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力

文/关洪禄

当儿子的手掌和桌对面另一只手掌捏合在一起的瞬间，他的一颗心倏地悬了起来，一阵心惊肉跳般的颤栗顿时传遍全身。多么似曾相似的一幕，多么如出一辙的情景重现啊！作为父亲，他为儿子睁大了一双错愕的眼睛，作为父亲，他也为儿子悬起了一颗惊悚的心。

时光荏苒，虽说世事与二十多年前相比，已物是人非，可他却在心底再清楚不过地敏锐察觉到，眼前的此番此景，真的就和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让他至今刻骨铭心和痛心疾首的一幕情景，类似得如出一辙！

二十多年前的他，和今天的儿子一样，高高兴兴地穿上了缀有税务工作人员标致的服装，在众人艳羡和甚至有些嫉妒的目光里，走在乡间这块土地上，神圣而光荣的税收工作岗位。

记得当时也是在这样一个秋风瑟瑟的深秋季节，也是在这家当时还叫着一个很土气名字的乡村路边小饭店里，十几个显得盛情难却的小贩和摊主，把他忽忽悠悠、连推带拽地请到饭店的饭桌旁。与其说是“请”，真的不如说是“拖”和“拽”。那十几个小贩和摊主，像事先预谋好了似的，连容他推辞一番和客气一下的机会都不给，显得热情有余，盛情难却地围拢着他、恭维着他、奉承着他。他们一个个煞有介事地开始与他套近乎，与他攀关系，转而又莫名其妙地要与他扳腕试力，一决雌雄；又一本正经、起誓发咒和极显仗义地吵嚷道：“输请赢吃，公平合理！”

涉世不深的他，当时只因一时的年轻气盛和忘乎所以，也因一时的头脑简单和热血冲头。当然，更多的是刚刚走出校门不久，面对复杂的社会人际交往中，对于诸多的复杂世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肤浅得只会懵懂听之，甚至任人摆布。作为刚刚步入税收工作岗位上的新人，他的心里明显少了一根该时刻绷紧着的弦——一根至关重要，和终生后悔莫及的税收工作人员，骨子里应具有的“警醒戒备”之弦！把临出校门时，校长和老师的谆谆教导和告诫，全然忘在了脑后。年轻气盛、头脑简单的他，一口气毫不费力地接连扳倒五六个油头滑脑、表情怪异的大块头小贩和摊主。在一片明显做作和虚伪的喝彩声中，他竟不假思索、心安理得地“赢”得了一连几天的吃请。他真的有些忘乎所以了，当他行走在履行税收职责的集市上，遇到一个个强颜作笑、向他无由地点头示好的小贩和摊主时，心里总会升腾起一阵阵难以抑制，和从没有过的踌躇满志般的飘飘然感觉。

那些心怀叵测，另有图谋的小贩和摊主，显得对他殷勤到位地恭敬巴结谄媚，无一另外地与他称兄道弟，主动示好……现在回过头来细细地想一想，那是多么直白且拙劣的包藏祸心，和目的明确的卑鄙行径啊。可是当时的他，头脑竟然冬烘得全然不知，全然不觉，像堆行尸走肉似的，被这些人摆弄得整天迷迷瞪瞪，是非不清。这些人明摆着是处心积虑和居心叵测啊，无非不是看中了他手中的税收权力。这些小贩和摊主是市侩中最惟利是图的小算盘、人尖子，他们满脑子的铜臭味儿，满肚子的花花肠子，是典型的无利不起早的乡间嘎咕玩意儿；他们最知晓也最懂得“吃人家嘴短”和“拿人家手短”的民间潜规则法则，和“针鼻儿大的窟窿漏斗大的风”的阴损伎俩与卑鄙行径。结果在不到一年的税收工作中，在他执法收税的农贸市场营业额，明显地出现了漏收和拖欠，有时他竟被动地被那些人牵着鼻子走。结果，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给税务所造成近万元的税款欠收和漏收的重大经济损失，和不容推卸的因失职而造成的税收责任事故。

当上级派人来调查处理这起严重的人为责任事件时，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些平日里与他吃吃喝喝、称兄道弟，在税收方面得到过他多方袒护与诸多“照顾”的那十几个小贩和摊主，竟然一反常态、面目全非地当着他的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下子都成了积极检举揭发他利用工作之便，巧取豪夺，吃、拿、卡、要的无辜受害者；无一例外地成了对他贪赃枉法的义愤填膺揭发者。上级念他年轻，工作经验不足，加之所里领导平日里对他的工作过于放手，缺少过问和监管，所以未能及早发现这些问题和及时扼制事态的发展，组织上承担了该承担的相关责任，还为他仁至义尽地做出了相应的担当和从宽处理的决定。法律无情。在他被判处一年刑期的同时，毫不客气地被开除了公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失职和错误，连累了一贯对他信任和放手的老所长，在全县税务系统做深刻的检查，并提前二年离岗退休回家……

看着眼前这种故技和鬼把戏又在重演，他的心像被尖刀刺透了般，他没有感到一丝的疼痛，而是感到一种由衷的愤懑。眼前的情景与二十多年前自己亲身经历的那幕情景，是多么的何其相似乃尔啊！眼前的这番情景绝对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至今仍没死掉的阴险伎俩的借尸还魂和借题发挥与再现，是同一口陷阱的过时重设和老调重弹！“卑鄙可恶，卑鄙可恶得太可怕了！”他在心中愤愤地咒骂着，周身的血液，“腾”的一下子全部燃烧起来。

他满腔愤怒，如遇仇敌般欲奋身从门外冲进屋里，他要去阻止、去揭穿这场阴谋和曾经害人不浅的阴险卑鄙伎俩，他要立马上前掀翻那张比鸿门宴还鸿门宴的桌子！他在心中愤愤地恶骂道：“王八蛋，你们这套在今天绝不可能再得逞！”因一时的愤怒和怒火中烧，一向插在衣兜里的那只半截空袖筒，不小心被他甩出上衣兜的口袋，一下子刮在门框旁的一颗钉子上。他在娴熟麻利地抖开被刮住的空袖筒的同时，不由的下意识地随手摸了一把，自己那处秃秃的残缺腕部，随之一股曾经的耻辱与悲壮，如热铁般灼烫在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头之上。

服完刑出狱后，他得知妻子在为他生儿子时难产，当时悬挂在他家住处四周的乡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正高一声、低一声地向全乡人民公布声讨他贪占税款的可耻罪行。可怜的妻子，当时又气又急，产后大出血，身边竟连个前来照料的人都没有……

他捶胸顿足、悲痛欲绝地嚎啕大哭了一场后，目光渐渐变得阴鸷起来，他像盯视仇人似的盯视着自己那只，给他人生带来厄远和家破人亡之灾的手腕。他在猛地喝下一瓶烈酒后，用那只他从心里往外感到厌恶的罪恶之手，狠狠地接连抽打自己十几个耳光，然后如醉似狂地大笑起来……当他拎着带血的菜刀，从妻子的坟头，趔趔趄趄地回来时，闻迅得知他出狱的老所长，沉着一张苍老和愧疚相衬的脸，把他从没谋面、刚满周岁的儿子，无声地捧给了他。当老所长惊愕而显冷峻地看着他缺失的那只手，和浑身的血迹后，愤然骂道：“你要还是个男人，就一定要把儿子抚养好，让他有一天为你争回那口气！”他用一只手，把襁褓中的儿子，紧紧地搂抱在怀里。看着襁褓中熟睡的稚嫩儿子，他在心里陡然如醍醐灌顶般地醒悟和明白：儿子定会有自己的美好明天和未来。作为父亲，他同时也沉甸甸地感受到，一个男人肩上的责任……

眼前，儿子在恍然间慢慢缩回手，像似怯懦无声地宣告退出这场，一决一雌雄的“战事”。起身后的儿子，显得有些自嘲地甩了甩刚刚伸向对方的右手，然后冲一下子显得有些大失所望了的围观者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环视一圈此时一颗颗心，已经明显提到嗓了眼儿了的那十几个结队而来的市场里的行业组长，俨然而显老成地说：“你们大家这十几双手就是加在一块儿，也绝对不会扳倒一个税收工作管理人员的手。因为他的这只手，有良知和正义的支撑，更因为他的这只手，有国家的托付和社会责任做筋骨；你们就是轮翻的合力一起来扳这只手，恐怕也不会扳倒这只手。因为这只手上，有钢铁一般坚硬的信念和精神原则，更有与金石般一样坚硬无比的执法理念，和一个当代税收人的担当与作为……每一个个体户都想和税收管理人员交上朋友，要是能结交成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块使的‘铁哥们儿’，那就更好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和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交上称心如意的好朋友呢？”

说到这时，只见儿子向一直站在一旁的饭店服务员，潇洒地摆了一下手。须臾，一桌丰盛的菜肴，味香色美地摆在一个个显得异常尴尬和满面赧色的行业组长们面前。儿子接着又显得亲切与平和地对大家亲热地说道：“知道你们今天费尽了心思和心机，一个个在心中也巧立好了诸多的名目，和冠冕堂皇的由头与说法，是真心诚意地想请我喝杯相识酒、相交酒，从心里往外地想和我真心实意地交成朋友。古人说，‘兼相交，交相利’。我说朋友相交就要以诚为本，以正道做原则和底线。今天我借大家的一片盛情和难得的诚意劲儿，以及为我提供的这一难得的机会，我做东请大家喝一杯见面酒、相识酒和工作酒。请大家一定要赏给我这个面子……”

儿子一脸诚意地反客为主，把眼前这些一时间被弄得被动和极显尴尬的行业组长们，礼貌而热情地一一让到座位上坐好，接着儿子洒脱地举起酒杯，说：“在喝第一杯酒之前，我有件事恳请各位赏脸，并能鼎力相帮。”儿子说着放下酒杯，起身冲大家双手一合，很是江湖范儿地抱了抱拳。

只见那十几个行业组长的目光，充满猜疑和迷惘不解地互相对视了片刻，又都从各自的尴尬、难堪，甚至有些迷惘的境地中，一下子恍然醒悟过来。只见他们一个个顿足拍胸，争先恐后地向新上任的税收员儿子，表示着从骨子里往外遮掩不住的诌媚、巴结，和一番番信誓旦旦，争先恐后地表示着、滔滔不绝地承诺着。那几个平日里，在整个商贸市场最捣蛋、最刺儿头的泼皮混混组长，接连冲儿子一脸冲动和意气样地接连用手拍打着胸脯，流了流气地大声叫嚷着，起誓发咒般地慷慨表示着：“今后老弟你的话，那可就是咱们这个市场里的最高指示，就是为你去赴汤蹈火，哥儿几个也会在所不辞……”

望着眼前的这一切，他真的有些不明白了，儿子今天这是要干什么？可千万不能猫鼠同眠，丢了税收原则，重走他那条既砢碜又现眼的老路啊。他在心里焦虑而显不安地想：看起来还是很有必要向儿子及早地把自己从前的“耻辱”和所跌的“跟头”，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细说个清楚和明白。当爹的现身说法，或许对儿子是种书本上和社会上，难以学得到的警示与教训，更能起到警钟长鸣的效用。现实社会可真的是太复杂了，个别人的不轨之心，在很大程度上诡谲叵测。儿子毕竟刚刚走出校门，才参加工作，他所要面对税收工作路上的风风雨雨……他的一颗心倏的又悬了起来。

儿子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几张写满人名和数字的纸张和表格，然后轻轻地摆放在桌子的上方，又把几叠数目不一的钞票，不屑一顾样地扔到桌子的正中央。儿子目光俨然地扫视了一圈后，陡然沉下脸，郑重其事地用手举着其中一张纸，说：“这份是我这几天报到上岗以来，所收到的所谓“贺礼礼金”记录，以及送礼者的名单。这是公然对一个税收人员和税收执法者的亵渎和挑衅！真诚地恳请在座的各位回去后，为之费心宣传转告，并敦促他们本人或知情者代其领回。时限三日，过期我将这些钱款送至乡敬老院充公。”儿子又拿起几张纸，目光依旧俨然，一脸严肃地说：“这份是我接手咱们这个农贸市场工作之前，也就是上个季度和之前几个季度，所有拖欠税款业户的全部名单，和所欠应缴税款的数额明细帐目。不知名单上是否有在座的各位？如果有，恳请各位能自觉带头遵章守法，身体力行地在经营中为他人带个示范性的好头，并在今后的经商活动中，一言一行都要做到正能量的发挥，事事为他人做个表率。大家都知道，从古至今，历来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们发财不忘国家，致富更不要忘记纳税。”说着，儿子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信袋，然后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对大家环视一圈后，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我提前预支出的人生第一份工资，也是我向咱们农贸市场全体个体户交的廉政自律抵押金。记住：今后凡一次发现我有吃、拿、卡、要纳税人的不良行为，和一次执法不公，你们在座的每一位行业组长，都有这个权利——毫不客气地扣除掉我的当月工资，然后我会主动脱下这身，缀有国微和法律天平、彰显国家法律威严标致的服装……”

他的那颗高悬着的惴惴之心，此时已妥妥当当地回落到曾经苍凉，和一度苦熬苦盼了二十多年之久的心窝之中；那心窝之中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甜甜的，暧暧的。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因感到由衷的欣慰与惬意，不知不觉中，他的两个眼窝里，竟盈满了热乎乎的泪水。

不知在什么时候，耄耋之年的老所长已站在他的身旁。当俩人四目相对时，老所长一脸欣喜地挥拳，在他那只空袖筒处，不轻不重地擂了一下，然后，俩人几乎欣喜得异口同声地脱口道：“这小子‘腕力’中！”

穿上那套被他珍藏了二十多年的老式税务工作者制服，披着皎洁的月光，他兴冲冲地向村头那片埋有妻子的坟地走去。

月光似水，泪流满面。他在心里心悦诚服地认同儿子比自己有出息的同时，他要与妻子倾诉一夜，直至天明。。。。。。

作者简介：

关洪禄，满族，大学毕业，中共党员。现供职于辽宁省盘锦市群众艺术馆创编部。创编部主任、研究馆员。《盘锦文化》《盘锦儿童文学》季刊执行主编。

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家协会会员。

先后在《民族文学》《文学故事报》《鸭绿江》《草原》《海燕》《伯乐》《通俗文学》《小说月刊》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

第七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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