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伴我童年的外祖父
申卫华
我的外祖父,生于十九世纪的最后两年,为南通海安人氏,活到现在也120岁了。外祖父的名字叫苏筱坡,当年曾对我们说起他是苏东坡的后人。为此事,两位舅舅还真到杭州和苏东坡的老家四川眉州,进行过寻祖觅根。结果还真有苏氏N代后人,在我们江苏生活。现在一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如果时光倒流,攀上这一当“市委书记”(苏东坡曾任杭州知府)的亲戚,没准还真能光宗耀祖,在政府(朝廷)谋它个一官半职。
外祖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我父亲因公去世,专程从老家海安来淮阴,帮助母亲照顾我们兄弟三人的。当年的外祖父虽六十出头,但那魁梧的身材中不失英俊潇洒,慈善的面容里透出精明强干。可惜到我家后委屈了他,本来在老家舅舅处是安度晚年的,结果却为我们兄弟三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操起了心,当起了老师、保姆和管家。
当年我八岁、弟弟四岁,调皮的哥哥也才十二岁。正在上小学的哥和我,学习之余要接受他的“私塾”教育。记得最清楚的是外祖父让我背《三字经》和《百家姓》,而让哥背《诗经》和《论语》。如果不能完成每天布置的背诵任务,就免不了一顿戒尺。戒尺是家中量衣服的竹尺,外祖父处罚时就地取材。记得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哥将《诗经》和《论语》及诫尺,趁外祖父不在,藏到了门外的砖头堆里。当外祖父检查布置给我俩的作业时,只找到了《三字经》和《百家姓》,结果外祖父让哥去玩耍,而让我来背书。
这时的我,心里极不平衡,认为哥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于是不顾情面的“出卖”了他。外祖父当即喊回哥哥,拿出戒尺打了二十下手心。当我看着哥哥“宁死不屈”的镜头,直后悔自己咋当了“叛徒”。“今天如不把书背上就不要吃饭,”外祖父出门时下了最后“通牒”。
外祖父走后,哥并没有背书,而是三下五除二将《诗经》和《论语》撕的四分五裂。知道自己又难逃一罚,索性穿上衣服匆忙离家。哥一走我赶忙将撕坏的书籍藏好。等外祖父回来,问道哥时,我只能撒谎的说:“有个同学喊他出去了。”就这样一直到夕阳西下吃晚饭时,外祖父才感到不妙,后悔不该逼他背书。于是,我们全家出动四下找哥,并动员了左邻右舍帮着寻找。一番折腾,直到凌晨时分,才在东郊生产队打谷场(今淮海东路菜场)的稻草堆里,找到了熟睡的哥哥。当看到饿了一天,蓬头垢面的他,外祖父当即流下了眼泪:“孩子,跟外祖父回家吧,都是外祖父不好,都是外祖父的错。”打那以后,我和哥就再也没见过要背的书和量衣的尺。
其实,在外祖父的严厉管教中,常常包含着浓浓的疼爱。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是凭票供应副食品的年代。尤其是猪肉的配给,每月一人只有一斤的计划。这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弟兄三人还不够一顿“朵颐”。外祖父为了不让我哥仨受到亏欠,常隔三差五的到食品公司门市部(今淮海东路菜场对过),买下卖肉最后剩下的“边角费料”(不要肉票)回来,对上白菜、土豆、萝卜等,让我们兄弟三人一饱口福,有时为了不让哥多吃多占,他还将菜分成三份,并每次都是看着我们吃完后,才用剩下的菜汤泡饭。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中,左邻右舍由于兄弟姐妹多,穿衣服一般都是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可外祖父在家中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常常为我和弟弟买鞋添衣。一次刚进入冬季,当外祖父看到我穿的布鞋露出了“老大”(大脚趾头)时,专门到大闸口的旧货市场上,花了三毛钱,买了一双唱戏人穿的戏鞋,绿色的布鞋帮,木头的布鞋底“新颖独特”,那鞋底足足有十厘米厚。他将鞋买回时,先让我试试,虽然是新的,而且合脚暖和,但我怎么也不愿意穿。最后在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我才穿上它到学校去。上了两节课,并未引起同学们的注意,但到课间做广播操时,在学校的操场上竟引起了“轰动”,课间操一完,同学们纷纷围拢过来,像看“西洋镜”一样,对我的鞋评头论足。当时看的我脸红腿颤,评得我不是滋味,恨不得有个地缝立马钻进去。
中午放学回家,在外祖父面前哭诉了在学校的“不幸”遭遇。外祖父一听,二话没说的拖着我,来到东大街的百货公司,花了两元钱为我买了一双白色的球鞋。两元钱,那可是我家几天的生活费和三斤的猪肉钱(那时猪肉是七毛一斤)。穿上了白球鞋,我又一次哭了起来,那哭不是委屈,而是欢喜;不是难受,而是高兴。
还有一次,是哥哥在学校的宣传队排演《白毛女》,老师让他扮演黄世仁,并且交代服装要自己想办法,否则就换其他同学演,哥回来后向外祖父说了此事。外祖父一听,赶忙翻箱倒柜,找出他过年时才穿的长袍马褂和瓜皮帽。然后,戴上老光眼镜,又连夜一针一线的进行了修改。当哥穿上外祖父缝制的衣服时,活脱脱一个黄世仁再现。那次演出我和外祖父都去了。由于服装的陪衬,哥的黄世仁形象演的惟妙惟肖,在我和外祖父的掌声和鼓励下,博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肯定。不过,从此那“小地主”的绰号,则伴随了哥哥的一生。
由于外祖父忠厚善良,乐于助人,在新村邻居中口碑甚好,大家有事没事都喜欢找他。那个年代没有自来水,就在我家门前有一口水井,前后四排平房的数十家邻居吃水用水,都共用着它。为了大家的方便,外祖父专门购置了一个水缸,放在井旁。他每天早早就起来,将水缸中的水打满,以便邻居们使用,而且那水缸中的水永远都是满的。那个年代没有卫生间,每家用的都是马桶,每天早晨,只要收大粪的车一到,外祖父总是帮着吆喝“倒马桶来”,并且挨家挨户主动将他们的马桶倒掉。外祖父如果上街去买菜,也总是习惯走门串户的问一下,有啥东西顺带。正是外祖父的善良和热心,才博得了左邻右舍的尊重和尊敬。
我的一生和外祖父朝夕相伴了近十五年,他所做的一切,以及在我哥仨身上所作出的奉献和牺牲,可以说是胜过我的亲生父母。记得离开他的那一年,成了我最最难忘的一年。1976年3月,我有幸应征入伍,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离开家的那一天,在淮阴中学的大操场上,在亲朋好友的送别声中,只有外祖父一人为我壮行。就在我即将登上汽车的那一刻,外祖父掏出了家中的全部积蓄——五十元钱,硬塞到我的包中(在家给过,我没要)。我没有推辞,更没有说出感谢的话语,有的只是潸然的泪下和默默的祝福。“华儿(我的小名),到部队好好干,要听首长的话。”的话还没说完,我却情不自禁紧紧的抱住了他。这就是我的外祖父,伴随着我从童年到少年的外祖父,培养我成为合格青年的外祖父。
没曾想这一别竟成为我和外祖父的永别。如今,他虽然离开我们已四十多年,但他的音容笑貌却像刀一样深深的刻在了我的心里。当年,他留给我的五张十元钱,至今还一直保存在他送给我的《毛泽东选集》合订本中。每当想起他时,我总是习惯的打开“红宝书”,闻着他留下的体味和气息,感受着他的那份深深的情和浓浓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