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铁匠
(蜀州笔记之二十五)
□ 江维
贾爷的铁匠铺,在小城向荣街口,紧靠护城河边。屋檐下挂着一面竹篾丝编织的幌子,上面写有两个大字:贾记。
铁匠铺不大,只有一间铺面。铺内一眼炼炉,一架风箱,一大一小两个铁砧,大铁砧固定在一个木桩上、小铁砧可以搬动;一把二十多磅大铁锤,五把短柄手锤,十多把粗细不等的钢锉;一条铁锈斑斑的长板凳,板凳一头镶个∩字型的铁环。这个玩意儿叫锉凳。
贾爷上几辈都是打铁的,传到他手头已经是第五代了。
贾爷年轻时候,操就一副铁板身体,火气很旺,脾气火爆,爱凑热闹,爱打抱不平。那年夏天,听说有几支队伍,在卭崃山脉横山岗一带打仗。向荣街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想去闯一闯,如果运气好,能混上一官半职,可光宗耀祖。于是,他们约贾爷一块去。开初贾爷有些犹豫,后来经不住几个怂恿,他不顾家里的反对,和几个愣头青长途跋涉去追那支部队。一晃过去十多年,贾爷他们几个杳无音讯。解放后,贾爷突然回来了。但是,其他几个却没有回来。贾爷回家后,重操旧业开起铁匠铺,他对在外十多年的经历绝口不提。
贾爷家离铁匠铺不远,在段家巷内。贾爷一大家人,儿孙们各干各的营生。按道理,贾爷风里来雨里去,劳作了一辈子,应该享清福了。但是,贾爷闲不住,拿他的话说,他这一辈子是磨命,一天不摸铁锤子,浑身不自在。
贾爷现在九十多了,在向荣街上,腾走许多人。贾爷人很胖,富态,满头银丝,一绺长须,在胸前冉冉飘洒。贾爷一年四季,不管酷暑高温,还是数九寒天,都穿身阴丹布长衫。阴丹布长衫浸满汗绩,一圈一圈的,像一幅画似的,散发一股酸酸的味道。
贾爷开炉打物件时,把阴丹布长衫脱掉,随手挂在墙壁上的斗钉上,赤裸着上身,一手用抱钳夹住物件,放在铁砧上,不停翻转;一手挥动手锤,有节地打在物件上:
叮当!叮当!叮叮当当!
贾爷打铁时,身上的“赘”肉,随手臂上下挥舞,一抖一颤的,系在腰上的钱袋子,一搭一搭的,扑扑着响。
贾爷不打大物件,只打一些小零小碎的物件。比如:门扣儿、门钉、斗钉、炉桥、抓钉、切刀、铲子,火钩、火钳,钉耙、挖锄、板锄、砖刀、抿子等。这些东西,都是老百姓经常用的。另外,就是发镰刀。
大战红五月前,乡下人要进城置办一些生活用品、生产用具,附带把生锈的镰刀带上街来,找贾爷发一下。
贾爷上了年纪,没有瞌睡。天还没有亮,贾爷睁开眼睛,便唠唠叨叨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兴家如同针挑土,败家如同水冲沙。贾爷起床,上茅房,冷水洗脸,盐水漱口。然后,从烟袋里摸出一匹烟叶子,窸窸窣窣卷上一支,装在铜烟杆子上,点燃,吧嗒吧嗒!吞云吐雾般抽着。贾爷叼着烟杆子,趿拉着两片鞋,哼着川戏,上铺子去了。
贾爷打开铺子,先把炉子生燃火,在炉子上撂一口小锑锅,煮上水,水开了,泡一大瓷盅老鹰茶。再煮上四个荷包蛋,加一小撮蛋清挂面。面煮好,撒一撮盐,丢点儿葱花,放一调羹猪油,搅几下,端着锑锅,呼哧呼哧!连汤带水,全部吞下肚了。贾爷把锑锅洗了,坐在竹椅上,卷一支叶子烟,一边喝茶、吃烟,一边观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乡下人上街来,走到贾爷铁匠铺门口,把镰刀往地上一扔说,贾爷!发镰刀。贾爷眯着眼晴看一下来人,从墙上取下一串竹片牌子,取下一个,递给发镰刀的。然后,用粉笔在镰刀柄上画个与竹片牌子上相同的记号,笑笑说,牌子,不要搞丢了哈,赶完场,凭牌子取镰刀哈。
贾爷收齐镰刀,过足烟茶瘾,脱下阴丹布长衫,挂在墙钉上。贾爷赤裸上身,他一边往炉膛里添煤块,一边拉动风箱。风箱有节奏响着:
哔呼哔呼!哔呼哔呼!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炉膛内,蓝幽幽的火苗,蹿起一尺多高。
贾爷把生锈的镰刀,一把一把丢进炉膛,待烧红后,用抱钳夹出来,放在铁砧上,用手锤把刀刃打出来,然后扔在旁边冷却。镰刀冷却后,再把镰刀固定在锉凳∩字型铁环上,用钢锉把刀刃锉出来,再在刀刃上宰齿。
镰刀宰齿,这个活儿,一个人干不下来,要两个人干。
这个时候,贾爷要找人帮忙。
贾爷要找的人,是他孙子毛狗狗。毛狗狗开有一家茶园,在护城河边那片竹林里,离铁匠铺不远。贾爷站在护城河桥上,手作喇叭,冲着茶园大声喊,毛狗狗!过来一下。
毛狗狗听到贾爷喊声,不管有多忙,丢下手里的活儿,屁颠屁颠朝铁匠铺跑去。
贾爷搬过小铁砧,咚声!搁在锉凳上。
毛狗狗坐在锉凳上,一手握住镰刀把柄,一手摁住镰刀顶端,搁在铁砧上。贾爷搬只矮凳,坐在上面,一手捏住宰子,一手挥动小手锤,在镰刀刃上宰齿。
叮叮叮!叮叮叮!
宰子与铁砧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像梵音一样。
贾爷把宰好齿的镰刀,又丢进炉膛,烧红,用钳子夹出来,把宰过齿的一段,放进油桶里淬火。哧儿声!桶里冒出一股股青烟。镰刀淬火后,锋利无比。
中午时分,赶完场的乡下人,到贾爷铺子上取镰刀。贾爷从嘴上取下烟杆儿,眯着眼睛笑说,来了啦,牌子,两元一把。乡下人把钱丢在一只竹蔑筛里,递上牌子,取了镰刀,说声,贾爷!谢了。贾爷说,不谢,慢走哈。贾爷等人把镰刀取走后,就把炉火封了。然后把竹蔑筛里的票子清点了,塞进腰间的钱袋里,把铺子收拾一下,关门走人。
贾爷关了门,没有回家,径直到马屠户的案桌上。贾爷要去提猪肺叶子。
马屠户的案桌,离贾爷的铁匠铺不远,隔几间铺子。
中午时分,马屠户把案桌上剩下的边角余料,颈子骨、筒筒骨、转子骨、肥大砣等,和上萝卜,炖上一大锑锅。马屠户在铺子门口摆一张小桌,招呼几个要好的朋友吃酒。
贾爷去的时候,正好赶上。马屠户热情招呼说,贾爷!来啦,辛苦了,整两杯,如何?贾爷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去。
酒友都是老街坊邻居,都比贾爷小许多,有的小一轮两轮,有的相当于孙辈。但是,他们与贾爷说得拢一堆、爱开玩笑。马屠户端起酒杯,猛劝贾爷和大家吃酒、啃骨头。
哧溜!哧溜!
贾爷大口吃酒,大口啃骨头。吃酒过程中,贾爷关不住嘴,说不少真话。当年,贾爷和几个兄弟伙去投队伍,两边的部队正在打仗,战场上炮火连天,子弹乱飞,硝烟弥漫,打得不可开交。结果,那几个兄弟伙跑到戴红五星帽子的队伍那边去了,后来都进了大城市,当上了大官。不知咋搞的,贾爷稀里糊涂跑到刘幺爸的队伍上,成了川军。好在,后来刘幺爸在成都率部起义,贾爷也跟着起义,他的历史还算清白。
马屠户端起酒杯,哧溜!啄了一大口,面红耳赤说,贾爷!当年你要是没有跑错队伍的话,肯定你也当大官了。可惜,可惜呀!
贾爷眯着眼睛说,可惜个毬!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人是命癫壳子是病!你们呀,太嫩了,好多事情都不懂,不说了,走了。
贾爷吃了酒,提着猪肺叶子,哼着川戏《失空斩》诸葛孔明的唱词: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贾爷到了毛狗狗的茶园,径直到后院,取出一口砂锅,再下到护城河,把肺叶子清洗干净,丢在砂锅里。毛狗狗晓得贾爷的习惯,老虎灶上专门留一个火口。
贾爷把砂锅搁在火口上,舀上几瓢水,加入几片当归,一小把枸杞,十来粒红枣,几片生姜。然后盖上盖子,先用猛火半小时,再改用文火,慢慢慢慢地炖。
贾爷躺在睡椅上,一边抽叶子烟、一边喝老鹰茶。
到了下午时分,猪肺叶子炖入泥后,毛狗狗就把砂锅端到贾爷面前,搁在桌上说,爷啊!猪肺叶子炖好了,吃吧。
贾爷揭开砂锅盖子,用鼻子闻闻,笑说,安逸!美味啊。贾爷叫毛狗狗拿酒来。毛狗狗屁颠屁颠跑进屋去,倒一土碗人参枸杞泡酒,端到贾爷面前。贾爷用木瓢儿舀起肺叶子,呼呼地吹,哧溜哧溜,一边吃,一边喝着泡酒。不一会儿工夫,贾爷便把一砂锅肺叶子吃得精光,酒也喝光了。
每天的日子,贾爷都是这样过的。贾爷真棒,过了百岁,还能打铁。

作者简介:
江维,男,汉族,四川崇州人。下过乡,当过兵,原在四川省税务干部学校任职,现已退休。
《世界文学》优秀签约作家,中国微型小说协会会员,中国文学艺术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
从1980年开始创作至今,先后在全国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等百余万字,获得各类奖项二十多个。其中,出版发行《窗外有月亮》、《竹林茶园》两部中短篇小说集。
纸刊投稿敬请点击征文链接https://m.booea.com/news/show_2954259.html&&share=15960254093&
🍀🍀🍀🍀🍀🍀🍀🍀🍀🍀🍀🍀🍀🍀
纸刊投稿邮箱:
942251831@qq.com
bailu6698@163.com
纸刊投稿、订阅微信: mengjian20002012
征稿体裁:现代诗、散文诗、散文、诗歌评论、古诗词赋、报告文学、闪小说、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