜,她就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了
买瓶上好的香水,放在窗台任其挥发
好像热情也慢慢被使用光了
季节的调色板因为染疫而走向冷
虽然明天会更好,但是明天还很远
她还想那些番茄在自然中更加斑驳
在一生中最长的夜晚
听斯特劳斯,听德彪西,听巴赫
躺在摇椅上的人,仍在听十送红军
怀念的红提醒,晚餐要愉悦
6、枸杞
月光冻结,具体的夜挂满寒星
不止南斗星,枸杞也保持宇宙的结构
吸收了尘埃,呼应那崇高的位置
而生长只是它们自传性的旧事业
记不住三月的清早究竟有多早
大棚的绿叶回报了我们的口腹
清油炒焦猪肝,滚水加入茎叶
春风融化之后似乎勿须红果献身
你竟从未见过枸杞叶的形状
不知道它一生已证明了某种命运
不要让一杯养生茶把自己弄成中年
不要在抒情中佯装眉清目秀
种植田园诗,春风几度不疑
梦中建塔,雪涛胜过了口红
打印郭璞游仙图,打印了沙丘
群山收敛的果子,颗颗未竟之意
一轮不用支付房租的太阳
照亮了我们,承受无与伦比的暴晒
如同学艺,失却水份使我们获得皱纹
彼此惊异于最老的变成了最好的
7、莼菜
轻轻地漂浮在水中,白色瓷缸
仿佛就要托不住那自由的心
莼菜,约等于寂静中孤独的鸟叫
当月河街老板,头也不抬地说出
这两个字时,我想到了张纯如
三十六岁芳华远逝,她的人生与
我们的不同,我们谈论食物的发性
第一次吃莼菜,味道有些特殊
江南八月第二日,一股清风
耳边荷香,在安静的相对中
惊觉于水中自己的天真,应验了
自古,人擅长无用大于实用
分享不来这曲折的清香
这种生长在水里,浮萍之下
如春茶般深藏不露的滑菜
还有多少人洗净却没有品尝
那午后深雪一般的寂静
从青石板领略黄金水岸的历史
从时间中降下温柔礼物,柳叶
将昏昏欲睡的人引向波光中的燃烧
8、黄瓜
永远不要给蔬菜升级,保留好
你的老种子,让它们结出
老实黄瓜,长歪一点也没事
甚至你可以不用嫌弃它的皮
不担心农药、激素,不必联想
尤其远离腐朽的比喻,你
可以在第一口的清脆中获得语感
它无骨的籽强烈地抚慰你的渴
完整的营养带给你瘦身信心
也带给你纯正的诗
表面的简短和内在的九九归一
生于炎夏的你更生清凉之火
阴冷时节约好的散步,朝
海岸线的方向延伸,与过去
不同,我们学会了讲道理
让身体内部的湍流只能流过爱
曾从动物身上掠夺的,还回动物
好雨还回素食,缓慢流动的
水龙头下,你闻到怀旧的清香
虽然此时黄瓜已被叫作青瓜
9、山药
这是两件很难处理的棍子
皮上的根须帮不上一点忙
你根本拽不住,勉强削去它
褐色的外衣,白色多汁更滑
这可能是植物版的泥鳅
不会像萝卜黄瓜一样好把握
它在考验你下午仅存的耐心
再浪费一下你浪费过的时间
排骨山药,献给犹豫的他们
黄酒低沉,献给欢呼的他们
数一数他们的花生米,唱
一首连他们自己都不信的赞美诗
每一句都不隐藏内心虚伪
与你常穿的黑色形成对比
傲慢吗?你很惭愧地唱出心里话
你的安静大过于室内的花
你想和自己谈谈,懦弱和勇敢
在过去几十年里自己弄反了几回
难以把握的感觉仍然像山药
无限光滑冰凉,却没有任何副作用
10、生姜
有种植物,无论埋在地下多久
它都是把时间浪费在幻想上
像一生都是少年的人,喜欢慢
并且天真的保留一种白
我可能就是这样的人
不,我就是这样的甘草
在自己的清凉与疲惫中加入生姜
只要一点点,那热情和熟悉
就会将此生暗藏的火点燃
幻想首先不得混乱
但混乱真得存在于轻逸的幻想里
在我用庄严的笔调结束它之前
它依然在我的头脑中,如果还有
请再给我生姜的辣,直抒胸臆
在既快又深的睡眠中,真正的准备
全依托于那甜蜜中的不甜蜜
生姜威严的外表即它内部的坚定
干燥它,不为任何理由在这里
不压抑的形成赤裸的最后之光
它看见了我,从年轻时候就认定我需要
11、茄子
校园在一棵老核桃树下
四十岁退休的迟老师常去那儿
拣核桃,我默默数过
她的拐杖在操场留下几个坑
1992年,红领巾被口哨吹起
全校师生容光焕发,跑步走
睡过头的孩子们站在圆中心
羞愧地不敢抬起头
我躲在迟老师的小卖铺,听
她说当年酒后摔断腿的事
就不再带数学了,老公离去
她手中,酒杯分给我一点空虚
早早就感受到了心的坠落
十岁和一百岁一样,身似
轻飘飘的云朵,荡际天涯
之后,平静地回来就好了
像奔跑的小鹿,童年结束
操场不再,大树也像鹿一样消失
任是如何怀念一九九五,那是
我第一次在拍照时喊出:茄—子
12、平菇
整整齐齐的海浪,灰白色
柔弱地静止在泡沫盒子里
光滑的语言向上,褶皱的语言向下
仿佛已经闭上眼,熟悉自身的潮汐
不该破碎的梦,不能彻底破灭
更不可能始终在欲望的货架上等
以云的重量放弃时间
她处在无比新鲜的成熟时刻
未窥到一把铲子的全貌
褶皱深处的珍贵纵使保全
被一只意外的手抱住意味着放弃
反复,迅速撕掉那挺住的一切
盐、味精、陈醋都大可不必
以细细的无味释放天然的温与甘
沸水之后的她精神重新焕发
厨房也变得美丽,盘子和碗小心翼翼
和气让一碗汤成为传奇
在不开灯的客厅,他们已卸妆
收拾好了自己的麻烦,每一朵
玫瑰都枯萎的爱恨暂时变成哭泣
13、油菜
当叶子变得椭圆,像那些
二十岁青年人的脸,深绿色
也为感官而生,等不及所有的雾
散开,天空正在出太阳
这时,他们向邻居分发油菜
那些公平的绿,已经交付了情意
如果与香菇搭配,多放点油
其美味就像发财的穷人,幽默
油菜花只在梦中盛开,蜜蜂飞蝶
只弄醒了你的皮肤,烂漫黄色
多亏无边,你走得再快
但总走不出去,你被吸引其中
像脱钩鱼一样留下词根
你回到春天的时间,词回到
母语的时间,十字花科的美丽
回到梦中,因为在人间它只用来生活
绿叶不可咸,菜籽油不可焦
而黄花是悲观主义者的风景
你也觉得那是人活着真正精彩的证明
热烈,自由,就在那里好好活着
14、土豆
从没种过土豆,但在记忆中保留
爷爷的过去,那片白色土豆花
它吸引白蝶,白蝶吸引着我
风追逐我,爷爷关心土底下的命运
他踢到地里的那一脚,敬礼狗日的
生活。晚年的爷爷,不看电视剧
不换水龙头,尽管没力气,他仍
伸出枯瘦的手臂,与我们共同生活
他说,少数人走在困难的路上
年纪大了,自会知道哪个好
就像泥土和土豆在一起
不挖它,它就可以长成圆圆的
虽然黑暗一直陪伴着,并且终将
以挖出告终,但那种不确定的生长
不断圆融的宁静(因黑暗而宁静)
豁然宽慰了我,结实的救赎
能宽慰我们的,永远是死者
复活的魔法,长辈牵着我,风
追赶我,土豆喂养我,生活一直
很俗气,好让我更依靠人性的美好
15、红薯
在公园,你扮演孩子的兵
冲在前面追一丝烤红薯的味道
像最好的童年,在那一刻
有样东西永远属于你和孩子
你们在十二月最后的好天气里
湖水草木的气息也在那里
你选了一只大个的
你们共同坐在一块石头上分食
红薯洗去了泥巴,只为被烧焦
外表坍塌而内在的黄金耸立
红薯温热,一晃,黄昏就过去了
你有烛火,他也不想早点回
你不会告诉他你在黑暗中的
呼喊,你与他创造故事
那只气球到底漂泊去了何方
这是多么美好的想象,请继续
请记住今晚这红薯,无限
轻松的爱,没有辣椒和八角
除了一股清凉的冷空气终于袭来
什么都没有,你们坐着就无限满足
16、小葱
如玉的绿身段在岁末挺住
内在,当沉寂时,不会想要
外在裂开,一种威严在乌合之众
冬雷将它笔直的梦劈成两半
暮色无言的前路中,一个旅人
坚持了一颗怎样朴素的心
那小葱的X型血液不解释,在风中
不知何故,曲折的路风景都一样
在植物的书房里,几棵葱
靠玻璃生长,偶尔吃面采尖儿
那一点碎,成就一碗面的清白
也成就小时代的诚意与勇气
冰凉的手感在提示记忆
新的情感,天空中无人的图景
落梅和狮状云,透明的冬日之声
阵雨轻盈,废弃田野眷恋的绿
明年它们生长到笔直的峰值
进入死亡或渐进式死亡,气息
变迁,乌托邦随之解散
但不是死亡,只是又来一冬
17、洋葱
德意志人年近八十剥洋葱
一层又一层,剥出深心
让那种流泪的状态维持到
下一个春天,以心辣为荣
但这个过程总是令人费解
一层是虚伪,一层又是仁慈
一层刚历经过冰雪洗礼
一层又光滑得风和日丽
完整性,包裹在一生里
各种想要超越的口感,就算
再直白,也拥有无穷的回味
且保持慷慨和表面的稳定
是的,害怕开裂,害怕腐烂
生物探测,云摄像,厨房逻辑学
为合适的写作寻找证据时
生活的真相开裂一道道纹路
没有一次真正的剥离
就不会爱第二次、第三次
自然,永远不需要忏悔
但需要反复剥开,看见白
2022.11-12月
吕布布,自2004年写作小说、随笔,2008年起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等云到》《幽灵飞机》。现居深圳。
《南方诗歌》2023年元月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二月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