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第196期

诗经故里文化传媒总第4378期

姑妈（三）

姑妈有时也会自己来。记得有一天，可能是周日上午，爸爸和娘都去地里干活了，我正在院子里写作业，忽然桌旁的同学用手捅了我一下，示意向西面看。我于是抬头扭身望去，只见一位衣着整洁、体态匀称的中年女人，左手扶着门框的高处，身子轻轻斜倚着，正面带微笑地向我们这里看来。

我先是一怔，随即认出那人是姑妈。但不知怎的，口齿就像锈住了似的，讷讷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或许是习惯了乡下人的土气，对穿戴新靓的姑妈生出莫名的敬畏；还是她来得太少，心理上有种难言的生疏。总之，当姑妈“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时，我确是窘迫得手足无措了。

姑妈还是微笑着看我，好像在等着我说话。我愈加羞怯了，呆呆地望着姑妈竟有半分钟。姑妈见我这样腼腆，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不是叫爱华吗，还认得我是谁吗？”

“认得。”

“知道跟我叫什么吗？”

“知道。”

“叫什么？”

“姑。”

“这不也不傻吗，还知道跟我叫姑啊！”姑妈朗朗地笑了。

“以后记着，见着姑不能不说话！……”我顺从地点点头，轻声“嗯”着，大概当时脸也涨得通红。

我和姑妈都对这件事印象深刻。直到后来参加工作，到沧州出差顺便到姑妈家，她见了我还是每每提起来，说我从小不爱说话。

我的这种不爱说，可能是遗传了姥姥家的基因：娘从小就是胆小怕事的性格，非常老实，说不出来道不出来的。但我认为这种解释也不是很完美：姐姐、哥哥、妹妹，怎么就没有跟我一样不爱说呢？说到底，还是个性使然吧。

姑妈时而单独来往，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眼里，还有一个不怎么关注的原因：叔叔的身体很不好。

叔叔从小就身体羸弱，听爸爸说好几岁才学会走路。长大一些，身体渐渐壮了，还娶了媳妇，即我的婶子。之后婶子生下萍姐和长弟，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了。爷爷在两家轮班吃饭，我们六个孩子来回穿梭，也是蛮有意思的。

叔叔中等身材，看上去稍显偏瘦，给人一种文文静静的感觉，不像长于田间劳作的男人。穿着也一样，不是泥汗相杂的粗布衣裤，而是一身整齐干净的的确良。无论在家里，还是生产队上，他都干些轻松活，像扫扫院子啦，看看麦场啦，跟一般人也没什么两样。有时，还带我们到田野里打些青草或野菜，不紧不慢地做来，像是度假一般。

叔叔上过学，有爱读书的习惯。在他家的居室墙壁上，大约离炕一米半高的地方，装有一个小小的简易书架。上面整齐地摞放着《毛泽东选集》，以及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书，并用好看的花布盖着。这个书架被大人们称作 “宝书台”，在我看来倒是挺别致，还有一些敬慕和神秘感。

叔叔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不但讲民风民俗、人文趣事，还讲流行小说，像《小英雄雨来》、《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等，不在少数。讲到精彩处，叔叔不觉仰头荡起了微笑，满口整齐的牙齿也随之露出来，一副开心、诙谐的模样。他的笑声，即使开怀也不至太大，近乎斯文的风格，不像爸爸的笑声——朗朗得能听出半里地去。

值得一提的是，我最早从叔叔口中知悉了鲁迅这个名字。 他提到过“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句诗。在叔叔那无比敬佩的语气里，我认定鲁迅是中国最了不起的文化人。不过那时年龄还小，对诗句的理解相当朦胧，但心中已是非常仰慕了。

叔叔的命运发生转折，大概是从打坯开始的。

那个年代砖是比较贵的，农村里盖房子都要大量地使用土坯。春日迟迟的三月，土里的冰凌完全融化开通了，正是打坯的好时候。南洼里大片的芦苇地旁，广布着深厚的黏土，一度成为村里打坯的理想选地。为了给猪羊打菜、打草，我们也常到那个地方去，对打坯看得比较真切。

前来打坯的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先是两人一组分出若干个“单元”来，而后各打各的，清清楚楚。每个“单元”也是分工明确，有供锨的，有砸石杵的，配合相当默契。但见供锨的动作麻利，抡起了铁锨，三下五下就将松软的黏土扣进坯模里，而且土量极准，保证一点不多一点也不少。砸石杵的更是不含糊，双腿轻轻一纵，跳到装满黏土的坯模上去，前后极快地踩实一遍再跳下来，然后提起石杵有章有矩地砸将起来。至于砸多少下我不知道，反正铿铿的很富节奏感，且准确无误地落到该落的地方，着实令人佩服不已……

做这种活，最关键是充足的体力；另外，身体的灵活性和柔韧性也很重要。只有具备了上述几点，舞铁锨和砸石杵才能做到随心所欲。别看打坯的劳动强度那么大，壮男子们干起来却是有说有笑，一副轻松的模样。虽然是春天，一般人还会感到些许料峭的，他们却一个个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上下翻飞着，俨然在跳轻快的舞蹈。

打坯——盖房——娶媳妇，对哪家来说也是大事中的大事。那时候经济上大多不宽裕，人们便形成了互相扶助的习惯，出了力也不要工钱，谁也有谁。话虽这样说，谁家心里也没垒着坯，人家给出力帮忙，招待上就要尽量殷勤。饭食上要好，一般是香得流油的猪肉包子，几层笼屉摞起来呜呜地蒸，据说一人一顿吃上七八个、十来个是极平常的。一家老小谁见了给自己打坯的人，也是恭恭敬敬的，该递烟递烟，该上茶上茶。至于问候的话语，肯定是捡着温馨顺耳的说了，就像过年时在大街上遇见一样。

打坯现场也有充足的茶水和香烟伺候。休息的时候，递上崭新的毛巾擦擦汗，软软地敷在面颊上，同样能感受到暖暖的关怀。

生产队对这种事也是十分鼓励的，凡是参与打坯的人员每天都给记上十分的满工，比起其他的劳动，待遇要来得优厚。

爸爸是打坯的好手。至于吃包子、挣工分的优厚待遇，当然也享受过不少。婶子是个过日子性急的人，见状不免有些眼红，于是暗地里鼓动起叔叔来：

“你看南院咱哥，高工分挣着，包子吃着；既省家里的饭，还能带回个毛巾、烟卷的，一家子多跟着沾光啊？要么，你也打坯去吧！”

“我这身体哪行啊？也没有人愿意跟我合作啊！”叔叔有些怵头。

“怎么不行？咱打不快，还打不慢吗？实在不行就跟咱哥合作，反正到时候主家得管饭，工分也不能少给！”

叔叔见婶子态度坚决，也怕她着急，就勉强同意了。

爸爸与叔叔在一起打坯，自然是尽量照顾叔叔的。他全程掌石杵，把相对轻松的供锨活儿让给叔叔干。即使这样，叔叔也常常是应接不暇、气喘吁吁的。休息的次数一多，进程也便落在了后面。年轻人多是争强好胜，眼看着别人的坯摞都渐渐高过自己这一组，爸爸心里也难免有些起急，砸石杵更加卖力了。

好不容易打完一架坯，叔叔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按照通常的做法，一般都再多打几十个坯算是饶头，既不多累，也显着对主家实诚。爸爸于是跟叔叔说道：

“再打一点吧？”

但见叔叔喘着粗气坐在地上，慢条斯理地跟爸爸商量开了。

“让我打坯可以——，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爸爸感到不解：怎么打坯还带回答问题的？

“你想要哥一个，还是想要哥俩？”叔叔依旧不慌不忙地说。

“若是想要哥俩，咱就不打了，反正一架坯500个也够了；若是想要哥一个，咱就接着打！”

周围的人听叔叔这么一说，都忍不住笑起来，没见过这么商量事的。爸爸听了这话，感觉心里不是滋味，不能再打了。

叔叔身体不好，原来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弱。后来在沧州医院做检查，发现有先天性心脏病，这才是症结所在。

叔叔有了病，一家子都跟着摽心。婶子还要在家照管两个孩子，住院、买药、伺候，基本就是爸爸和姑妈的活儿。那时医疗条件不行，某些药品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这给叔叔的治疗带来一定影响。再者一说，老住院谁家也住不起。等叔叔病情好一些了，便接回家里调养。养着养着病情又反复了，再送到医院治疗。

记得叔叔在家调养时，都是特意准备饭食的。有次我到叔叔家去玩，正赶上吃午饭，只见别人（包括爷爷在内）都是吃饼子喝粥，却专门给他包上一些饺子吃。要知道饺子在那时可是非常稀缺的，像我这样的小孩子，有点难挡那白白香润的诱惑。叔叔见我来了，便招呼我到桌边，从罗锅箅子上夹来几个饺子让我尝，我呆呆地望着叔叔那喜笑且稍带憔悴的面庞，心里感到一股异样的温暖。

断断续续地治了几年病，最终也没能挽住叔叔的生命，他还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去世了。当时萍姐11岁、长弟才8岁。

丧事在人们的悲哀中简简单单地办完了。接下来便是如何安排叔叔去世后这一家子的生活。婶子还很年轻，但没有选择改嫁，而是留下来把萍姐和长弟抚养成人。这也是一部充满着艰难和辛酸的历史，婶子每每提起来都会禁不住掉泪。

作者简介

韩爱华，1969年生，毕业于河北大学，现为河间市行政审批局职工。热爱文学和写作，发表过多篇散文和小说。近几年来，对《诗经》产生浓厚兴趣，乐此不疲。愿以我们平白的解读，带您走进至善至美的《诗经》殿堂，感受传统文化的魅力。

编辑：叶子  贺宝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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