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姐夫
孙虎林
疫情来势汹汹之际,家人们最担心的就是大姐夫的安危,他有严重的糖尿病。1月2日晚上10点,四姐打来电话,说大姐夫已昏迷,由县医院转入市中心医院。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下意识中想拨通大姐电话,犹豫再三,未敢拨出号码。是夜失眠,满脑子都是大姐夫。次日清晨,醒来后即刻拨通外甥女电话,哽咽之声瞬间传来。亲人们纵然有万般不舍,在这暗流涌动的腊月,大姐夫还是被突如其来的疫病带走了。

1974年,大姐远嫁几十里外的东北乡范家营。听媒人许先生说,姐夫忠厚老实,一表人材,十几岁就参加工作了,供职于太白林业局,专事木材采伐。多年以后,当我提及夏天去了一趟黄柏塬时,姐夫说他当年就在那儿工作。那儿山高林密,一眼望不到边。在大山深处呆了足足二十几年,姐夫好不容易才出山进了市区。
大姐出嫁那天,我去送了。依照西府惯例,孙姓宗族派出两席二十多口人,包括两个送女客。十几辆自行车载着我们,沿着北干渠一路东行。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望见了那簇远近闻名的柏树。柏树下边坐落着一片古建筑,它就是名震岐山的梁星源祠堂。大姐的婆家就在祠堂南边。那天婚宴,连吃两顿臊子面。我们回去时,大姐和姐夫一直送到北干渠边。那一刻,我看见大姐黯然神伤,满眼不舍。

以后几年,我几乎年年来范家营看望大姐。那时,天刚蒙蒙亮,我和三姐便走出家门,翻过村东大沟,一直朝北走到故郡地盘,再沿着北干渠东行。几十里土路,步行得三个多小时。走到大姐家时,又饥又渴。通常,大姐夫不在家,他远在太白深山,一年回来不了几次。休假时,他会来我家,夏天和正月各来一次。
1988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宝鸡。那时,大姐夫已经在宝鸡钢厂工作,管理职工单身楼。于是,钢厂单工楼一楼那间房子,就成了我的庇护所。我在东郊一所学校就职,单位条件极差,教工食堂时办时停。于是,每天下班后,我便乘15路公交车来到钢厂,第二天一大早再赶回去上班。

每次一进房门,姐夫便赶忙做饭。他用一个四方四正的大煤油炉子下面。菜已提前炒好,一大碗红萝卜豆角豆腐,可以吃三两顿。面条捞出来后,姐夫总让我先吃。我用的那双筷子年月久了,有点短,不太好用。我知道,大姐夫简朴惯了。将近一年,我天天在这里混饭。
每次来时,我坐在桌边望向窗外。外边就是车水马龙的东风路,马路斜对面立着一个邮筒。我不止一次把信投递进去,向远方友人倾诉心中苦闷。有时,我和姐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姐夫初中毕业,文化程度不算高,但喜谈国事。尤其喜欢收听新闻,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生命最后关头。姐夫每每将感受告诉我,表达出对国家大事的极度关心,对如他一样平凡的劳动阶层的共情意识。

姐夫本质上是一个容易知足的人。他为人质朴坦率,极其善良,老实到了迂的地步。生活中忍辱负重,绝不轻易麻烦别人。但为了帮助我,他却甘愿仰人鼻息。那年夏天,我初到宝鸡,为了我的工作分配,大热的天,姐夫带着我乘1路车到西关亲戚家求情。对于儿女,他信奉的是独立本分的生存理念,有多大能力,就干多大事,绝不见异思迁。

姐夫也爱读书,但绝少买书。一年夏天,他却在上马营铁路小区书摊买了一本《毛泽东传》,美国哈佛大学著名教授罗斯•特里尔所著。姐夫精读一遍后,给我详细讲述书中内容。我知道,他们那代人对毛主席怀有极其深厚的感情。姐夫病逝后,老屋墙上张贴的毛主席画像还在。
姐夫55岁那年退休了,但他退而不休,依然为家庭操劳,努力赚钱,为儿子贴补家用。外甥接班进厂不久,企业改制,收入微薄,生活捉襟见肘。姐夫省吃俭用,时时帮扶儿子。这时,他已患上糖尿病,经年累月,病情日渐加重。以后,又罹患脑梗,帕金森等疾病。本就不多的养老金一大半都买了昂贵药品,还要时时接济儿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姐夫深知自己的病情,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扛着。他是多么希望多活几年呀,不为自己,只为了这个放不下的家。人在,养老金就在,还可以再帮帮困顿中的家人。这也是诸多底层家庭的生存困境。事实上,不是老人贪图长寿,而是想以自身的苟活,尽可能帮扶家用。这就是底层百姓的生存现状,无奈而又悲壮。

站在范家营村田野朝东望去,迷濛的天光下,法门寺合十舍利塔依稀可见。坦荡如砥的原野上,麦苗绿汪汪一片,远处的村落安详寂然。只是,松柏苍然的坟群间,又起了一抔新土。在这个充满变数的腊月,姐夫被埋入地下深处,沉入了永恒的黑暗。他七十六年的生命来去匆匆,欲说还休。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完结了,想起来不无伤感。
此刻,近旁的北干渠绿水东流,源源不断,依然滋养着岐山县东北乡这片沃土,这片沾溉着一代绅士梁星源文脉流贯的沃土。生命轮回,生灭循环,就像这大地上的麦苗,岁岁枯荣,生生不息。日升月落,草木荣枯,生老病死,眨眼间就是一辈子。想来不免有些虚空,有些残酷。然而,这正是世间一切生命的生存本质。
姐夫,安息吧。
2023年1月17日

孙虎林 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