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父亲是篾匠
文 / 张永兰
家族血脉传到父亲这一辈有了三个男丁,算是壮大起来。“天干干不死手艺人”,爷爷让他们三兄弟每人必须学得一门手艺。父亲是老大,学了篾匠,二叔学了石匠,幺叔学了木匠。父亲的兄弟姐妹家里的石磨、石礌由二叔负责打錾;装板壁、打箱柜之类榫卯活儿由幺叔一体担承;簸箕、米筛、竹篮、背篓、畚箕等竹篾器皿,自然由父亲大包大揽。他编织的篾器虽然粗糙却很实用,每每听到乡亲们带着感恩口吻,说“我家割猪草的背篓是大叔编的”“我家背架子系是大叔编的”“大叔织的背篓装得多,背起来爽肩舒背”之类赞美的话语,作为女儿,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翻开家庭影集里的老照片,年轻时的父亲健壮俊朗,国字型脸庞,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宽厚的鼻翼,眼睛卓尔有神。七十年代还在搞大集体,家中经济拮据。好在父亲是个有办法的人,他总能为贫穷生活增添些许乐趣。我们姐妹众多,没有兄弟,我顽皮得像个假小子,父亲总拿我当儿子看待。他上山割漆,下河抓鱼,上街赶集,总是带着我这个跟屁虫,姐妹们都觉得父亲对我有所偏爱。

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就耐着性子编织竹蜻蜓、竹鸡、竹蛋、竹水枪等小玩意儿,送给我们当玩具。等到雨后春笋哗啦出露,外壳脱落,我选择干燥完好的笋壳,用来制作菱角或者笆篓,把它们串起来当作风铃。在父亲手把手指导下,我学着制作竹水枪:选择拇指粗一根竹管,一端有竹节封闭,用钉子从竹节中央钻出一个小孔。拿来一支竹筷,一端捆上棉布条儿当活塞,棉布吸水后体积膨胀,堵住竹管内壁,再也不会漏气,形成一个压力腔;竹管插入水中,抽动活塞吸水,提起水枪瞄准目标,推动活塞“射击”,哒哒哒,哒哒哒,水雾一下子飙出好几米远。姐妹们就用这个当作武器玩起打水仗游戏。山区生活还真少不得篾匠这个行当,“背架子”和“背篓”是不可或缺的背运工具。背负工具以篾为系,套在肩上作为背带,歇息时手扣背带货不释肩,用丁字形或Y字型打杵撑持着喘息片刻再继续前行。长乐县令李焕春写过这样一首竹枝词:“砍竹新编好背篓,百斤重负力难休。好教两臂归圈套,一杵斜阳过岭头。”背架有活动式和固定式两类,另有打杵、披肩等辅助工具。背篓除了大小粗细之分,还有地域之别,如渔洋关为花簪子背篓、采花为牛眼睛背篓、牛庄为脚背子、湾潭为大匝背等。土家民谣这么唱着“山里背篓才叫多,竹子划篾篾片做。大的动粗小细活,种东收西斗背篓,匝背随时小物件,花簪子专门背伢儿。”
冬季农闲,父亲又开始编织。他取出工具箱,里面除了篾刀,还有小锯子、刮篾刀、匀篾刀、小锥子等辅助工具。其中有件特殊的工具,名叫"度篾齿",铸铁打造,像小刀一样,有一面凿出小槽,安上木柄。将它安插马板上,拉动柔软结实的篾片从小槽里穿过,出来时篾片就被打磨得溜实圆滑。看似简单的竹编制品,流程其实相当繁琐——选竹、砍竹、锯断、破竹、削磨、编织……老家周围都是竹林,挑选竹子砍回来,削去竹枝用来扎制竹扫帚。父亲用篾刀剖开竹管,竹筒中有一层薄如蝉翼的膜,我便拿它当气球吹,“啪”的一声脆响,乐得呵呵连天。篾刀顺着竹缝一节节推到底,“噼里啪啦”一阵连续脆响,父亲脚下便有了条条篾片。经过划、磨、削、匀等工艺,篾片变成篾丝才能用于编织,这是最考验匠人技艺的工序。篾丝粗细均匀,青白分明,不同篾器不同部位需要的篾片也不一样。青篾最适合编织细密精致的篾器,青色竹片烘烤后很容易弯曲成戗篾所需要的弧度;黄篾多用来编织大型粗糙的竹篾制品。

父亲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偎在他近旁几乎看花了眼睛,父亲像手持指挥棒的演奏家,手指挪动间,篾片像一串串跳动的音符,黄篾与青篾交织腾挪,向四面八方恣意延伸。抖动的竹篾从他手指缝中穿进拉出,宛如蜻蜓翩飞,舞出一道道水浪似的竹花。竹器渐渐成型,即将收口时,他用一根绳索在竹缝间穿梭来去,固定造型。篾匠是个伤人手指的活路,一季篾活做完,父亲双手增添厚厚一层老茧。我生了儿子整祝米酒那天,父亲送给我一个精致的花簪子背篓,里面装满土鸡蛋、红糖、大米等。孩子就在背篓里摇摇晃晃地笑着,咿咿呀呀着,终于憨憨沉沉睡去。如今,儿子长大成人,小背篓依旧珍藏阁楼上,抚摩着薄如蝉翼的篾条,似乎还能触摸到安稳栖息的童年和摇摇晃晃的梦境。这应该是父亲最得意的作品,费尽心思为他切盼的外孙男编织行走的摇篮。当姥爷的那一刻,久违的童心从他指尖萌发,竹片被他的巧手削得溜光,四四方方扎起圆润栅栏,篾片细如粉丝,搭配着黑红两种颜色的花纹图案,美观耐看,格外养眼。
父亲编织的篾器很少拿到市场售卖,街坊邻居只要跟他吱一声,他都会在家里抽空做好亲自送去。也有住到邻居家里编织的,客气的人家请他吃顿饭喝餐酒或者撒包烟;也有吝啬的人家,编织好的篾器白送过去连一句感谢的话语都难得讨到,可他从不计较,照样做好白送。父亲终于垂垂老去,满脸络腮胡子一溜儿花白,黝黑肤色沉淀着数不清的烈日暴晒,纵横皱纹里刻下岁月凌厉的霜刀。听力迟钝,眼神浑浊、脊背佝偻、步履蹒跚。前年冬天,对面山上的牛大哥请父亲去他家里编织几个竹篮。山间小路结冰后又连夜铺上一层薄雪。父亲脚底打滑,一屁股跌坐地上,左手硬撑着才没让整个身子结结实实栽倒下去。父亲是个守时守信的人,他坚持去牛大哥家里做完活路。晚上回家后才发现手腕处因为骨折已经肿胀,找来白酒擦拭,用红花油涂抹,几天下来不见好转。父亲瞒着女儿女婿去找土医生用草药敷贴,过了半个月肿胀还是没有消褪,不得已到镇医院拍片检查,医生说骨头已经错位,早已捱过最佳复位节点,只能让它自然生长了,估计很难恢复如初。从此,父亲划起篾来左手明显使不上劲儿,但他还是闲不下来,就剥厚柏树皮、摘蓼叶、挖独活、云木香等药材,年近八旬的老人还给自己定下一年挣一万元养老钱的目标。

随着塑钢制品普及,竹篾制品差点儿被淘汰,篾匠也日渐式微。对于年轻人来说,篾匠是个逐渐陌生化的词语。近年来,随着人们环保意识的增强,篾制品又重新受到青睐。纵然时光流逝,手工编织的灵气是僵硬机器所无法替代的,政府也高度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竹篾制品在市场上又有了一席之地。父亲好像突然年轻十岁似的,又开始演练自己受伤的手腕,希望能够重操旧业,希望从孙辈中收得门徒,希望参与面向新时代的竹编文创。这么多的希望,浓缩起来,其实不外乎一个,那就是:希望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手工技艺不要葬送在自己手里!作为女儿,惟愿时光保佑我的父亲永远不要老去。尽管白发已经爬上他的脑门,很庆幸他还拥有一颗不服老不服输的心!
作者简介:
张永兰,中学语文教师,现就职五峰文联。热爱生活、爱好旅游、热爱大自然、爱花草、爱美食。喜欢用相机记录美好生活,用文字记载心路历程,多篇清新小文在网络平台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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