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舅舅外甥
冯积岐
拴狗赶到地里,天刚扑明。
田野上,没有一点儿声音,早春的风,是清清的,冰凉的,带着一股稀薄的寒意。拴狗打了一个颤,脊背出汗了。
“舅,我来了。”
舅舅挖了拴狗一眼。他正在指教其他七个人,怎样打畦子,长多少,宽多少,深多少,得一丝不苟的,“谁不按规则来,要返工的,一人一个畦子。”舅舅说。
“舅,我来了。”
舅舅径直向前走去,似乎拴狗没有来。一个中年汉子刚挖了两锨。舅舅一把夺过锨来:
“三叔,刚给你说了,要按划的线开挖,你?”
那中年汉子没抬眼,他接过锨,腰一弯一弯的,重新开挖。
舅舅又向一个妇女跟前走去了。拴狗撵在后边,紧不得,慢不得,步子很碎。舅舅站定了,拴狗说:
“舅,我来了。”
舅舅的脸扭过来,拴狗看见,舅舅的眼睛啦,鼻子啦,嘴巴啦,耳朵啦,一齐向他表示着不满。拴狗低下了头,死盯着眼前头的两块土圪瘩,一块有拳头大,一块只有手指头蛋儿那么大。
“叫你来早点,你看你……连外人都不如。”
舅舅的声音厚厚的、重重的,象雨点打在他的心上,发凉。
拴狗心里嘀咕,我天没明就走动来,十五里路哩,你不知道吗?拴狗抬起头来,看了舅舅一眼,舅舅脸色温和了些。人家是舅舅,我是外甥,犟的啥嘴。他想。
“去,打畦子去,家具在地东头哩。”
拴狗走了。脚步轻轻快快的。
“拴狗,各自打各自的。”舅舅朝外甥的背影喊,“听下了吗?”
“嗯。”
这个拴狗,这个外甥呀!其实,就年龄,舅舅还小外甥四岁呢,舅舅今年二十六,外甥看上去三十五都不止。不知情的人,看一眼,都以为舅舅是外甥,外甥是舅舅呢。说起来,外甥是给舅舅当过舅舅的。
小时候,舅舅寄养在外甥家里。整日里,拴狗背上舅舅,在街道上,和孩子们在一起,抓尿尿泥,藏背背窝。村里人故意问拴狗:
“狗儿,你背的是谁?”
“我舅。”
“你说啥?狗大的人,给你当舅?你是他舅,记下了没有?”
“他是我舅。”
“碎崽娃子,你是他舅,让他叫舅。”
“舅舅。”舅舅叫一声外甥,音调儿软软的。
“噢。”外甥怯怯地应一声。
提住外甥耳朵的那一只大手才松了劲。舅舅用毛茸茸的手在拴狗的耳朵上一摸,问:“舅舅,疼呀不?”“不疼。”拴狗说。
以后,走上街道,舅舅总叫外甥为舅舅。他一双眼睛咕碌咕碌地看住外甥的耳朵,生怕有人又拧外甥的耳朵。
舅舅外甥在一个被窝里睡,一个锅里吃,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热闹。舅舅在外甥的脊背上长大了。拴狗给舅舅当舅舅,一直当到了九岁上。
拴狗象父亲一样长得五大三粗,壮实得象一头牛。他从十三岁起,就和䦆把、锨把结下了不解之缘,练下了做庄稼活的本事。如今这世事,有智的吃智,有力的卖力。拴狗凭一身好膘色,把日子的磨棍也推得很欢。农闲了,他就出去给人家打土坯,或者踏墙拉土什么的,吃力活、庄稼活他都干。虽说是流几身臭汗,也挣了些钱。拴狗人实在,少言语,不多事,主人家少开一半块,他多干一半晌,也从不计较。他常打回和一想:多活一天,要多挣三五块呢。这个打回和的想法,使拴狗得了益处的,能揽下活儿,能招主人喜欢。只是,拴狗知道的事儿少得可怜,他只知道,干活儿——挣钱——养儿育女——孝敬父母。兴致来了,也会哼几句秦腔的,三句戏,可以唱四五个板头儿,四五本戏的内容。
舅舅呢,他比外甥能得多,精明得多。开初,他走街串巷,贩猪羊,贩瓜果。有两件事,使他和“贩”字分了手,一件是:他把死猪肉卖给了他的亲姑姑,被姑姑骂了个狗血淋头;第二件,在南郭村,他的秤杆被村里人咔嚓一声踏成两半。据他说,是秤不灵了,一斤总给人家称八两。后来,他在家里办了个印刷厂,折腾了一年,纸张机器一齐卖。这一次,光机器就赚了五百多。再以后,他就上北京、下广州,闯东北,逛西南,说是队办企业的采购员。他见识的尽管很多,可是知道的事儿比拴狗多不了多少斤两,他只知道,赚钱,大把大把的赚钱,先盖楼房,再买摩托。还有,喝啤酒,青岛的最好,穿牛仔裤,听流行歌曲,人生在世,就是这样,本该这样。这么闹了二年多,他守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了。村里人,褒的也有,贬的也有。有人说,他弄够了,这一辈子是花销不完了;有人说,他上了一次赌场输了个精光。可谁也没料到,他竟然承包下了村里科研站的五十亩耕地,准备和土地打交道,受苦、担风险。他毕竟精明得很,他有他的打算,他算了一笔账:只要侍弄好,一亩辣椒至少赚四百块,如果种上三十亩呢?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乘法。
正月里,他在姐姐家里提起了叫外甥帮工种辣子的事。姐姐猜不透弟弟的打算,为什么要操这个心,受这个累呢?她拒绝了弟弟。
弟弟说:“姐姐,你放心,拴狗不会白干的,别人怎么样,拴狗就怎么样。”
姐姐说:“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给你管吃管穿,看着把媳妇给你娶进门了,你咋说这离层子话呢?”
“不是我说离层子话,人都是为了钱来。现在的事,钱长眼睛着哩,会说话……”
姐姐看了弟弟一眼,她觉得,似乎一夜间,弟弟长大了。
姐姐把儿子唤到跟前,吩咐拴狗,去给舅舅当帮工。拴狗当然听娘的,爹去世早,娘这些年是不容易的。他是孝子。
于是,外甥给舅舅当了帮工。
在舅舅家里,拴狗既当帮工,又一心一意充当外甥的角色,舅舅吩咐什么,他干什么。象纺车儿似的,随舅舅摇着转。
过了谷雨,到了栽辣子的时节。舅舅又临时雇了十一个妇女。舅舅的地里可熟闹哩,各人忙活各人。谁拔苗,谁栽苗,谁灌水,各有各的角色。舅舅的角色是当“主人"。他站在田埂上,叼着烟,比当年的生产队长神气多了。叫谁拔苗就祓苗,叫谁栽苗就栽苗,说一不二,没有人驳回来。
舅舅走到一个中年妇女跟前,把栽好的几株辣子苗提了起来。他盯了那个妇女足足有三分钟。舅舅胳膊一张,“日”地一声,那几株辣子苗甩得老远。泥水溅在对面拴狗的脸上,拴狗拿衣袖抹去脸上的泥巴。眼一张,舅舅的脸板得很平,像刨子刨了似的。
“三婶,你就是这么干活的吗?”
“怎么啦?我是按你说的栽的。”被叫做三婶的妇女嗫嗫嚅嚅地说。她不知道,舅舅挑剔什么。
“我说株距是五寸,你栽的有三寸没有?”
“这不是五寸么。”那个妇女用手量了量几株裁好的苗。
“你回去算了,我有钱,哪儿雇不到人,叫你这么胡弄。”
“我是看上你那一块多钱吗?你太下看人了。”
“你风格高,不为钱,你到别处发扬去算了。”
中年妇女忽地站起来,提上笼子,头也没回,走了。
这一切,拴狗都看在眼里。他手里活没停,心窝里烦躁得很。他怕看见舅舅,一看见,手底下就乱了路数,一个上午,他头没抬,默默地干着活儿。
吃中午饭的时候,拴狗说:
“舅舅,我看,你不该喊人家走的。”那语气在极力表示着外甥的身分。
“你说啥?”
“你不该喊人家走,不该,这样,不好。”
“你也说这话?我是出钱雇她来的。”
“就怕你把钱顶在额头上也雇不到人。”
“这心不要你操。”
几句话,把拴狗顶回来了。他只吃了一碗面条。
“拴狗,怎么了,你?”
“舅,我困乏得很。”
“往年这个时候,你给人家打土坯,一打就是三四十摞,就不知道困乏?”
“一天拿人家六七块,能不乏?”
“你是嫌我给你开的钱少,嗯?”
“不,舅舅。
“我当舅舅的不少给你一个子儿。别人天阴下雨都不算工,我给你满打满算,每月三十天,你还嫌钱少?”
“舅舅,你……”
拴狗摇摇头,傻眉傻眼地看了舅舅几眼,把一只空碗捧在手里,拿筷子在里面搅。他呆坐了一会儿,把饭碗一推,说:
“我回去呀,不干了。”
他站起来,走了,急急的,好像去寻找丢失的什么贵重东西。
拴狗只走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他又回到了舅舅的辣子地里。这一次来,他只是不停点地干活儿,话更金贵了。舅舅看他,他低下了头,怕他似的;舅舅走时,他又狠劲看他几眼,恨他以的。
转眼间,秋天来了,辣子红了。辣椒从树上挣脱出来,太阳光下,扑闪扑闪的,像眨巴着一双双灵透的眼睛。辣椒地里,跳动着鲜红的喜悦。
舅舅的心情比红辣子还好。拴狗也跟着高兴,饱含着庄稼人对丰收的向往和兴奋。
白日里,拴狗和几个帮工的,把摘来的辣椒装在袋子里,然后,用手扶拖拉机拉到三里以外的烤炉跟前的晒场上去。然后,再把烤好的辣椒交到购销社里去。每天,当他把烤好的辣椒装到车上,才有了点空闲。他拿出一块蒸馍,一边啃,一边和烤辣子的炉工闲扯,比如说,这一炉能烤多少斤两?三十亩辣子得烤多少炉?烤完这些辣子需要多少天数?这一切,他都弄清了。他望望堆在晒场上的辣椒,又望望烤炉和冒着黑烟的烟囱,他想:无论如何,莫要叫烤炉出啥毛病,那么多辣椒,堆放上十天八天,就会出麻达的。天空一浮上云彩,拴狗心里就发阴。他担心,老天扯上一半个月连阴雨;他担心,忽然刮上七八级大风,烤炉的烟囱被刮倒,他的担心太多了。可是,舅舅却全然不在乎,每天除了在地里和烤炉那儿溜两趟,他的全部活动内容就是:把卖来的钱,如数存在信用社里,让钱生钱去。
晚上,拴狗和舅舅轮流巡夜,防备贼娃子偷辣子。仲秋的夜晚,凉丝丝的,很宜人。拴狗绕辣子地轻手轻脚地转一周,坐在一条高楞上,抱着土枪,望着南边的天空出神,月亮明亮得很,也清脆得很。天很蓝,很净,像是透明的,又深邃得望不到底儿。星星,稀稀朗朗,闪闪烁烁,如同葡萄,饱含了水,晶晶的,够诱人的了。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境界,引起了这个庄稼汉的一点回忆,同样是秋夜,月亮圆得无法再圆了。他和舅舅坐在门前头的大石头上,舅舅外甥啃着一颗苹果。你一口,我一口,后来,只剩下一口了,他填在了舅舅口中,舅舅撅起小嘴,把含在口中的苹果,硬向他嘴里挤。于是,舅舅外甥嘴巴对着嘴巴,脑袋对着脑袋,胸脯对着胸脯,心对着心,怦怦地跳。回想起这些往事来,多么使人留恋,又是那么的遥远。现在,他们毕竟都成大人了,各人走着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短短的几个月,他们是实实在在的舅舅和外甥,这个伦理关系,像一根扁担,把他俩挑在两头儿,各自守着各自的斤两。拴狗常常想,舅舅毕竟是舅舅。他总是把舅舅向好处想。因此,那一次,他只走了一天,就回来了,他要做外甥应该做的,而不是一个帮工应该做的。
拴狗仰躺了一会儿,依稀听见了响动声,他忽地坐直,屏住气,又听了一会儿,田野上静谧得很,只有蛐蛐在吟唱。他站起来,端起抢,朝天空放了一枪。按照舅舅的吩咐,每天晚上,都要这样惊动惊动的。近几天,舅舅对辣子经心得很,似乎一斤半两也损失不得的。头遍和二遍辣子已经摘过了。昨日个,他在舅舅面前提说起自己家里没辣子吃的事,舅舅生气了,他说:“几十亩辣子哩,没你们吃的辣子?你操心干活儿。”之后,他就觉得,舅舅生气生得有道理,自己操那心干啥呀,这么多辣子,还愁自己没辣子吃,他太小心眼儿了,舅舅毕竟是舅舅。拴狗想着,月光跟着自己的思想摇晃,镜面一样的月光被摇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了。
“拴狗,拴狗!”舅舅在喊,“睡着了吗?你操的啥心!”“没,没睡着。”
村子里,鸡在叫。一朵云,把嘴唇挨在了月亮的腮上……
第二天,拴狗对舅舅说:
“舅,今日个卖毕辣子,我想回去看看娘。”
“不要多耽误了,这几天正忙活。”
“知道的。”
“这是九斤八两辣子,你先拿回去。”
舅舅把一个塑料袋子举到拴狗眼前,给拴狗吩咐。拴狗一睃塑料袋子,半会伸不出手来,好像被“九斤八两”吓住了。
一路上,拴狗在思忖:“九斤八两,九斤八两。”舅舅的账记得多清!塑料袋子抡上左肩,又换到右肩,似乎沉重得很。
回到家,娘不免问起辣子的事,拴狗把塑料袋子向娘跟前一扔,说:“九斤八两,你兄弟给的。”
拴狗娘一听,先是骂弟弟没心肝,接着,指着自己的弟弟骂儿子:拴狗没本事呀,没能耐呀……骂够了,又抬出来拴狗的爹,她抱怨老头子,不该老早下世的。后来,竟呜呜咽咽地抹眼泪,拴狗站在那儿,又恼,又悲、又痛。
第二天早晨,在娘的骂声中,拴狗又回到了舅舅那里。
天一擦黑,拴狗像往常一样,抱着土枪,到了地里……他看着天上的月亮,约摸到了午夜时分。拴狗仍旧绕辣子地转一圈。他走到辣子地边的玉米地里,拿出了白天藏好的两条麻袋,他把麻袋夹在腋下,在最好的辣子堆跟前转了两个圈子,试了几试,怎么也蹲不下身子,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你这是干什么呀?偷舅舅,这多丢人。向舅舅要吧,又张不开口;不要吧,娘肯定会再骂,再生气的。再说,我给舅舅当了几个月帮工,还不能给些辣子吃?算了,胡里胡涂装两麻袋算了。就是舅舅看见了,会怎么样呢,我是外甥,他是舅舅么。拴狗从心理上说服了自己。他猛地蹲下身子,拿牙咬住麻袋的一只角。起先,一双手顫抖抖的,总是装不好。后来,他就心安理得地向麻袋里塞开了。
拴狗装好一麻袋辣子,藏在玉米地里,他站起来,仔细听了听,连蛐蛐也害怕惊动了他似的,轻轻地,轻轻地唱。他背上第二个麻袋,身子刚闪进玉米地边,忽然听见了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没看清是谁。来到人间三十年,第一次做贼,他竟然不知道,该进玉米地呢,还是该退回来。他愣着。
“嗵!”一声发潮的枪声,击碎了夜的静谧。随之,拴狗似乎听见,玉米叶子沙沙地响。他手一松,麻袋掉在了地下。他一歪,瘫倒了。
“啪!”一记很响亮、很有力的耳光把拴狗扇灵醒了。
“舅舅。”
“谁是你的舅舅?”
月亮地里,拴狗看见,舅舅的眼里闪动着绿萌荫的光。
“走!背上走!”
拴狗偷舅舅的事,像一阵铃声,从村子里摇过去,清清脆脆的,吸引着人们。两麻袋辣子,理直气壮地蹲在地头,向每一个想知道底细的人证明:这是事实!
舅舅双手抱住头,一副很痛苦的样子,“真没想到,外甥会有这个毛病。”
有人劝舅舅,息事宁人。
“不,这样下去,他的手会越惯越大的,偷了舅舅还想偷别人。”
有人劝外甥,去给舅舅认个错。
“他不是我舅,真的,不是。”拴狗语气很坚决。
村里人七嘴八舌头,给舅舅外甥之间的事画句号:拴狗不再登舅舅的门,舅舅外甥结冤仇。
其实,舅舅外甥之间的事,一个句号已经打发不了。
就在拴狗回去的第二天晚上,天黑得一塌胡涂。夜阑人静,田野、村庄都泡在美好的、可怕的睡梦之中。
这个村子,就象一艘黑色的船只,浮在夜的海洋中。唯独拴狗舅舅烤炉的大门上,露出两点火光来,窄窄的,怯怯的。老远看,象两只夜的眼。火炉旁边的小屋子里,支着一张床,两个烧火的小伙子,背靠着墙,一个黑脸膛,一个偏分头,年龄都在三十上下。两只脑袋一磕一碰的,他俩被瞌睡捉弄着。
“你听,啥响哩?”
黑脸膛忽然被什么惊动了,推了推偏分头。
“神经病,你不困乏了,我睡呀。”偏分头两条胳脾一伸,打了个呵欠,准备仰躺下去。
“你娘的×,你听,真的。”
“咚,咚!”两声响,偏分头被敲打清醒了。他跳下了床,“走,出去看看。该添煤了。”
他俩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啪——啦”一声沉重的响动,脚底下也被震动了。
“谁?”
“日你娘,你敢出来?”
“啊!谁把烟囱挖倒了!”
“你再喊,把你狗日的血就放了!”
“你娘的x!”黑脸膛弯腰摸到一块砖,向一个黑影砸去。
“哟—一”一声痛苦的喊叫,尖利地刺破了夜的黑幕。
黑夜间,一场愚蠢的混打开始了。
两个对仨,黑脸膛和偏分头终于抵不住,向村子里跑去。就在黑脸膛拔腿就跑的当儿,一个镢头把向黑脸膛头上猛击过来。一声惨叫,黑脸膛象一个粮食口袋拟的倒下了。
偏分头返回来,抱住黑脸膛怪声怪气地叫:“二丑!二丑!”“不好了,出人命了!”
三里以外,拴狗的舅舅,搂着婆娘,正在做着香喷喷的梦。
出事的第二天,拴狗的舅舅躺倒了。那天,他正躺在床上发呆,挂在房檐墙上的有线广播,搅得他不得安宁:“凤山县广播站,下面转播县上召开的公审大会实况……报复杀人犯徐拴狗,现年三十岁,捕前系……”
他再也躺不住了,摸索着下了炕,抄起一把䦆头,向有线广播抡去,广播匣子打飞了,檐墙上的那一串辣椒被勾下来了,几只辣椒破碎了,辣椒籽儿淌了出来,金黄金黄的,撒在了院子里……
原载《延河》1986年第1期;作品与争鸣杂志1996年3期转发
作者简介:

冯积岐,1953年生于岐山县北郭乡陵头村,原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组组长。曾获柳青文学奖,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人民文学》 《当代》 《北京文学》 《上海文学》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 250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 《小说月报》 《中华文学选刊》 《小说精选》等选载并获奖。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遍地温柔》等12部,并出版8卷本长篇小说文集,作品曾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