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葛葛的火凤凰
当下,男人不行换自己,女人不行换男人。 本小说中,这群八九十年代的妇女,在艰难困苦中,却在正道的引领下,扶老携幼,带领家庭阳光向上……
木耳
一
哇,哇……乌鸦在仙女岩下叫了几声,夜风中,软软绵绵地飘来。
“什么?”一个声音低低地问。
“寡妇村。”另一个声音霜打一般软软地沮丧。
“唉,别人怎么称我们寡妇村吗?我们男人除被枪毙几个,其他还在牢里吗!人还在。”第三个声音无可奈何苦苦地。
“鹊妹姐,你也别难过,他走了,娃儿在,各人带好自己娃儿。”她又担心地鼓劲接着说。
“就他娘的些会安。”第一个声音愤怒地。
夜里,星点煤油灯下,晏花与来倾诉的龙兰兰、王鹊妹泪在眼角扭转,小声地一问一答。她们一直低着头,王鹊妹话少,如弱不经风的灯焰动一下偶尔点点头发点言,晏花强吞着苦涩,龙兰兰愤怒的目光时不时与柔弱的灯光相碰。
故事回到一九九几年……
“妈,包谷沙沙跑嘴,洋芋疙瘩落洞,肚皮菩萨老是翻天叫吼,山歌养心不养嘴,我们还是到外边去闯闯,我就不信对面山垭的人出门能一家老小肚皮饱,新衣服上身,我们这一身力气就是不行。”
刘山冲、刘山菁兄弟破麻丝口袋装行李放一边,他哥俩跪在茅草土坯房前的泥檐坎下,向母亲刘妈辞行,王鹊妹妯娌站一边有些难过,有些不舍,有些无可奈何。
刘妈丈夫去世那会,山冲山菁还在屋檐茅草里掏麻雀窝,会看牛不会种地。刘妈背上背着一背篼猪草,手腕里却夹拖着挂新包谷的包谷草,风霜雨雪里,像个女汉子把山冲山菁拖扯着慢慢长大。虫鸣月钩中,山风轻轻一吹,她悄悄落了几粒泪。
情妹如花露里艳,情哥似蜂飞朝阳;春夏秋冬勤呵护,情妹花朵艳洋洋……在老鹰岩背面的看牛山上,雾里露里花里阳光里,刘山冲居然用山歌把对面坡下人家姑娘王鹊妹陶醉来了。后来刘山菁也用山歌把媳妇带回了家。
“这俩个狗扯的还真有出息,唱山歌居然把媳妇唱回来了。”月下丈夫坟前,或者人前时,刘妈心里回荡一阵苦涩过后,会突然禁不住打趣笑着说。
慢慢地刘妈当了奶奶,慢慢地刘妈一年一两千斤包谷洋芋应付不下来了,慢慢地孙子们为火盘上一两个洋芋或几颗火炕包谷米争打起来。
“你们去吧,小娃我给你们拉扯,我都把你们拉扯大了,你们的孩子我也拉扯得了。”
刘妈看着他们满面愁容,用力咬咬开始松动的牙说。
烈日的火焰弹得工地腾起一层层热烘烘的尘烟,立着或躺着的钢筋挥发着莫名焦躁的弦律,搅得人汗流滚滚而下,呼吸像拔河一般粗。灌几口从出租屋带来的自来水后,刘山冲又低头继续奋力干活。
在工棚的床上,王鹊妹一天老是梦见孩子小勇、小琴、熊熊,或是背洋芋倒坎子,或是割猪草刀子割伤了手,或是被灶火上热水锅翻来烫伤;或者是梦见刘妈生病躺在床上起不来……搅得她心神不安。
“山冲……我想我还是回家去吧……老妈一个人在家一拖一拉带一堆孩子……我还是不放心。”一天王鹊妹喝凉水后壮着胆断断续续对刘山冲说。
刘山冲不说话,低着头好像喘气,一身的水泥灰。他才下班回来坐在简易凌乱的床上。
刘妈带刘山冲四姐弟长大不容易啊,先是疯一般跑在生产队长的哨声前干活抢工分,接着含泪忍痛大姐二姐十七八岁没啥嫁妆光光的出嫁,手脚粗糙开裂中,努力推着每天的日子向前走,把山上能吃的草草也吃尽,期间还挺过不少闲言碎语,才好不容易把他们都熬长大。
“好吧。”刘山冲抬起一脸灰的头深情地看着王鹊妹。
……
一年后,刘山冲挑着两个箩筐在昆明的城市或乡村呐喊,看到地上偶尔出现的瓶子,或纸壳,他就拼命奔跑,好像幸福就在眼前。
金满堂的会所前,刘山冲装了满满的两大箩筐瓶子,抹把汗后,他准备起肩挑走。
“你想不想轻松发财,兄弟?”此时,会所大门走出来的一个大肚子墨镜站着看他一小会后问。
“哪有就轻松发财的活,你哄鬼?”刘山冲眼睛苦涩地笑笑,不信。
“我只问你想不想。”墨镜有点逼。
“想,只是……”刘山冲疑惑在崖前悬着。
“那你后天早上到这里来等我。”墨镜说完拍拍他的肩,拿着皮包走了。刘山冲知道,那皮包是装钱或其他贵重物品的。他来昆明干活久了,有时会莫名其妙羡慕起那皮包。
他静静地看着墨镜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鼓一口气挺起腰挑着箩筐离开。
后天早上,刘山冲随便洗漱一下后,穿上昨晚洗干净的干活衣裤顾虑地来到会所门前。墨镜没有在门口。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墨镜从会所里走出来,四周看看后,向他走来。
“来了。”墨镜看着刘山冲很满意。“好,我们去西双版纳。”他接着说。说完,墨镜就在前面快走。
刘山冲傻愣墩地跟着墨镜跑,他想着可能将要干十天半月白夜不分的重体力活。
来到西双版纳,入住旅社,白吃白住三天,都还没有要干活的迹象。墨镜白天黑夜常不在,好像有重要的事在做。刘山冲手脚与心灵等得有些发毛,想象不到将要干啥活。
第四天下午墨镜回来,请刘山冲好吃一顿,说吃好拉好,明天早上就有活干,今后两天将要少吃,甚至不吃东西,说是干活需要。
第二天一早墨镜把刘山冲喊醒,并叫他到厕所去把肚里该拉的拉好,好干活。
刘山冲有些懵——咱山里干活前洋芋包谷酸菜要挺一大肚才有力气干,这活路稀奇了,却要拉得空唠唠才干……他在心里犯嘀咕,却又不敢问。
系好裤子走出厕所,墨镜上去一抹一压他肚皮。
“好,走,我们去上货。”
他们走了两个小时来到城边一座石棉瓦房前,墨镜谨惕地四周看看后,咚、咚,轻声敲响了门。
一会门开了,伸出一个头,左右看看后,示意他们进。
墨镜带领刘山冲闪身进了门后,门随即关了。
“好,上货。”墨镜说。
屋里两个男人随即上来把刘山冲的裤子往下剐。吓得刘山冲一把抓住裤子不放,他下身的那东东小时见过爹妈,见过天地,长大后见过老婆,几十岁了还没有在其他人面前展示过。
“扭哪个球,你到底要发财不?”墨镜吼起来。
刘山冲得一个寒噤。
“发财,也不用剐我裤子吗?”他胆怯地低声。
“不剐裤子塞得进去。”墨镜有些火。
刘山冲不再反抗。
剐了裤子,剐了短裤,他们就拿出胶纸包成白面团状的粉沫抹了润滑的东西后,往刘山冲的肛门里塞。
“你们拿哪样塞到我屁眼里去?”刘山冲惊恐起来。
“你少球管,反正你把它带到N省回来就给你一千块钱。”墨镜明钱数封他的嘴。
一千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在工地干活时,他与妻子卖着命干了三四个月都还沒有凑足一千块,挑箩筐收破烂时,鞋走破几双也还沒有攒足一千块。刘山冲不说话了,任凭他们往肛门里塞。
塞好穿好裤子,刘山冲突然有些担忧起来。
“屙不出来咋办?”
“一天你几大巴屎都屙得了,还担心这个。记倒,这两天只喝水,别吃其他东西。快去快回。”
于是墨镜给他耳朵语了送到N省某地某人。
回来后知道是贩毒刘山冲颤抖了好几天,轻松赚到的一千元大钱一直在心里与他搏斗,最终钱战胜。他认为别人发得这财他也发得,靠干苦力与收破烂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连续干几桩下来,轻松赚上万元钱,在山葛葛可是天文数字啊,得称“万元富”。路子熟了,胆儿肥了。有其给别给当马崽不如自己当老大。刘山冲决定。于是他跑回了老家。
刘山冲发了,在山葛葛犹如一捆炸药把老鹰岩炸垮一堵岩石一样响亮。亲戚朋友们喜滋来拜访,顺便探探发财的路子。
来人是客也是希望,刘山冲见人一包烟,糖食果品随兜回家去。大家欢欢庆庆的,甚至有人还放了鞭炮。
在夜莺哇哇捕捉老鼠的晚上,不少亲戚朋友决定跟刘山冲去发财。
……
“你和他去,你能行吗?”
“怎么不能,他刘山冲犁牛不如我、割草不如我、夯墙盖房不如我,我就不相信他能发财,我就不能。”
深夜,在哧哧颤抖的油灯里,胡山边收拾衣裤入包裹边和妻子晏花不服气地对话。
树叶从风中挣扎过,时间一晃春秋,穷得只剩眼屎的山里山外惊奇发现,山葛葛如山鬼作法般富了,东一座西一座地盖起了好几座钢筋混凝土小平房。
神奇啊神奇啊,山旮旯夹着的山葛葛,点个煤油灯灯焰小得连烟都点不着,一晃眼居然起了好多好多大平房,惊讶羡慕得山里人睁大眼睛张开的嘴一下回不到原处。
哇汪,哇汪……警笛如似有若无的高空夜莺在深山飞过,第二天清晨,惊呆如雷在深山炸响——山葛葛贩毒,昨晚抓了三四十人。
几个月后,省城传来了几声枪响……
二
“我在这里一呆就十多年,你还是改嫁吧。”透着肃穆气息的接见室里,胡山难受地看着晏花叹息。
“我不。”晏花摇摇头。
“你不,你不,老子坐牢又不是一天两天,是十多年。”胡山吼起来,吼声带动着他眼睛疲惫的红光。
“我就是不,你坐你的牢我在家带孩子,照顾老人,小明、西西、小娇他们是我用老命换来的,我要教着长大,让他们像个人样。”晏花带着哭腔果断地说,尔后泪水爆发出来成河。
“再是天垮下来我也不。”晏花哭声坚定地。
胡山止不住泪流满面,愧疚地紧紧握着晏花的手,感激愧疚之后,温暖串通他们的身心。
……
探监回来,一天天麻麻亮晏花起来,看见屋前屋后插满小三角旗帜,她以为是魂魄有些飘,没在意,洗把脸,背花篓出门割猪草时,旗帜已不在。
她向后山老鹰岩下的地里爬去。老鹰岩下曾有一座庙,木制的,建于何年何月不清楚,有的说建于明朝,有的说建于清朝,莫衷一是。反正现在是一堆黢黑的朽木相互搭着,看似一口大风就会垮塌一地。听老辈人说,这庙曾经香火很旺,也还灵验,求儿求女求时运求健康也会应验七八,以前不仅本村人求,外村几十里以外也有人来求。
晏花来到庙前地里低头割猪草,丢了一把猪草进花篓抬起头伸伸脖子,猛然看见一条水桶粗乌纹巨蟒正低头看着她,恶目吐星,接着张着獠牙血盆大口,那架势像要把晏花一口吞掉。
晏花吓得乱舞镰刀和巨蟒大战。战着战着,巨蟒却突然化成了一群脸色铁青,拿着旗帜刀枪戟的古代军队,群围她战斗。此刻晏花镇定下来,也不怯了,翻腾跳跃挥舞镰刀花篓大战这些蛇军……
等胡山的父母胡大爷胡奶奶及儿女们找到晏花时,晏花已晕倒在庙前的地里,一块正戴红帽须的玉米杆全铺在地上。
晏花全身冰凉,奄奄一息。他们急忙把她抬回家,用热水抹用被子焐。
撞阴军了。胡大爷白发下颤动着乌黑暗黄的汗烟斗,乌麻的嘴掉着一丝口水说。说完,吭吭咳两声。近来不知怎的,抽了几十年的汗烟,这些日子一抽,他居然爱咳嗽了。他只好抽抽停停,实在饿烟的火苗子出来了,他才又抽上几口。
这要咋个办?胡奶奶青纱盘头,门牙掉了好几颗,说话有些不关风,嘴皮有些浪来浪去的。
咋个办?看这势头,得到对面山寨子去请张大道士先生来解。
吗,只有这么办了。胡奶奶猥琐无主意地叹气。
胡大爷下了寨了,下了沟,去请张大先生了。
猪头一个,雄鸡一只,香烛纸蜡齐备,堂屋左右两壁,左悬挂當年太岁坐命部下五鬼白虎之神劫煞神位,右悬挂天宫神首罗喉计都哭神噉耗病死二符神位,神位版左右书“凶星退散;吉耀灵光”。堂屋正中八仙桌上左右依次摆祖师前传后教历代宗师神位、中天星祖经伦十圣光王神位,与东岳殿上十二太保天君炳灵官太子仁惠王神位。
拨亮挣扎的煤油灯,光里,神位牌影晃,白发白髯飘光的张大先生在桌前整理经文科书,他的儿子张兴禄在准备茅人、白虎等打宝福法事的必需品。
“今有下名信士晏花恭对,东岳位前初上香二上香三上香,三香以毕恭对,东岳位前初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再叩首,叩首以毕,三洞灵章……”
张大先生与其子张兴禄经文从嘴娓娓而出,神往。
冥钱燃烧,纸灰走星,香雾缭绕,灯星噼啪闪烁,慢慢地堂屋四周的漆黑拥挤起来……
日宫太阳星君、月府太阴星君……太保东平张元帅、太保赵元帅……七十七司诸大判官、八十案主者……六害病符神君、华盖吞陷神君……天上地下星君元帅判官神将挤满了堂屋。
此刻经文好似闪着光从张大先生的嘴里流出:……十二太保虔具香醪酒礼,猪头一个,雄鸡一只,买命大钱十株,卖命长钱三分……圣意恢恢,赦除已往之愆,大赐将来事福消灾,度赐福延龄,大赐华光眷禄……
哈哈……突然一声狂笑,整座房子颤抖起来。
堂屋大门的漆黑里现出那条巨蟒蛇头狂笑着,堂屋里的各类大神与人们惊悚起来,门神秦叔宝与晋德军急忙向前堵挡。
“命是买不回来的,灾是消不了的,福是求不来的,哈哈……”巨蟒狂笑得仰头抖动。
神与人起了一身汗。
“茅人上坛不要忙,迎请祖师来开光,金光先师银火娘,借你神火开茅光……开身光替人生死替人亡,开身光手拿钱财转家乡……”
张大先生拿着茅人神上身给茅人开光。
“你们种下的恶果,却想茅人给你们背过,背不了的,哈哈……要待化解只得千辛万苦春意盎然,哈哈……”
整座房子被巨蟒声音震得好像要塌了一般,漆黑的夜空颤动。
“牛角。”张大先生喊。
呜呜……张兴禄立即昂起头手握牛角立脖子鼓腮吹起来。堂屋内外各位大神马上振作起来,准备迎战。
“吓唬谁,众神神武我不怕,魔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哈哈……”巨蟒狂笑着转头扭转着蛇身飞入夜空,声音慢慢淡逝惊悚的夜。
稀粥进食,昏睡几天后,晏花渐渐恢复神智。
噼噼啪啪……轰轰轰,傍晚鞭炮响后三声土地炮震动山葛葛,接着嘈杂声中嘤嘤哭泣传来。
刘山冲的骨灰盒拿回来了,人们在忙碌,棺材旁刘妈与王鹊妹在哭。
儿啊,妈屎一巴尿一巴把你俩兄弟拖长大呀吗还说有盼头,可昏天瞎眼呀吗你们听人哄吗要去找大钱,到头来大钱没找到吗命都找杵脱;儿啊,叫我七老八十看着一群孙孙将来要饭吃吗怎么过日子啊……刘妈边流着混浊的泪边拍打着青裤子边哭吼着。
山冲呀,他爹呀,就怪我吗不守着你吗害你苦透了想去找大钱,就怪我吗不及时喊住你吗见钱喜憨了吗不及时拉住你的手,从今往后你走了呀我去找谁的手拉找谁的肩靠,呜呜……王鹊妹伏在棺材上痛哭……山冲啊,我们苗苗草草你放心,我给你看好守好。呜呜……
周围站满村里的妇女,有的拉劝她们,有的却跟着簌簌落泪。
村民们白天黑夜院坝里大山上拼力几天,龙杠上肩,绳子拉,人堆扶、人堆推、人堆拉,把刘山冲的棺木抬到老鹰岩山背后埋后,他们散架似的下山回来。
“大姐,你哭几天了累几天了,看你走路都是飘的,你回屋休息吧,等我来。”晏花正在王鹊妹家院子里帮忙收拾灵乱的桌凳,王鹊妹正软气无力六神无主地收拾东一个西一双的碗筷,晏花看着王鹊妹,心疼她也心疼自己。
王鹊妹抬头看看晏花,叹气低下头。王鹊妹才四十多岁,补丁青衣下身材高挑,面容被背篼梿枷磨得麻棕黄,可也遮掩不住她年轻时的水中花容,但这一切都被头顶稀疏的白发无情地按住。去年在土坯房前起了四间小平房她曾快乐过几天,自从那夜大山里接连不断传来犬吠后,她就再也没有过笑容,每天秋天的露霜煎熬挤压着她。
“妹,人走了,可怎么办?”王鹊妹拾掇着碗筷突然抬起头软软地问晏花。
这一问像一条蛇掉下悬崖四处无着力点,在空中扭转摔打着晏花的心。
“姐,你还年轻。”晏花低头回。
“唉,我小勇明年就读初中了,小琴也五年级了,熊熊再贪玩也三年级了。这家再不成家,看着孩子们有泪也努力吞!”王鹊妹迟钝一下之后,侧身急忙收碗筷叹息中坚定。
“唉!”
她们低头忙碌着。
廖二雀的妻子走了,是龙兰兰背起花篓割猪菜路过晏花家门前时告诉她这消息。当时胡大爷胡奶奶都在院子里,胡大爷在做篾活,胡奶奶在砍猪草。他们时不时担心地抬头拿眼瞟一下正在言语的晏花与龙兰兰。
“也难为她了,就一个娃儿,她的心能捏来守住太难了!”晏花叹息。
“就一个娃儿咋了,廖二雀以前对她,瞎眼的都佩服是好,人还没有走通年,就撂挑子跑。”龙兰兰有些火冒三丈,她扎丢在背后的长辫子在情绪的带动下抖动着。
“就是一个女娃,将来人家没靠头。”晏花想帮廖二雀的妻子辩解几句,缓解一下龙兰兰的情绪。胡大爷胡奶奶投来的目光有些担忧。
“就一个女娃咋了,又不带去,就图一个人去嫁,轻松过上好日子,你看她的小倩多漂亮可爱,她就是忍得下心。”龙兰兰恨抖抖的。
胡大爷胡奶奶的目光喜欢起龙兰兰来。
晏花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唉,你啊!”
一时无语。
“小兰,你去看三牛了没有。”过了一会胡大爷抬头问龙兰兰。
“去了,他张嘴就喊我改嫁,我就当面给他两刮子。坐牢又不是一辈子,还有盼头。”她上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鼓起勇气说下去,“再说了,我又不是无儿无女,还要嫁人生娃。”龙兰兰火火的。
“唉,你这脾气。”胡奶奶脸色不易觉察的甜甜地叹。
“就是吗,他再是牛,往阴沟闯,还不是饿疯了穷傻了为了这个家。”龙兰兰自言自语感叹,说着眼角冒出了泪珠。
晏花站在一旁略有所思。
三
太阳的蛋红着笔山尖的时候,山葛葛的女人们背起背篼花篓钻进过不了肩高的包谷林,她们要把洋芋叶割来砍晒干备好冬季或忙时的猪牛饲料,然后再着手挖洋芋的事。山脚河沟边蒸腾的雾气中,时隐时现穿梭着一队人,走着走着他们竟然往山葛葛的这边爬来。从高处往低处看,山葛葛的女人们觉得新鲜,彼此指对方看。
自从山葛葛成贩毒村后,亲戚们很少走动了,村里人远处走动,也要及时向村主任何长发及其他村干汇报。乡包村,村包组,组包户,村干包村民,层层包管层层包房包人。再贩毒,规定本村村民也不准走动贩毒户。“远离毒品,洗心革面”,规章制度犹如眼睛手脚嘴,似无形的紧箍咒,时时把人心人身锁在山葛葛。是虫蚁,也寂寞得身上起皮,痒痒的。
“喂,你们是谁?”突然玉米林里龙兰兰喊。
声音从仙女岩悬崖反弹,向四山射去,然后转折伏射向山脚。
“我们是山外的。”听到喊声,山下的人兴奋起来,前面爬的一个人手在嘴边打个喇叭回,那声音充满喜悦与激情。
“来山葛葛干啥?”另一个声音好奇喊声问。
“有喜事。”那人与后边正在兴奋努力爬的人高兴说话后回。
回完后,他们在砂石奔跑的小路上爬得更卖劲了,不时衣裤被两旁的火棘林刺钩穿,甚至皮肤被钩出血来,可这些疼痛对他们都无关紧要,前面将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好像他们彼此还说着高兴的话,你看他们时不时抬头笑的脸。正在干活的山葛葛女人们在碎语猜想是谁家的亲戚,有什么喜事,一下来这么多人。
等他们爬上山葛葛时,山葛葛的女人们正在向阳的小坝子晒物场上,各占一处手起刀落砍洋芋叶晒。
走近了才知道,从山脚爬上来的是一群男人,带头的看似近五十岁,头发微卷往后脑勺翻,额面宽且亮,上嘴皮厚并往上翘,笑起来像头花牛。他的身后有胖子有金猴,有好似大病过后初愈的冒虚汗野草。
他们微笑着悻悻往她们挨近。
“妹们,砍洋芋叶累吧,来我们帮你们砍。”花牛笑着说。其他男人做出要帮忙的样子。
“站过开,我们为何要你们帮忙。”晏花放下刀子,眼晴一睖吼。
吼声把那些男人的腰手尴尬在半空。
看他们行头,女人们已经知道了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近些日子来,已经来了好几拨这样的男人。
“我们是特意从山外来给你们帮忙的。”胖子颤着声鼓起勇气。
“我们有男人,不要你们帮忙。”晏花生气。
“对,我们有男人。”王鹊妹鼓起勇气。
“对,我们有男人,不需要帮忙。”其他人也气愤地接连说。
他们一个个刚才还充满兴奋想象的心哑在空中,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猴子往前站了站。
妹们哎,妹们哎,
山外田坝垒下寨,
一年种出两年粮;
不愁穿来不愁吃,
不用劳碌把家扛。
猴子突然唱起了山歌,其他男人眼里霎时闪起了自信的光。接唱:
不愁穿来不愁吃,
不用劳碌把家扛。
龙兰兰剜猴子一眼,其他女人全站起来。
你听好哎,你听好哎,
老鹰岩上守山岚,
仙女峰下驻凤凰;
包谷洋芋养肠胃,
星月风霜骨神壮。
龙兰兰猛然唱。山葛葛的女人们随即唱。
老鹰岩上守山岚,
仙女峰下驻凤凰;
包谷洋芋养肠胃,
星月风霜骨神壮。
……
山歌中,女人们气势逼,男人们渐渐蔫了下去,低着头,刚开始时心灵的泉水叮咚咚一会枯竭了。
“我们来上门可以吗?”花牛低下头蔫蔫地。
“不行,我们有男人。”晏花果断。
“妹妹,来我帮你砍洋芋叶吧。”一个男人抢着要帮身前的女人砍洋芋叶。
男人抢得热女人躲不过。
“你要过开不过开,不过开我就要砍了。”那女人一下气头上来,站起来拿着刀子对着那男的,吓得那男的往后退了两步。
随即山葛葛的女人们都站起来拿起刀对着身前的男人。
“你们要走不走,不走老娘就砍了。”她们吼了起来。
她们步步向前,男人们接连后退。逼得太急,男人们撒腿就往山下跑。女人弯腰抓起碎洋芋叶朝男人们撒去。“哦呵……”喝彩处,形成绿色的屏帐。
月夜下,星几点,王鹊妹家小平房前。
“姐,山冲哥走了,其实你是可以招个男人上门的。”从头顶披下黑影的晏花对头上稀疏闪着白光的王鹊妹说。
“对,姐,虽然我等吴三牛坐牢出来等得茫然,但我还有个盼头,你一点盼头都没有,真的,你是可以招个男的上门的。”一旁树影中的龙兰兰接了话茬。
一时寂静。
“唉,不招了,这把年龄招倒啥样的。不是没出息的,就是不顾孩子的。”王鹊妹叹气接着说,“招来的人他连自己的儿女都不顾,还盼他顾你儿女。”她停顿一下叹,“都是一些闷不了骚的蠢货,并且儿女们不一定允许。”
之后就是长时间的寂静……
乡里胡西西的班主任陈老师请人带来口信说,明天晏花一定要到学校里去一趟。像梦里过齐腰的河沟一样,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头晚她睡觉也不抻抖,第二天天才麻麻亮她就起来,准备好给孩子们带的包谷碎米、洋芋、花豆,一夹箩背着,撵着村里新挖出来毛刺刺的能巅簸过马车的乡村路走。
自从山葛葛出名后,上级高度重视,研究认为山葛葛成为贩毒村与五件事有关,路不通、水不通、电不通、缺基层党组织、缺学校。于是乡里挤出钱来先挖路,把以前那几个乌黄掉牙只会串门扯家常的老村干换掉,换上年轻的村主任何长发等。也在外村请了两个初中文化的半老头在一间老木房里,招了一至三年级的十来个学生一天哇哇地读。有见识的家长是不会让他们教的,怕把孩子教坏了。他们从山葛葛现在打脸抽筋流泪的名声中痛定思痛,把孩子送乡里,或者送临近外乡去租房子寄读。晏花一年用五十斤黄豆租房子,送孩子到乡里读小学。晏花的大儿子胡小明读五年级,于是成为新房子的一家之主。二儿子胡西西读四年级,小女儿胡娇读二年级。早上兄妹三人热的热饭,扫的扫地,放学,蒸饭刮洋芋都有分配,糊嘴一顿咯牙一顿,饱一顿饿一顿。孩子们还算听话懂事,自己会把自己即当爹妈又当孩子读书的日子挺下来。
晨雾中晏花唏唏嗦嗦地走了两个小时来到乡中心小学,她背着夹箩直接来到胡西西的教室门前。
在教室门前站站,正在上语文课的陈老师看见于是停了课走出来。
“前天我们班去春游,胡西西与另一个同学没有去,他们约起到河边去钓鱼了,听说还下河洗澡。”陈老师气愤地。
晏花转身进教室,来到胡西西面前生气吼:“拿钥匙给我,等倒放学老娘才收拾你。”
胡西西胆怯地从破衣兜里拿出一根脏兮兮红头绳系着的铁锈钥匙递给晏花。晏花拿了钥匙睖了他一眼,背着夹箩转身走了。
在乡里一段凸凹不平的石板路上绕过一棵巨大的白果树。那白果树很大,估摸要七八人才能合抱,枝干盘蛟上升,最终辅展开去,遮了半条街。在石板路上小水凼里噼啪噼啪走着,忽然她钻进一间新平房与一间老木房的夹缝里。昨晚这里应该下雨了。山脉重叠奔腾中,一匹山梁子就有几个气候,有时山这边天晴,山那边却大雨倾盆。穿过夹缝,后面几座老木房中的一座就是胡小明们寄读的房子,房子中他们的那一间居室里,左右两张床,一床的乱,中间煤火,后壁前一张桌子上放着零乱的锅碗筷。不担心会煤气中毒,因为窗户是破烂通风的。晏花来到檐下,一地的泥糊糊,钥匙开门进家,她放下夹箩收拾起家里来。
上周班里通知准备春游的事,胡西西一直惴惴不安,周六放假回到家,他鼓起勇气看晏花几眼,好像有话要说,最终低下头蔫了下去。
两天前春游,他与同学卢雨没有去,他们用缝衣针扭捏弯做了鱼钩,用几根大白线做了鱼线,砍了一根竹子做鱼杆,在阴处软泥土里挖了蚯蚓,于是兴高采烈地到河边钓鱼去了。
他们从早上钓到下午,钓了几条小鱼,还在河边浅水处洗澡。回来的路上,他们看到崖下沟上有一棵树上长满了像桑葚的果实,只是颜色与桑葚的黑红色不同,它们是淡黄色。管他三七二十一,他俩就爬上树去一顿狂吃。下了树胡西西在石板上晕躺了好会才醒。
“你给老娘站在门口。”放学了,胡西西背着破书包来到门口准备跨步进家。
胡西西站在门口,晏花伸手到门后拿了准备好的金竹条跨步出门,二话不说一阵地往胡西西的腿脚抽打。
“老娘管不了你呵,你还再去钓鱼洗澡不?”打了一阵,晏花改为边问边打。
“不去了,呜呜,不去了,呜呜。”胡西西挺了几下挺不住了边哭边跳边答。
“别人去春游,你为哪不去,要去钓鱼?”晏花打着打着慢下来轻下来,忽又急起来重起来。
“春游要两块钱,我没有,回家又不敢给你要。哇……”说完胡西西大哭起来。晏花的金竹条傻在半空。
尔后她抱着胡西西泪水滚滚往下流。
四
晏花在石头墙石板瓦的村委办公室前徘徊。
以前村委办公室看似快要腐烂的大门常上锁,锁也锈涩涩的。原来那几个一口浓痰似的村干老头,每逢收集救急粮凭据,或发放救急粮时,都要开好半天,才好不容易拧扭开锁。 嘠……扯破布似的开了门。门开后,一波波浓浓的闷骚味直往外冲,屋里像一片沟里树叶腐败般的零乱。自从村里出事后,大门换成了崭新的红漆漆就的新木门,锁也换上了崭新的亮闪闪的锁,一投钥匙也就开了。抬步进门,四壁白白的,桌是桌,椅是椅,亮堂堂的,一扫而新。
徘徊着徘徊着,她的思绪从零乱到坚定,最终她鼓起勇气走进了村委办公室。村主任何长发正坐在新玻璃窗前写着什么。其他两个村干一人正准备出门,一人正在侧壁墙前的桌子上写东西。
“村主任,我想出门打工。”晏花充满希望说。
村主任转头看看她,像当年老村主任年轻时检查工分时认真。那秤砣脸看得空气分子都紧张了。
“现在这个关口,还是不出去吧。”村主任缓缓地回。
“我孩子老人们要用钱……”晏花一下泪泉涌出来,“孩子连两块钱的春游钱也没有,知道我不得,不敢要,别人去春游,他就去钓鱼,还洗了澡,你说多危险。”
说完晏花满脸小河。
秤砣不易觉察颤动犹豫起来。其他两个村干也一下不知手脚该怎么放。
“好吧,等我向乡里汇报,你等消息吧。”村主任难过叹气。
“感谢村主任,感谢你们,一定帮我这个忙。”晏花泪流满面不断给何长发与其他两个村干低头弯腰叩首。村干们无所适从情绪百定。
蟋蟀与月光没完没了争辩。月光下,晏花静静地站着,月光把她影子拉到她家左右两扇各一个出进房间,中间一个堂屋的老木房檐下石坎上,像安静的水杉,却时不时被微风吹动一下。晏花身材高挑,模样儿平静中秀气,高出胡山二指头,结婚的那会,人们背底里说,她是贪牛犊憨厚的胡山家的大木房,与胡山的力气大,要不,翻匹山梁子后再翻匹山梁子,那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刚结婚的那会,胡山与其兄胡桥各住一扇房,胡大爷胡奶奶住侧边的土坯房,也还算宽敞。后来陆续有了胡小明、胡西西、胡娇,胡桥有了胡大城,就显得拥挤了。
于是看见刘山冲家土坯房旁冒起的大平房,胡山就按捺不住,接着撞了鬼事,进了班房,一判十五年。
“爸,妈,我想去打工。”气流在晏花的胸腔里往上冲了几次,终于混沌中平静地冲出了嘴。
屋檐下,暗影与月光间,石板上与小凳子上分别坐着胡大爷与胡奶奶。
胡大爷与胡奶奶一时没有说话。
“我不去打工,小明小西们读书要花钱,你们有个三病两痛的找不了抓处。”晏花想说服胡大爷胡奶奶的担忧。
树蛙躁动地叫了几声。
“吗儿,我们这个家你是扛大的头。”胡大爷按捺不住心灵的徘徊终于喘息说,“现在,你嫂龙二梅病死牢中后,你哥又成了疯疯癫癫的……我的这个身体常年又上不来了那半吊子气。”
随即是平静。
“可我不去打工挣钱回家来,哥家大城与西西们读不好书,不识字,将来也会成二哈二夫的,只会做苦力。”晏花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带着哭腔说。月光里,她的泪水一下喷了出来。
“呜呜……”胡奶奶哭了起来。胡大爷耸着鼻子欲哭。
空气有些颤动。
“儿……你去吧……家里有我们……没事。”胡奶奶颤抖哭。
“儿,去吧,我们信你。”胡大爷抽泣着。
秤砣主任说组织上同意去打工了,只要每季度在打工所在地派出所开个遵纪守法证明寄回来就行,组织欢迎勤劳致富。
得到组织同意,晏花高高兴兴收拾衣什,准备第二天早上走。她心里火急火燎,幻想自己一到江浙一带,找个厂,就把自己钻进拼命干活的忙碌中去。家里太需要钱来解决饥渴了,假如没有钱,这个家就一锅糊了。
可急慌慌忙了好会,也就一个麻丝口袋几件陈旧衣裤。她喘气坐下休息。气才缓下来,突然想到一个紧要的事,这事好比村头走近路去县城必经的河,河水正值夏季涨水,汹涌澎湃,过去不得。
晏花坐着发愣了好会,心里头东方走路被阻,西方走路被拦,她实在一筹莫展,晕。
“毒品陷阱,害人害己,远离毒品,从娃娃抓起。”
每当乡里村里用喇叭在山葛葛宣传禁毒知识时,村里人都静悄悄缩在家里,有的还静静流泪。
“挺着双肩,走在春天,联系组织,勤劳致富……”
“联系组织”,这个词一下在晏花的头脑里重复响了一下。
十多分钟后,晏花来到村委办公室前,稍犹豫一下后径直走进石头房子。
村主任不在,一个村干在。
“王罗哥,村主任呢?”晏花问。
“去招乎那些修学校的去了。”村干回。
听清后,晏花就往修学校方向跑。新学校的选址在山葛葛晒物场后,这里宽敞,视野开阔,向阳。
晏花跑到时,村主任正在指挥人们下石头安地基。
“村主任,我有紧要事向组织汇报。”来到何长发身旁晏花说。
“什么事?”村主任侧头问。
“这里不好说。”
秤砣一下凝重起来。
“好,回村委会去。”
村主任拍拍手转身回村委办公室,晏花在后跟着。身后钩拉着一些嘻笑的眼光,有的或是紧张或是凝重的眼神。
走进办公室,村主任坐在办公桌前,掏出笔记本和笔,气息凝重准备记录。
“说吧,什么事。”村主任问。
“借我两百块,我没有车费出门打工。”晏花毫不犹豫。
秤砣张着嘴傻了一下,尔后露出一丝笑容。
“我还以为又出大事了。”
“这就是大事,我把三亲六戚都想清了,最后想到了组织,最后想到你了。”晏花坦诚。
秤砣一下沉定了。
“两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啊。”何长发叹气。
“我管不了,我得不了去打工挣钱,我就把老人孩子全拖到村委会来。”晏花当时觉得自己撒泼得有些别扭。
村主任与村干一时无头绪。
“好吧,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回家一趟。”秤砣站起来走出门。
过了好一会秤砣回来了。
秤砣从包里掏出一个手帕小包裹,层层打开。最终露出五角一元两元五元十元叠起的一沓钱,一张张仔细接连数算几次,刚好是两百四十八元。
“这钱是我家那个逼着一月十块八块攒来给儿子将来娶媳妇用的,我借给你可以,从今天算起,但得两年还我,不按时还,就是十大五的利息,那时可别怪我每月一百块给你多要五块哦!”秤砣严肃。
“好,只要我能出去,一定拼死拼活干来还你。”晏花迟钝一会下决心。
“好。”
何长发双手握着两百元钱给晏花时有点颤。
拿到钱,晏花背着包裹就想逆陡陡下到河沟,涉过水,爬上对面山头,翻过山头,再连下连上翻过几座山头,走近路去县城上车。可她还是觉得不妥,于是沿着右手边山葛葛缓摆下去的山梁子去了乡里。
夜晚,在胡小明仨兄妹寄读的小屋里,油灯早熄了,漆黑寂静中,好像有虫子在爬……
“儿们啊,妈明天就要出门打工了。”晏花在对床单手搂着胡娇躺着说,“你们要好好读书,做个人,别让人家把我们山葛葛看瘪了。”
“妈,你可以不去吗。”漆黑中,胡娇转头问。
“不去打工,你们哪里来的钱读书。”
“哦。”
尔后寂静。
“小明、西西,你们大,要带好妹妹,也读好书,给妹妹做个样子。”寂静一会,漆黑的波动又让晏花说话。好像有许多话许多不放心,可一时又理顺不出来,也就东一句西一句地往外逛。
“嗯,妈。”胡小明回。
“还有,西西河边危险,别去玩,明年春游时,妈一定寄钱给你。”
“我要一块五就行。”胡西西心动。
“班里要求多少,妈就给你寄多少。”晏花温暖孩子说。
“好吧。”
“还有明年回来,我一定给你们换新衣服。”
“我要皮鞋。”
“我要灯笼裤。”
“我要牛仔衣。”
孩子们兴奋地说着。
……
“不说了,不说了,睡吧,明天妈还要赶路去县城。你们还要去上学。”
“嗯”
“嗯”
寂静漆黑的笔慢慢铺开梦。
五
第二天早上,晏花天麻麻亮就和山路拼命,走了一个多小时,实在担心着怕不能及时赶到县城,赶上客车。这时,路上又从乡里跑县城来了一辆摩托车。前两辆,一辆载着两个客,她没有招手,也不想招,坐不下人。第二辆车只搭一个客,她也没有招手。她心里紧紧攥着一百五十元钱,有五十元,她昨天分三十元给胡大爷胡奶奶了,今早又分二十元给胡小明安排他们兄妹仨人这一两个月的笔墨纸张。她得把这一百五十元算计好捏好了,它可是上千公里到浙江的车旅费与暂时两三天的生活费,一分都抛洒不得。
现在是第三辆摩托车,只搭一个客,她按捺不住了,不及时赶到县城,就要误车,就要在县城多呆一天,就得多花一天的费用,见缝插针算下来,那就有可能去不成渐江了。现在得首先把人送到渐江才是最重要的。
“师傅搭个车。”看着摩托车即将转弯她急忙伸手喊。
摩托车摇晃一下停下。
“去哪里?”驾驶员扭回头问。
“去县城,一条路的。”晏花忙解释。
“给多少钱。”
“四块。可以不。”
“嗤。”驾驶员扯嘴吹气,“这么老火的路最低八块。”
“都走了一半路。”晏花想说理。
“路在这里了,风险大,不行。”驾驶员准备启动摩托车走。
晏花急了:“给多了我就去不成渐江打工了。”
听见后驾驶员停下,转过头来。
“你家哪里的?”
“山葛葛的。”
“你不走直的小路为何走这里?”
“我到乡里给孩子说好,叫他们好好学习,我去挣钱。”
“上来吧。”
一问一答驾驶员逐渐清楚温暖后,晏花抬脚上了摩托车后座。
当摩托车在起伏不定的乡村公路上翻筋斗似的奔跑,晏花双腿紧紧夹着摩托车时,村主任何长发正被咒得狗血淋头。
“钱走哪里去了?”
“钱走哪里去了?”
“钱到底走哪里去了?”
门前妻子李飞飞睖眼看着何长发问。
何长发憋不住,想缓解一下气氛笑起来。
“我拿借晏花出门打工了,十大一的利息,每月一百块多要十块啊!”何长发声色上在“十大一的利息”上强调。
“十大一的利息,老娘怕十大五的都要不回来,你给我全送人,不存点等倒儿子娶媳妇时急用,到时你去给我借,鬼理你。”李飞飞愤怒地。
“人家晏花也不容易,胡山去坐牢,她一个人带三个娃服侍两个老人,还管她大哥家。人家想去苦,想去挣钱,我们就帮帮呗。”
何长发为缓住李飞飞暴起来的脾气伸手搭在她肩上。
“你给我过开,等倒她一趟跑了,钱拿不回来我才给你好看。”
李飞飞掀开他的手。
“一天就见你和这些女的鬼扯,哪天做什么拐拐来,老子再给你好看。”李飞飞警告后转身去抬猪食锅上火。
何长发棉棉地笑笑后,出门去村委会了。
轰轰,村头路上炮声连响两下。
以前修入山葛葛的马车路,一下雨就稀泥烂凼,滑石摔坎,别说马车,摩托车出进也是拼命,现在上边来钱要挖宽,开山炸石,挖机进场。
炮声停,村民入场,撮箕、锄头、铁锹、钢钎干得热火。
山歌起哎,
山歌起来鸦雀叫,
鸦雀说唱来开山;
打开大路迎春风,
山葛葛啊雾气散。
老鹰飞啊,
仙女来唉。
龙兰兰一亮嗓子,村民们跟着唱。
打开大路迎春风,
山葛葛啊雾气散,
老鹰飞啊,
仙女来唉……
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对山的人家户仰头往这边看。
下午四五点,太阳躲进云里,何长发秤砣着脸,村干王罗哥、张武华在人群中有些忙不过来。
“村主任,我家量的是好土,一分地我要一分五的赔偿。”龙兰兰冲秤砣喊。
“村主任,我家量的也是好土,我也要一分五的赔偿。”
好几个跟着吼。秤砣的色泽有些沉。
“我们不干,我们不干,凭啥要我们多量土地出来。”
反对意见也接二连三喊起。王罗哥、张武华慌得似热锅上的蚂蚁找不到方向。
“乡亲们,铁路强国,公路富村。”王罗哥扯着嗓子在人群里喊,“等路修好修美了,我们山葛葛就会慢慢好起来。”
“不行,我们要公平,我们要公平。”
人们接连吼起来,一时场面难控制。
“吼,吼,”何长发站起来,秤砣发怒了,人们神经跳了一下,静了好几个。
“你们吼,你们吼,以后我们走出去,人家仍然喊我们寡妇村,喊我们贩毒村。”秤砣愤怒地,“那时你们就舒服了。”
好像被牛皮鞭抽打,村民们一下全哑了,木木地站着,低着头。
“等路通了,水通了,电通了,过两年好像全世界在中国开个什么大会,那时我们全村就可以坐在家里慢慢看电视,再不用跑一二十公里到村外去瞧上那么一眼了。”秤砣继续慷慨陈词,“山外,电视那西洋镜,别人都看几十年了,我们却还在点煤油灯。”
村民们低着的头太沉了,一个个抬起来。
“村主任,你们怎么量怎么赔,我们都相信你们。只要路通。”
“村主任,我们相信你们。”
“我们相信你们。”
人们纷纷说,有的眼里还噙着泪。
煤油灯光里,床帐旁,门框中,李飞飞有些情绪激动。
“长发哥,感谢你,我在渐江厂里上班,活路也还轻,为了多赚点,就是有点熬更守夜……”李飞飞学声学舌向正在洗脚的何长发发怒,“长发哥,长发哥,叫得好亲哦。还以为我不识字,我最起吗在外家上到小学二年级。”
憋憋气氛,何长发装憨一下。
“这有什么好气愤的,村里除了村主任身份,人们还不是哥啊妹啊的称,”何长发打个哈哈,“上年纪的还喊我小长发,耍笑我的还喊我秤砣。”
“我懒得和你鬼扯,让我逮着你的鞭子我就和你拼命。”李飞飞忿忿地恨他几大眼。
一辆川路车,拖着电杆,摇着沉重的尾巴,在刚挖宽的乡村公路上喘息着往山葛葛爬来。副驾座上坐着村主任,他正想像着山葛葛通电后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再拉两三车,工程安排,电杆就能搭到村里啦。瞌睡有点抓他眼皮……
不好,车子右轮砂石往坡下滑,车身扭不住,犟得很,方向盘在拼命,车身在扭扯呐喊。
川路车向右翻滚下坡去,水泥电杆砰嗙翻滚在前,直冲沟底……
医院重病监控室门前,村民们失魂似的徘徊,李飞飞缩在长凳一角坐卷着,头发零乱。窗户外,太阳出来了,太阳落下了,刮风了,起云了,下雨了。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一天何长发眼皮慢慢动,慢慢睁眼,眼珠疲倦无力地撵着扫视床边的村民,有的妇女止住眼角挂着还往下流的泪。李飞飞瘦了一圈,看着褪色的秤砣脸醒来,她轻轻地抹掉他那皮软眼角的泪粒。村主任也许在昏迷中与什么妖魔鬼怪大战,他太疲倦了。李飞飞又把他的额头有些零乱的头发抚顺。
何长发看似慢慢好起来了,他还时常拄着拐杖努力爬到路上,看远处村民与电力工人在吆呵声中栽电杆。电杆从乡上分路来,已栽三四公里路了,他们争取年前把电杆全部栽好,明年春天全村人都用上明亮的电灯。李飞飞看着何长发好起来,脸上时常挂着笑。
“村主任好。”
村民赶去栽电杆从何长发的身旁过,笑着给他打招呼。
村主任笑笑,给他们点点头,哑声说“好”。
入冬,天气转凉,带病的老人们不是脚疼就是手疼,或者周身走着疼,何长发毫不例外,时常咳喘着喊疼。李飞飞看着他疼很担心,于是山葛葛的村民们白天黑夜时常有人来他家看望。走出他的家门,有经验的老人摇摇头。
“村主任,你要挺住,熬过这个冬天,我们村就要亮堂了。”一位老人握着何长发的手苦楚地给他树信心说。
村主任快不行了,屋里屋外挤满了人,有的在悄悄落泪。
“你们要……尽快……把电杆栽好……两年后……全世界……在我们国家……开大会……买电视机来……好得看。"
村主任有气无力地叮嘱着,说完嘴皮就塌了,秤砣就慢慢凉下去坚定成一个模子,永远不变。
屋里屋外人们泪崩,地炮轰轰轰三响,鞭炮噼啪哭喊,有的人在忙着给村主任洗净肉身,穿绸子老衣,入棺。入棺后,哗哗哇哇,村里哭开了。
白幡动,林丛中,鞭炮响,老木房泥石院坝里,大人小孩手握竹棍与燃香,在张大先生与众徒弟的口念经文里,鞠躬腰背,犹如跋涉千山万水般蚂蚁移,走似卦图经路过殿,给村主任何长发救苦。
救苦毕,围棺,村里妇女哭诉声纷杂震天。
啊我的村主任呀,没有你吗谁敢拿钱借我打工顾家呀,啊我的村主任呀,没有你吗,谁给我们儿女们鼓劲学习……
不知谁跑到乡上打的电话,晏花第三天就从渐江赶到家,然后拿着二百五十元钱跑到软软的李飞飞面前塞进她手里。李飞飞数出五十元塞回晏花手里,软软地说:“妹子,利息不要了。”
“嫂,没有利息。”晏花哭着。
于是两个女人抱着痛哭。
……
啊我的村主任呀,没有你吗谁会帮我跑几十里去给娃讲书读……
啊我的村主任呀,没有你吗谁会帮我落实救急钱……
几个妇女又坐在棺材旁哭。
夜晚鼓䥽声里道士经文后,唢呐响孝歌起,从善从德从道从美的唱。
连续七八天的鼓䥽唢呐哭诉后,一群男人媳妇老人孩子使劲拉绳,几十男人中八人如柱抬龙杠,其他左右前后扶龙杠扶棺扶抬龙杠人,把村主任秤砣何长发抬到老鹰岩旁仙女岩腰埋了。
第二天一早,汪、汪两声长号后,唢呐转为激扬婉转,鼓点起,嘭、嘭……太阳撞开寒冷冲上山头,公路上,视野里,山葛葛村民唢呐、鼓点声中,抬起电杆嘿哟呵、嘿哟呵地干了起来。
六
北风魔鬼一晚,第二天冰天雪地。
“爸,爸,爸……”
胡大城满寨子找疯巅的胡桥。此时胡桥正往老鹰岩顶爬。冰花冰挂冰柱太美了,冰花毛茸茸地铺开,冰挂一个头一个头地要向空中要向大地探索什么,冰柱一耸一个海拔一耸一个海拔重峦叠嶂。胡桥惊喜地爬啊爬,张着嘴,吐出的雾气瞬间凝冻成雾霜。
一爬一滑,爬了好久终于爬到老鹰岩顶。胡桥太兴奋了,美啊,美啊,冰花冰雕,冰的波澜起伏着他心灵的童话世界,放眼望去,整个世界白亮而奇幻……他灵魂深处的家乡出现了!他灵魂深处的家乡出现了!一口山风吹来,他借着山风旋转舞动起来。
两天后,人们在老鹰岩下的一个石旮旯里发现他的尸体,扒开雪,撬开冰层后才把他的尸体拖出来。
之后山葛葛的人就集中到晏花家忙碌,胡奶奶哭得昏天黑地,胡大爷傻了一般,晏花没有哭也不知疲惫,她强打着精神操劳着一切主持着一切,胡大诚起初哭,后来不哭了,紧紧跟随着晏花前后,胡小明、胡西西、胡娇也好像一下懂事了不少。
从冬天到春寒料峭,胡大爷一直没有说话,他时常这里站站看看那里站站看看,有时努力往山外看,有时用劲往山后看,就是站在路边蹲下,也能看着一根小草发呆,看着看着居然微笑了;人逐渐瘦削下来,慢慢地白发白髯却似精神了,拼命吸收着头颅上薄薄的土地,眼皮漫起了有气无力的多叠纹,薄薄的嘴皮稍微一拉开,露出微蛋黄的牙龈与墨粑粑的空洞,他的牙齿落得差不多了。
“爸,你咋了,咋跟暴雨后的包谷草,丢魂似的?”晏花望着发愣的胡大爷流着泪哭声问。
胡大爷不言语,也没有转头看她。晏花的泪水滚滚往下流。
春播忙时,一天胡奶奶一大早起来与晏花背粪入土。其实是晏花背粪,她背了撮箕与两把锄头。以前胡大爷与晏花是家庭主力,现在胡大爷成那样,晏花单挺着家里的担子,星期六星期天还好,有孩子们放假搭把手。
中午回来,院子里空落落的,胡大爷的傻愣身还没有如以往一块木楔似的楔入院子里,怪不协调的。胡奶奶有点不自在,于是回到屋里。
“拐喽,拐喽。”一会胡奶奶拍脚打手哭喊着跑出来,“花儿,他爷爷死在床上硬翘翘的喽。”
听到喊声,正在灰坑用杷杷拍背篼的晏花惊起来慌张往屋里跑。
“爸,爸,你咋就走了,我们这个家可咋办,呜呜……”屋里滚出嚎啕哭声流向村寨。
胡大爷的丧事新村主任王罗哥来主持,晏花快不行了,老是哭,胡奶奶也被家里接二连三的灾难压得病在床上。村里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偷空来帮忙,有的七手八脚放树急忙忙做棺材,有的背着起皱的老洋芋与花豆米来做汤菜,有的帮忙去请张大先生的人马来念经过殿救苦。
晏花接连哭了两天后大睡一觉起来不再哭,而是打起精神来和大家操办胡大爷的丧事。
办完丧事后,村里人又每家一人两人挤出人来帮晏花完成农事。
“我和我的祖国 ,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洋芋种完,春天的太阳特别兴奋,把雀鸟惹得满山鸣叫,青绿色从草地从枝头兴致勃勃冒出来,各色花朵争先恐后含苞开放。
新学校建成开学了,校园喇叭深情地歌唱着《我和我的祖国》。五间新教室亮眼,一大块水泥板操场让人就想围着跑上几圈,最让人激动的是,来了一名新老师,大学生,国字脸,一身新鲜泥土的味道,听说是老鹰岩后洗米沟的农家看牛娃。大学生叫李才俊,一走进校园就当全校总共三个老师的校长。山葛葛一二三年级在外读书的学生大多从其他学校转学回来了。龙兰兰也把儿子吴小宇与幺女吴小梅从乡里学校转了回来,大女儿二女儿吴艳吴敏在乡里读四五年级。
歌声中,全校三十多名同学在操场上集合,有的学生怯怯的。旁边站着不少拄拐杖或无拐杖的老人及部分大人,看着新鲜与彼此的兴奋。
今天学校开家长会,李才俊异常兴奋,雄心勃勃。
“我们山葛葛山青水秀,将会人杰地灵,以前因为穷,因为没文化,毒品害了我们,将来是读书救我们,国家好政策救我们,我们有信心有决心让我们的孩子读好书……”
人们控制不住暴起了热烈的掌声,有的人却猛然静静地流泪。
“我们有信心有决心让我们的孩子好好读书没有?”
校长大声问,村民们大声回答。
“有。”
“我们的孩子就是我们的明天,他们将来一定很优秀,我们山葛葛将来一定是秀才村。”
大人激动地哗哗鼓掌,学生看着也跟着哗哗鼓掌。
家长会散后,学生们在操场上奔跑。校长看见一位小姑娘,于是高兴地走向她。
小姑娘是吴小梅,她看见校长向她走来有些怯怯的。
校长蹲下,微笑地看着小女孩。
“今天爸爸妈妈来开家长会没有?”校长拉着吴小梅的小手温暖问。
“妈妈到县城背背篼去了。”吴小梅低着头。
“爸爸呢?”
“爸爸坐牢去了,我没有见过。哇……”吴小梅大声哭起来。
校长禁不住抱着吴小梅也泪流满面。
“春天来了, 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书声琅琅,从国旗下校园里传出,山风中,传向山谷。
“ 春天来了, 梨花、杏花、桃花都开了 ,小蜜蜂也出来了……”
寒风有些凌烈,地上的火苗子噗噗地燃,晏花、龙兰兰、王鹊妹,当然还有其他衣服破旧的人围着火苗子坐在背篓上,或站着烤火,今天有的得一趟活,有的连客户远远地招手“喂,背篼,过来”喊都没有喊。
晏花得了一趟活,是帮杀牛匠背血红红的骨头分发约定的牛肉馆,从新街绕到小十字,再绕到大十字,得六元钱,一身汗回到小十字斜坡背篼群,几口北风就把汗抽干,刺丝丝寒冷扑回身上。龙兰兰也遇上一趟活,是帮买菜大爷背菜回家,仅得两元钱。王鹊妹一趟活也没有得,人家看她有白发,身子单薄,怕她干不了。其实王鹊妹是有力气的,那拼命的环境没有理由没有力气,遇上老主顾,自然会放放心心喊她背。
他们背篼背菜背骨头等事是用了力抓到一分是一分的血汗钱,他们最高兴的是帮人背砖背水泥砌房子,那样活急,到手的钱是要粘着口水数一下的。
五个月前,胡大城去打工了,胡小明与胡西西要到县城读高一,环境逼着,晏花到县城当了背篼。以前,胡小明在出租房既要学着当爹妈,又要顾自己的学习,于是读书“打酱油”留级一年,和胡西西一起考取高一。情况摆在眼前,胡娇也得转学到县城,因此晏花向村主任王罗哥汇报,王罗哥马儿个高性子急,无路子,跑去向乡领导汇报,乡领导向教育局汇报,由此,胡娇进了县城读初中。自从胡大爷去逝后,胡奶奶拄上了拐杖,晏花就一家搬,在城郊租了间便宜的偏棚房,一家人就开始了读的读书,背的背背篼,守的守家,或在主人水泥板院子里拄着拐杖转转的日子。
当时晏花打算好,去找龙兰兰与王鹊妹一说,大家都盼钱用,于是吆五喝六一群妇女到县城当背篼。
虫鸣撬亮星星,拉亮电灯,晏花打来一盆清亮的水放在镜子前的盆架上,拿来梳子,她开始清洗长长的黑发。这黑发从当姑娘的时候就已经伴着她,结婚后,即使再农忙,胡山也没有舍得让她剪,他喜欢她瀑布黑发的模样,像春天堤岸边的杨柳,有随风飘来的歌声。晏花静静地清洗着黑发,因为她害怕她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清洗了。清洗好后,她用一块新毛巾把黑发上的水珠吸干,抚顺,侧头,镜子里,黑发从头上流淌下来。不知什么时候,镜子里冒出了一把黑色的剪刀,闪着白光的刃线。嚓嚓……那剪刀在有些颤抖的手里,把那黑色的瀑布齐勃子剪去了一大截。镜子里的晏花眼角挂着泪,呆了好一会之后,一块崭新的花手帕出现,慢慢地小心地把那失去花朵烘托的瀑布裹包了起来,放进衣柜最底层。
北风满街鼠窜,前面微热后背凉,火苗子吞食着随手捡来的烂柜子慢慢变成炭灰。等到下午四点左右,王鹊妹终于等来第一桩活路,背米到锅场去,有两三公里左右,四元钱,老顾客,一个近八十的老太太。这活放给别人,是没人去的,太远,并且遇着一中三中学生放学时,太挤。自从三年前锅场建三中后,锅场的人们犹如经历一夜春风,就有了梦想,于是纷纷努力把锅场的旮旯角角白天夜晚建上房子,因此锅场的巷子越来越拥挤。
去了四十分钟左右,王鹊妹满脸冒汗喘着粗气跑回来,说锅场有人要十人背砂石,趁着天下夜好抢工程。于是晏花、龙兰兰及其他七人跟着王鹊妹跑。
时间在一分一秒抢,喘息声与喘息声相碰,脚步与脚步在拼力,汗水与汗水在比谁先贲出皮肤,沁湿单薄的衣服与背垫。
晚上十一点左右,晏花拖着好似瘫了的双腿,背着巴背麻疼的背篼回到小十字,进了水巷子,借着几井窗户透出的微弱昏黄的光,向余家田坝走去。那里有他们租住的房子,前后两间,前间既是厨房又是胡小明与胡西西的书房和卧室,后间是胡奶奶、胡娇、晏花她们仨的。平时胡奶奶拄着拐杖就在这两间房里及门前转悠,及随便和房东老太搭讪几句。房东老太的儿子是个工作人员,在街面上买了房,不常回来。老太太把房子租给他们,一是找个说话的,二是挣点盐巴钱,她看见晏花们的情况,所以每年只收一百元的房租。
“儿,睡了吗。”
“作业还没有做完。”
路旁一井亮着的窗户传出一对父子的对话。
晏花突然心里一酸,想起两年前打工回来去监狱里看胡山的情景。胡山没有再大声武气地喊她改嫁了,而是心疼地看着她,说“假如你实在撑不住就走吧”。晏花的泪崩出来,摇摇头。触电一般,他们粗糙的手一下紧紧握着。“感谢你了妹。”胡山哭起来。
路旁灌木里不知什么追着背心叽叽的叫声中,一会晏花走到了出租房。进了屋,胡小明、胡西西还在学习,上了高中,作业多了许多。胡奶奶、胡娇已睡。她洗脸时,胡奶奶、胡娇却醒了。
“妈,你咋这么晚才回来。”胡娇说话的当儿,胡小明正在给晏花炒热饭。
“在你们学校边背砂石。”晏花有气无力。
“儿,我们炖的猪皮还给你留着。”胡奶奶心疼地。
“妈,几块猪皮你们吃就行了,为何还给我留着。”
“儿,你是我们家的大力,你扛着这个家辛苦。”胡奶奶的声音有点泣声,好像在抹泪。
“妈,我还不是为了孩子们有个好前途,我们那里山太高路太陡,有啥辛苦的,我乐意。”晏花舒了一口软巴巴的气后笑笑。
“妈,我起来给你揉揉背?”胡娇心疼地。
“睡你的,老娘才不要你假惺惺的。”晏花莞尔一笑。
说着话,胡小明端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饭,胡西西忙着去端辣椒水与酸菜。
“妈,老师要交补课费。”吃着吃着胡西西忽然说。
“多少?”晏花停筷子问。
“我与哥要着四十块。”胡西西努力鼓起勇气。
“唉,今天才挣了四十一块。”晏花感觉自己好像被抽空,软了下去,尔后又鼓了起来,“但是管他三七二十一,只要你们好好学习,我就落心。”她感叹。
夜慢慢爬到子夜,灯熄了。
七
那年冬天回家过年,晏花带回了一台十八英寸的旧电视机,是她背背篼时遇到别人搬家花五十元买的。回山葛葛的路上,经过街道时花一百元买了小天锅与信号接收机,回到家,胡小明、胡西西就高高兴兴安小天锅接收电视看。
山葛葛有电视机了,一家两家三家四家,新旧不同,大小不一,那一年过年就有了十多台。那一年是热闹的,除鞭炮比往年响外,就是你走我家看电视,我来你家看电视,我们去他家看电视,摆白话,回忆辛酸,然后苦笑,门神把守一家平安,对联抒发愤慨志向:
“矢志书学踏平川,奋进除毒求人生。”
“党旗引领学致富,国风小康去乌云。”
……
云云等等,油香起,米香飘,鞭炮响,女人歌呼:“吃年夜饭了。”
老人小孩齐聚饭桌欢欢喜喜吃年夜饭,然后闹闹舞舞山歌小调与看电视过春节。
春节后,洋芋春播结束开学时,学生回校园,打工的回打工处,背背篼的回到县城,守家的守家。
时间在生活中厮磨,在沉默中涌动。
一晃到了夏季学生放暑假,说来也奇怪,那年夏季山葛葛的大人小孩全部回到了家乡,高高兴兴的。
那是个艳阳高照后温暖的夜晚,那是个幸福和谐的日子,那是个吉祥的数字,那是个世界智力休力与科技天慧在我东方神龙放飞和平鸽天人合一的一枚勋章。那晚,山葛葛小学操场灯火通明,山葛葛的女人们,山葛葛的老人大人小孩们齐聚。大山大鼓大唢呐朝东方响起,鞭炮欢腾。兴奋的村民们在村主任王罗哥、小学校长李才俊和晏花、王鹊妹及龙兰兰的指引下,在课桌上七八台电视机前齐刷刷坐下。
电视里齐排排似大雁走来的各国队员英姿飒爽,猛然让他们筋骨振了振,漫妙的音乐,激情而温暖的旋曲,让他们心田海潮一波波涌起;五星红旗冉冉升起,中华人民共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从东方翻越百万重山热烈而来,星空下校园里五星红旗也冉冉升起,他们热情澎湃歌唱《义勇军进行曲》。你看龙兰兰的那个激扬,晏花、王鹊妹的那个深沉,老人、孩子及其他人的那个热血澎湃。他们之前一定练过好多天了。
之后的十六天,他们在电视机前,睁大惊奇的眼睛,张开一个个惊叹的嘴;或是沉静下来,怕引起水波;或是热烈地鼓掌互相握手拥抱;或是控制不住自己手舞足蹈,唢呐二胡鼓钹响起……
看看电视,他们在操场上先后设置一个个小障碍,然后那些女人们,那些大孩子们,那些村里剩下的朴实的男人们,一个个跑起来跨过障碍。龙兰兰有劲,晏花有些费力,王鹊妹抬着腿跨过有些慢,然后侧头看着老人孩子们,彼此撞着笑。
看看电视,他们把桌凳与电视挪到操场边上,争先恐后打起了篮球,操场边上的呐喊声不绝不于耳。
看看电视,女人们要下河洗澡,她们山歌灿烂,嬉嬉哈哈奔跑。
山歌落在花朵上,
水花落在波浪间,
三三六八三,
三三六八三九七,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蒋帅九十勾圈K,
我们来比哪个歌声美呦,
我们来比哪个跳水亮哟,
……
入水出水,晏花身材高挑轻柔,一转头笑,水珠点缀,虽然已四十多岁,却掩不住年轻时花中菊的高雅之美。龙兰兰虎虎生风跳入水中,水回报她一阵哈哈声。王鹊妺没下水,在河岸坐着笑,毕竟五十多岁的人,怕一不小心就感冒了。
山葛葛的女人们在水中蛙泳仰泳,扎猛子入水,或者努力把跳入水的动作跳得美一些。
看看电视,他们拿篮球当足球踢,奔跑呐喊。看看电视,他们在操场边上比甩石头远。
看看电视,他们拥抱在一起摔跤比力气大。
看看电视,他们画上三下二五个圈相连着,模仿电视机里唱着歌。
艳阳高照时,他们在操场上看电视热闹欢腾,雨天阴天时,他们在家里看电视热闹欢腾,过年一般。
灯火辉煌世界歌声舞蹈与激情的第十六天晚上,他们知道了全世界在中国开的这个大会叫奥运会,中国以51枚金牌居金牌榜首名。
他们啊,他们啊,大山大鼓大唢呐与鞭炮热烈响起,那欢腾,那热烈,向山外滚滚而去……
奥运会两个月前,吴小梅又从学校领回了一张三好学生奖状,龙兰兰高兴地给她做了一个蛋炒饭。墙上贴得满满的,前面依次是姐姐哥哥吴艳、吴敏、吴小宇的奖状,现在他们分别在邻近乡镇读初中,或乡里读小学六年级。
看着孩子们一个个好读书,龙兰兰跑到学校去找校长李才俊。她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没有遇到放学后校长查看学生打扫清洁卫生的情形。最后在教室侧边校长室,也即是校长的居室遇到了他。
她在门前踌躇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走进校长室。
“姐,有事吗?”正在批改作业的李才俊抬起头看着龙兰兰笑着问。
“兄弟,我想请你给我写几个字。”龙兰兰急冲冲说。
“写哪样字?”李才俊笑笑。
“我想了好几天了。”龙兰兰一股热气冲撞说,“除毒建家雄心志,学习致富中国心。”
“哈哈,姐,好对子。”李才俊笑起来,佩服地看着龙兰兰。
龙兰兰一时有些羞赧。
“还不是前些年夜校何长发村主任与乡里来的老师们教的。可我憋了好多天才憋出来。你佩服姐啥。”她笑说。
于是李才俊笔墨伺候,红纸黑字亮堂堂地给龙兰兰写对联。
龙兰兰欢天喜地把对联贴在那些琢磨不透幸福滋味亮闪闪的奖状两侧。贴好后,她站在奖状与对联前,又是一个莞尔一笑。
笑完之后,看着看着龙兰兰却流泪了,接着哭起来,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门外背花篓找猪草回来的吴小梅听见,放下花篓与镰刀跑进屋里来,看见妈妈正对着奖状哭。看着看着,她也噙了泪抽泣起来,她知道妈妈在别人眼里好强,其实心里在拧麻绳,紧了又紧强了又强,天天在给自己打气。
“儿,我知道你心里苦,要哭就放声哭一场吧!”
不知什么时候,吴黑狗站在门边,看着龙兰兰与吴小梅哭,自己也眼泪直往眼角冒。
龙兰兰头一次哭是十年前,吴三牛被抓后她生吴小梅时。吴三牛被抓消息传到村里,她整个人精神好像被抽空,村民们时常看见她挺着大肚子在村里走来走去。那时村民们担心着她扛不住,也暗地里担心着她生了孩子以后,如果跑了,吴黑狗一个早年丧妻的糟老头怎样带这一群孙子。
昏暗的油灯下,接生婆在屋里忙碌着,龙兰兰咬着帕子冒着虚汗生死挣扎,晏花与王鹊妹在屋里帮忙,紧张地送热水,递火烧消毒凉了的剪刀。
“哇……”
“生了,生了,一朵山花。”
接生婆喊,在屋外紧张得团团转的吴黑狗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把新生儿包好放在她枕边,被子盖好,龙兰兰转过孱弱的头看着新生儿,看着看着她哭了。
“妹子,这是我们的命,我们服命,我们要像老鹰岩与仙女岩一样高高挺着。”晏花心酸地给她鼓劲。
“无期,这可要挺到啥时候才算个数。”龙兰兰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妹,别哭了,你们还有个盼头,可我连个盼头也没有。”床边的王鹊妹忍不住泪崩出来,“这些娃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哭没有用。”
第三天晏花与王鹊妹来给婴儿洗三朝时,她们用从山脚挑来的山泉烧沸腾,凉成温水给婴儿洗澡,洗好包好重新放回龙兰兰的枕边,用被子盖好。
“姐,你们给孩子起个名字吧。”龙兰兰有了些精神,她微含笑。
她如此一说,晏花与王鹊妹思考起来。
“这季节入冬,我们这里报春天的是梅花,梅花小巧红美,”晏花边思考边说,“我看就叫她吴小梅吧。”
“吴小梅,好,这个名字好。”王鹊妹高兴呼应。
龙兰兰躺在床上笑。
从那天起,龙兰兰像换了一个人,说话办事特别好强。
北风呼呼地吹,吹得王鹊妹焦急零乱的心绪如一团麻,越裹越紧,她找不到头绪解开,于是加快了脚步。
她爬坡转弯向山葛葛小学走去,学校琅琅书声向她扑来。小学教室已从五间变成了二层楼十间,学生已从二三十人增长到七八十八,现在招收一至四年级学生,邻近村也有学生来就读。大中专毕业的老师来了三个。
老师学生们正踩在知识的蜜糖里,王鹊妹没有打扰这蜜糖的甜丝丝味道,而是径直走到办公室等着。
叮当当当……下课的电子铃响了。王鹊妹焦急的心亮了一下。
过了一会,老师们陆续走进办公室,李才俊也走进办公室。看见校长走进办公室,王鹊妹快步走上去。
“兄弟,拐哪,我刘熊熊那个狗扯的不读书要去打工,咋办。”王鹊妹像逮住救星。
李才俊放下课本。其他老师立起耳朵往这边看。
“姐,他先前不是答应我读完初中读高中的吗?”李才俊问。
这时办公室门口走进来李才俊的妻子胡燕,她拿着一沓作业本,与李才俊一般国字脸,微胖身材。她是李才俊来山葛葛的第二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山葛葛小学的。听说是县城边长大的女娃。李才俊来山葛葛后爱家访,头年有些人偶尔会看着他莫名其妙带酸酸甜甜刺的笑,自从胡燕来后,他们一起家访,那些人看他们的微笑就自然得多舒坦得多。李才俊家访时喊山葛葛妇女们为姐,喊姐成就姐弟间的友谊。
“那个晓得他着那样了,读倒读倒的他说懒得读了,反正就是这个穷命,读书不如及早去找活干。”王鹊妹好生气地。
“唉,这熊孩子,又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李才俊若有所思。
“哪个晓这狗扯的。”王鹊妹气愤叹气。
“姐,你先回去,放学后我来看一下。”
“好。”
王鹊妹单薄的身子有些摇晃地走出办公室门,头上白发抢占着黑发的地盘,白黑对战,看似黑发好像马上就要败下阵来。
傍晚,在鸡咯咯回鸡圈时,李才俊夫妻来到王鹊妹家。刘熊熊不在家,王鹊妹正在土坯房前噼噼啪啦砍明天的猪草。看见李才俊夫妻,她急忙站起来用腰前的黑围裙擦把手,迎上来。
“熊熊,熊熊,校长来了,快抬凳子给校长与胡老师坐。”王鹊妹喊起来。
她在起些青苔的平房前后喊几圈就是不见人。
“这小狗吃的又跑哪里去了,刚才都给他说好了,校长叔叔要来校长叔叔要来,他就是不听,心虚了。”她自言自语责怪。
“兄弟,你等着,我去找找,看这狗吃的躲走哪里去了。”她说着往沙石小路跑。
土坯房傍低矮的石头猪圈前石槽边,两条猪正在嘭嘭地吃着稀汤猪食,鸡已全进圈,养了两只鹅,正昂着勃子走来走去,不时嘎嘎地叫。
王鹊妹拉着刘熊熊回来了,孩子有点不愿意,有些扭捏着身子,个子跟李才俊一般高。
“你就好好给老娘坐着,给校长叔叔谈你为啥不想去读书。”
王鹊妹搬来三张小木凳,请李才俊与胡燕坐下,把刘熊熊按坐在凳子上。夕阳艳红的余辉涂抹着他们,着笔这黄土色的院子。电灯亮了,王鹊妹回屋去做晚饭。
刘熊熊歪着头,校长有点无可奈何,胡燕扫视着四周夜就要降临的一时色彩。
“儿,你给叔叔讲讲为啥不想读书了,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有你的想法?”李才俊温暖地问。
刘熊熊感觉气氛和缓,于是把头转过来对着李才俊,低着。
“我奶走了,我妈要照顾家里,要跑出寨外打工赚钱供我哥读中专与我姐读高中,累很,不如我出门打工帮她赚点钱,反正现在读书毕业也分不了工作。”刘熊熊有些难过。
李才俊心里起了波澜,胡燕也把目光收了回来,心疼地看着刘熊熊,猪已吃完猪食在院里游走,时不时用嘴拱着脚下的泥。
“儿,还是去读书吧,将来你既使做生意买卖或学技术都要知识的,没有知识你走不远,虽然将来难分工作。”停顿一会李才俊想帮他拓展人生思路。
“读,读,读啥不要钱,读大学更花钱。”刘熊熊突然看着路口冒火。
李才俊一下尴尬,胡燕有些惊讶地分别看看李才俊与刘熊熊。
尴尬一下李才俊瞬间面色严肃。
“现在国家很好,也在特别支持我们山葛葛,假如将来考取学校了,你也可以申请助学贷款,除非你不是汉子,承担不起自己的助学贷款。”校长突然吼了起来。
刘熊熊的头被他吼夹在双腿间。
屋檐下的路灯亮了,王鹊妹出来喊他们进屋吃饭,然后跑进院子撵猪入圈。两只大鹅已经入圈。
吃饭时刘熊熊没有吃,就在院子里双腿夹着头坐着。
第二天王鹊妹跑来告诉李才俊,刘熊熊一早去乡里读书了。
八
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地点,晏花头戴八仙神牌,手握双铩,骑着火凤凰,领着山神水神路神日月之众神,带着山魈神猴,披着朝阳霞光,向山葛葛山谷雾气深处行进……
山岩陡峭,乱石延深,队伍如洪,雾气渐散。
晏花领着军队浩浩荡荡来到山的深处神秘大洞前列队备战。
“山神水神路神日月之众神听令,齐备武功神智,挫败乌纹巨蟒之军,捉拿乌纹巨蟒;山魈神猴和山之大力士待命,预备地火烈焰,将巨蟒及其鬼军烈焰燃烧,祭奠天地。”下了火凤凰晏花举铩令。
“诺。”众神应声如黄钟大吕,山震。
“巨蟒鬼军,快快出来受死。”晏花长啸,啸声山谷回荡如箭深入山岩。
“巨蟒鬼军,快快出来受死,巨蟒鬼军,快快出来受死……”众神呼。
轰隆隆一阵山响,那条水桶粗的乌纹巨蟒钻出黑生生大洞,未有一兵一卒鬼众阴军跟随,不似当年那般神气十足,面容憔悴,麟皮微皱。
“哈哈……”晏花伸铩指大笑言,“乌纹恶魔,你不似当年那般神气了么,你的那些鬼军随从滚走哪里去了?”
巨蟒低头。
“我的那些鬼众阴军已在日月山气浩然之光中绝望回到地府,我也将消失于宇宙绝渊之谷。”巨蟒沮丧似悟言。
“哈哈,不战了吗。”晏花大笑。
“不战了。”乌蛇再低头。
“那你快快回到大山的深渊处,经历十八层地狱,烈焰焚烧,绝于宇宙之黑洞,永不得复还。”
晏花命令言完,巨蟒低头蜿蜒回洞。
……
晏花一激灵醒了,是梦。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何要做这样的梦,最终她归咎于近来看的电视好像有过类似场境。
野草像吃了饲料一般疯长,向庭院侵略,向屋檐下侵袭,就连屋檐下的石头也被它撕开生长的裂缝,草里时有老鼠出没。晏花为了扶孩子读书,在县城背背篼一沉下头白天黑夜苦干三年,一天不知什么缘故停工一天,鬼抓心一般回到老家,看着眼前的景象,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用钥匙拧开生锈的锁,推开门,屋里地上、楼板上老鼠嗦嗦的逃窜,她顿时瘫在地上哑声嚎哭。
嚎哭一阵,疼痛的心绪逐渐哭散,软软地站起来。慢慢地身上来了气,于是地上楼板上追打又壮着胆出没的老鼠。嗦嗦……噼里啪啦……追打老鼠好一阵,拍死三四只,还有好多只逃窜入缝隙,进了洞,或出了屋,院子里的草丛摇晃。
晏花心头愤怒的气流还在滚滚而来,她找出锈迹斑斑的镰刀冲到院子里,嚓嚓地割起草来。
割了好一阵,她累得瘫坐在地上喘气。
休息了好一会,她站起来找了柴,回到屋里烧柴放煤炭升灶烘屋。热气滚滚向屋里四周扩散,撵着屋里的霉气朝通往屋外的缝隙和开着的门跑。
那一夜,晏花躺在发霉的床上想了又想,孩子们读的读大学读的读中专了,钱不够,这几年国家帮撑着不少,助学贷款也贷了不少,虽然她也拼命赚了不少血汗钱支撑着,胡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家里转转都有些吃力,看样子是天天人,活不长。回家吧,回家吧,回家来喂猪养鸡,村里好多人也领到国家帮扶的猪牛羊来养,也顺便把家里打理好烘烤热乎,只有三四年,胡山就坐牢回来了,好让他有个温暖的窝回。
大山在冲动,山花即将绽放枝头……
嘭、嘭,嗡、嗡,啵、啵,新修的钢筋水泥二层楼村委会前台,大鼓唢呐钹二胡协奏引曲,村民集聚村委会院坝,路上成群牛羊。
“嘭、嘭,山葛葛来山窝中,党的关怀不放松;”村主任王罗哥棒落鼓响唱,村干和山葛葛民间艺人唢呐钹随。村民静,注目村委会楼前王罗哥们演唱。
“水电路啊修到家,今天牛羊连民心。”村民们身体开始随前台人节奏舞动。
“嘭、嘭,山葛葛人山魈孙,铁肩铁骨铁人心;”王罗哥舞起来,前台人舞起来,村民们舞起来。二胡钹随。
“人人除毒提纲领,妇女强家永不休。”村民们舞蹈中振振胸肩。
“嘭、嘭,山葛葛人有恒心,爬山上坎踏坦途。”大家合唱起来,舞起来,唢呐钹二胡齐随。
“牛羊入圈草儿旺,明朝崽崽满山坡。”村民们自信满满舞蹈唱。
人们反复咏唱舞蹈……
“村民们,党和国家发给我们的牛羊我们有信心把它们养肥养壮不得?”村主任兴奋吼声问。
“有。”村民们兴奋地齐声吼着回答。
“王磊石的牛一头,羊两只。”村主任唱喊着分牛羊。
“王鹊妹的牛一头,羊两只。”
“晏花的牛一头,羊两只……”
村民们兴高彩烈地牵着分给自己的牛羊往家走。
“晏花姐,你那牛看模样明年就要出崽。”龙兰兰牵着分给自己的牛笑着对晏花说。
“吴小宇,儿,不能骑羊,你那么重,羊小。”晏花看着龙兰兰的儿子吴小宇正在骑羊急喊,她女儿吴小梅在一旁笑。
“小狗吃的,你拿它骑瘫了,我拿啥下崽扶你们读书。”龙兰兰笑着伸手去打龙小宇。龙小宇跳开咯咯笑,做一个鬼脸。
“看着羊的模样太兴奋了,老妈。咯咯……”吴小梅笑得弯腰。
晏花止不住大笑起来:“哈哈,下崽好啊,明年下崽好啊。”
晏花的镰刀磨得雪亮,走起草来一出镰刀就是一背篼,早晨才见她露水稀稀的上山,一会就见她背着顶上木棍插镰刀前面挡的一背篼草回来,手里还抱着一些野菜。晏花忙啊,除了养牛羊还养了几头猪,一侧身子倒了草,她就要入土找猪草了。日子比不得背背篼时,每天都有钱过手,她还得紧紧捏着裤兜里的几个钱,舞动镰刀烧旺火,跑山上跑土地,奔命割来草,该砍细入大铁锅煮的煮,不该煮的及时入圈入猪槽喂牛羊和猪。她家以前的老坯房现在拿来养牛羊,猪她是不敢放入土坯房的,继续养在旁边的石圈里。猪那家伙,始终是野猪变来的,在泥中打滚打洞,一饿来,就叫死拉喊,跳起来用头顶圈楼板木条,用嘴冲撬咬圈门。这时晏花就发挥放在圈边长木棍的作用,冲过去拿木棍往圈里杵打。用劲地杵打上好几大棍,骂瘟收的扳命。
胡奶奶是再也管不了这个家了,一天就是或摇晃在床上,或木讷地坐着,或努力开门抓着门枋往外看看。
“妈,你别操心,怕滚倒的阵。”
胡奶奶听到猪撬圈门,努力开了门抓着墙枋走到檐下窗前,正想下了石坎去圈边打猪。晏花刚背了一背篼猪草进院子,正好看见,急慌慌地喊。胡奶奶见她已回来,放心了,止了步。晏花急忙放好背篼,冲到圈门边,一阵边骂猪边嘭嘭地打。
猪多粮少,一天光两背篼两铁锅接连不断的猪草压进猪肚子里去,还是顶不住事的。既使牛羊抢嘴不多。所以晏花除了国家分的土地,还东一小块西一小绺开了一些荒地,一块块一绺绺都按季节及时种上洋芋包谷豆荞。
牛起瘟了,囗蹄疫,乡里兽医来了好几次打了好多针,就是不见好,村里人慌了,老鹰岩下几根朽木的庙前,也有人插上了几柱香,烧了一些冥钱。
晏花在家里翻箱倒柜,她在找几本旧书,在县城背篼帮人搬家时捡的,是兽医书,关于猪牛羊的都有。在县城一天忙着背背篼没有看上几页,搬回家来,她想闲时捡着及时用,于是就甩进背篼背回来了。
前些年上夜校晏花识了不少字,那时每晚他们要么烧着亮槁,要么提着马灯,要么点着电筒,或者点着用一节竹筒一两节电池一根铜丝一个小灯泡做的小电筒,脚撵着脚去上夜校。他们都很气愤,他们要努力去多识两个这鬼打的一撇一捺一点一横的字,就是因不识这鬼打的字,害得他们目光短浅不识法度,贩了毒,害了村,苦了村里的女人,寡妇村的乌帽才压了头。
夜晚学习回来,白天晏花时不时的在地上用木棍画字,用颜色石在墙上写字逢忘记,方便随时看。有意无意学着学着,去城里背背篼,她已经可以看一些书了。遇到一些种植养殖的旧书,她就把它们保存下来,闲时看,学知识防将来。
乡里又来给牛打口蹄疫苗的兽医垂头丧气地回去了。一天早上,晏花草不割牛不管拿一把锤背起背篼上山了。
估摸两三个小时后,她汗涔涔地躬身背着背篼回来。哗,弯腰倒了一堆青白色的石灰石。
她在院子里忙碌起来,挖坑,开通风口,放柴垒煤炭,放石灰石入煤里,稀煤包粽子似的把垒起的煤堆包了,点火烧起石灰来。
煤在燃烧,晏花在忙碌那牛羊猪吃食的事。
烧了两天一夜,煤烧成了灰。撬开煤灰,晏花取出白色的石灰石。然后找来一口大铁锅开了水龙头,哗啦啦灌满水。她小心地把石灰石一个个丢进铁锅里,水面起青烟,水里嗞嗞地响。不一会,铁锅里如火山爆发一般,石灰石爆散开,直往水面吹气翻白浪。
石灰水澄一天一夜,清亮如泉水。舀了一脸盆,拉来牛。晏花请来王鹊妹、龙兰兰,三人胆大如虎,拉住牛头,撬掰开牛嘴,晏花伸手拉出臭烘烘黄稠稠的牛舌,龙兰兰双手固稳牛头,王鹊妹滔倒石灰水,晏花一手抓住牛舌,一手洗牛舌洗牛嘴牛牙。
用石灰水洗好后,接着用高锰酸钾水洗。
洗好后,王鹊妹与龙兰兰坐下休息,晏花回屋里翻口蹄疫苗,找针。不一会,晏花拿针与疫苗出来,三人又拉稳住牛头打针。
洗舌打好针后,晏花三人桶提着石灰水锰酸钾水,拿了针药往龙兰兰家走。从龙兰兰家出来,她们又往王鹊妹家走。
从王鹊妹家出来后,三人有说有笑背了背篼提了锤上山了。
自从晏花放下背篼想回家来搞养殖后,她是见了养殖书就想要就想借,自己也慢慢备下一些养殖针药,一是省力省钱,二是好作急时之需。
吽……吽……吽……
两天后,晏花、王鹊妹、龙兰兰的牛一头引一头先后吽叫,击荡沉寂一些日子的山葛葛,村民们纷纷来晏花家讨治牛经,晏花也不吝啬,她与王鹊妹、龙兰兰挑着石灰水与高锰酸钾水,拿着针药往各家跑。
“晏花,龙兰兰,王鹊妹,你三姐妹治好我的牛,明年出崽有半边是你们的。”门牙落得差不多的廖大爷笑着说。
“大爷,牛崽我们不要,留着喂长大,好卖来钱给廖倩读书。”晏花打好针后笑着回,“廖倩那闺女乖啊,今年一下就考取了大学。”
“钱别担心,这些年她妈都寄回来的。”廖大爷高兴地。
“好啊大爷,有她妈担着,你就笑着等当老祖宗了。”
“哈哈……”廖大爷捋一下胡顺大笑,她们也跟着笑。
她们曾担心过出嫁的廖二雀妻,现在不得不佩服她。
九
胡奶奶越来越消瘦,皮肤慢慢漫起了蛋黄色,晏花慌起来,找来村主任王罗哥与王鹊妹、龙兰兰商量。
“晏花妹,我看明早我们还是拉到县医院去检查一下,好确定方案,现在有合作医疗,花不了多少钱。”村主任说。
“我赞成。”
“我也赞成。”
王鹊妹、龙兰兰陆续说。晏花点点头。
“不去了,”胡奶奶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吹着软软蛋黄的嘴皮说,她的牙齿掉得差不多了,“病在我身上,我知道。”
“妈,我们就去检查一下,现在有国家报销,花不了多少钱,你别担心钱。”晏花蹲在床边凑近胡奶奶哭声说,“有你在,我有说话的地方,没你,我找谁说话去。”
“儿啊,我怕,我怕,”胡奶奶努力接气说,“我怕成半路死鬼,进不了家。”
“别怕,我们找车拉你去,”王鹊妹凑近胡奶奶枕头边,村主任母马儿脸嗓,鞠腰,怕胡奶奶听不见声音有点大声地说,“现在路上铺砂了,也不抖,去来一天就可以回来。”
胡奶奶把手伸出来拉着村主任的手,村主任感觉好像握着一小把有气无力的骨杆。
县医院检查的医生把王罗哥、晏花、王鹊妹、龙兰兰喊到一角。
“老人是胆结石堵塞造成胆囊破裂,她肝上肺上的病也严重,”医生低声惋惜说,“回家吧,准备好棺材,熬一天算一天。”
晏花禁不住泪水崩出了眼眶。
每晚晏花家都有许多村民陆续来坐,他们要守着老人一步一步离开人世。
“儿啊,”胡奶奶忽然睁开眼睛声音干涩地说,“我要喝水。”
人群里有人急忙转进堂屋端温水。
晏花小心地用汤匙给胡奶奶喂水。胡奶奶努力动了动嘴,喝了两小勺。
“儿啊,这些年……苦了你。”胡奶奶的声音润多了,可还是有气无力,“我死后,保佑你健健康康的……保佑胡山顺顺利利的……保佑我大学生们个个有出息……”
“妈……”晏花哭声握着胡奶奶的手。
屋里的人都禁不住一下泪流满面。
胡奶奶的丧礼上,村里的大儿细崽都来走经过殿,白发白髯的张大先生前年去世了,现在是他的儿子张兴禄主持工作。张兴禄带着张大先生的一群徒弟白天黑夜给胡奶奶念经打鼓䥽超度亡魂、祈福孝家。念经停息时,唢呐匠二胡匠围坐煤火堆旁,唢呐二胡响,鼓䥽随响,轮流演奏哀曲励志歌。
晏花哭得死去活来,村里的一些大龄妇女也扑在棺材上边回忆边诉哭着妈呀歌。村主任主持丧礼,王鹊妹、龙兰兰忙前忙后。
妈,妈,你一去吗叫我孤零零,屋前屋后吗找个说话的也没有,呜呜……晏花扑在棺材上痛哭,哭声嘶哑抽泣……自从嫁你家来吗,你带我吗比自家女儿还要亲,比自家儿子还要甜,呜呜……
她身旁一些妇女拉她劝她不要哭了,拉不住。
妈,妈,这些年来吗没有你吗我日子难得挺下来,苦了累了回家来吗有你准备热汤热水,有你的轻言轻语,呜呜……
棺材旁堂屋里挤满了妇女。
胡大妈啊,胡大妈啊,大集体人家当队长吗哨子响吗乱骂人,你当队长吗好言好语,分工分吗人家找头找路吗扣工分,你睁只眼闭只眼吗偷偷多分些……
一个看似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哭。
胡大妈啊,胡大妈啊,你是我们家大恩人,我家兴友吗没有你奶水喂吗早归西……
另一个老奶奶哭。
……
寒来暑往,鸟语声,桃花梨花开处。
这三四年来,风里雨里,露珠霰气,阳光汗滴,晏花连续卖了几头牛十多头羊十多头猪,村里乡村路水泥硬化了,她也推倒了土坯房,建了三间平房,在危房改造美丽乡村中修缮了木房,硬化了院坝。
临近这一年来,她的心慢慢激动起来,嘭嘭,这嘭嘭蓄集起来既将爆发——胡小明、胡西西马上大学毕业,胡山就要出狱啦。
晏花一大早起来,朝阳弹着鸟雀声在院子里窜,她坐下来手起刀落砍了一大背篼猪草,然后用撮箕撮倒进露天用胶纸遮着,泥石砌起的灶台上的大铁锅里。晏花每天都要煮一大锅猪草洒包谷面的猪食给猪吃,她认为这种传统养猪法养出来的猪肉质香脆清心。下午那一顿,她才用生饲料喂猪。牲口多忙不过来,是不她会坚持一天煮两次猪食给猪吃的。现在市面的猪肉没有肉香味,全是饲料猪,所以她的猪养成是不愁卖的,杀猪匠会自己上门索买。捡来的干柴噼啪烧着煮猪食,她坐在灶前的长木凳上用木橇不时搅着锅里的猪食,搅着搅着她打起了盹。
……朝阳升,彩霞着笔,天籁声中,山葛葛天空飞来朵朵七彩祥云汇成高台舞池,彩虹起。老鹰岩老鹰飞起,仙女岩仙女们踩着彩虹桥走上七彩祥云舞池。天际飞来火凤凰,钟鼓鸣之,竖琴古筝起。老鹰渐渐变大抟旋飞,凤凰化为一位绝艳女子池中歌舞,仙女围着那女子随音乐翩翩舞蹈,天际数不清的鸟雀向舞池飞来……
“嘿,老妈。”
突然天际传来一声惊喜的喊。凤凰飘入幻境,老鹰飞,仙女逝,鸟雀散,晏花醒。
晏花一惊睁开眼睛,转眼看,笑骂到:“三个小狗吃的,哪阵到的?”
原来是胡小明、胡西西大学毕业回来了,胡娇放假了。他们下了山葛葛跑县城的面包车,走下水泥硬化的小路,入院子看见母亲正在灶火前坐着煮猪食,想给母亲一个惊喜,于是偷偷猫进院子。
母子相见,百感交集,儿子大了俊了,女儿美了,母亲老了,头发花白了,眼波浸着闪亮的泪花,彼此却又一时找不到说的。
“饿了吧。妈去煮面条给你们吃。”
晏花笑着转身抹了一下泪去煮面了,胡娇跟在她背后。胡小明搅猪食煮,胡西西拖着皮箱入屋。
喔、喔、喔……
临近中午,突然院子里的大公鸡唱起了天亮打鸣的歌。
孩子们回来后,和妈妈忙碌着挖洋芋割猪草的事,空闲时,胡小明学习法律知识准备司法考试,胡西西却看一些关于企业公司的书籍,他打算在家呆个月把,想去城市的公司应聘,胡娇却在复习,她打算大专升本科。晏花看着孩子们都有自己的想法都看书,她心里高兴。
时间从玉米粒的浆子慢慢饱满慢慢变硬中流过。一天,王罗哥跑来说,胡山要他们明天中午到三锅桩去接他。听到这消息,晏花母子异常兴奋。
“这鬼老者,回就回来,还耍什么大爷,定要到三锅桩去接他。”
晏花笑骂着,说不出滋味的喜悦。
第二天临近中午,晏花母子赶了出去的面包车,一溜风十多分钟就到了三锅桩侧面的山坡上。
三锅桩那三座独立的石山青秀如芽,传说吴三桂剿水西时,曾用它作锅柱,立大火,煮食给兵马吃。三锅桩下青流汇聚形成三岔河,清波翻卷向东流去。上游一条河来源于乡里的白果树下,一条河来源于山葛葛下。
来到三岔河边,下了车,晏花揉揉眼,看见桥上栏杆边那个站着望流水的人影有些熟悉。于是晏花径直向那人走去,胡小明兄妹激动地紧紧跟着,并不时抬眼看那人影。
“胡山哥。”晏花禁不住喊年轻时呼喊。
那人转头,花白头发对着花白头发,两张起皱纹的脸突然激动起来。
晏花快步走起来,那人快步走起来。走近了,晏花一下扑进那人的怀里,痛哭起来,那人泪水一下崩出了眼眶,滚滚往下流。一旁站着的胡小明们也泪流满面。
坐着面包车回来的路上,胡山好奇地看看路,看看山,看看房,不好意思地说:
“我在里面喂了十多年的猪牛,怕喂傻了,不识路,只记着个大概,才请你们到三锅桩去接我的。”
晏花与胡山忙碌的影子在猪牛间一年又一年地度过……
噼噼啪啪……虾、螃蟹、鸡汤、豆腐、酸菜、洋芋丝,肉宝贝系列猪膀、腊肉、肉丝炒水果辣椒、肉沫炒豆米……葡萄酒、老土酒上,又过年啦,又过年啦,贴上红红的对联,秦叔宝、晋德军门神把守大门,其他各个门上贴上倒“福”,晏花一家子供了菩萨供祖先,星火在冥钱与祷告声中,去与家神和祖先言说后,他们圆桌坐好准备吃年夜饭。
“先说过,今年吃完年夜饭我们全家看春晚。”胡山坐上凳子笑着说。
“爸,吃好饭后,我带何欢逛逛我们村子可以吗?”胡西西边倒葡萄酒边高兴地说,旁边坐着他的女朋友何欢。
“非常时期不准。”胡山禁止。
胡娇抢葡萄酒瓶倒酒,胡西西与何欢有些尴尬,胡小明倒了一些白酒给父亲,也倒了一些给自己,胡娇倒葡萄酒给晏花,她不要,要了半杯白酒。
“我看,没大事,路上静悄悄的,吃了饭可以去逛一下,我批准。”晏花放好酒杯高兴说。
晏花发话,胡山一下不好言语。
“我也赞成。”胡娇倒好酒拍手。
“我看孩子们被你惯得……”胡山一个气而甜的南瓜脸。
晏花笑起来,孩子们笑起来。
“祝福爸爸妈妈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孩子们站起来举起杯祝福。
酒下肚,暖融融甜香香的气流向晏花胡山周身流去。
“这年头,山珍海味不算啥,看来明年子,我们家圈里的那几十头猪又吃得香了。”胡山夹着一筷猪肉,微红着脸笑着说。
“这鬼老者,看他得意得!”晏花准备拈菜看着胡山笑。白发在灯光下闪着光。
全家人笑起来。
吃好年夜饭,胡西西和何欢逛马路去了,其他人团圆坐在沙发上,兴奋肃穆中看着央视春晚。
“唉,还是我们国家力量大啊,对付一个病毒,喊一声,全国人都行动起来。”看着看着,胡山突然感叹。
过了一会,胡西西们回来了,一关门后就急忙往火边凑,胡西西说外边冷飕飕的,什么人也没有,就是村主任王罗哥们在巡逻,喊他们快回家,别乱串乱跑。
轰轰……零点时分,山葛葛的夜空与山外呼应,开满多彩礼花……
后语:我们要遵纪守法,要不犯了法进了班房,婆娘儿女(很多是儿女丢给爷奶),及男人,甚至财产,就成了别人的……
作者简介:木耳,贵州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