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恋歌女
□许京生
朋友老张的歌厅开业已有月余,他几次约我去捧场,都被以太忙为由婉拒了。其实,还没忙到那份儿上,只因五音不全,会唱的歌又少,才不想去凑热闹。这次他又热情相邀,不能再推脱,否则就太不近人情了。
择了一个春风拂面的夜晚,我驱车来到位于香山边上的歌厅。领班甜蜜地把我引进大厅,我告诉她是老板的朋友,劳她通报一声。她倒了一杯柠檬茶,转身、扭腰,迈着猫步走了出去。
我一边喝茶,一边环顾四周。大概是因为歌厅的位置太偏或是刚开业,等候的客人不多,只有两三位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由歌女陪着聊天。柔美的音乐、微弱的灯光,让人觉得温馨。不多时,大腹便便的张老板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微笑着走进来,说了一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之类的话。没聊几句,又有人来找,他抱歉地说:“杂事太多,身不由己,你劲歌,劲舞吧。”说完,吩咐领班招来一位身材娇小的歌女,交代她要好好陪我唱歌。
我跟着歌女走进一间KTV包房。房间典雅别致,墙上挂着十八、十九世纪法国画家的名作:格瑞兹的《打破的水壶》和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画作临摹得逼真细致,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乍一看,这两幅画似乎与KTV不搭调,因为法国人并不喜欢KTV。在亚洲能被男女老少所热爱的娱乐方式,没有能够成为法国的娱乐主流,这或许是文化背景的不同,或许是跟版权有关。仔细一想,张老板还是一位懂艺术的人。为什么这样说呢?这还要从那两幅世界名画说起。《打破的水壶》画框里表现的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形象,那“破了的水壶”又有什么寓意呢?在法国民俗里,破壶是指少女失去贞节。我想,在包间里挂这幅画的用意是告诫歌女们不要为利益而失去贞洁。第二幅《草地上的午餐》画面中的裸体女人和两位绅士悠闲地坐在草地上。挂这幅画的用意就像马奈挑战主流艺术一样,是挑战传统,因为KTV并不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挂这两幅画的总体意思是:既要有新的娱乐形式,也不要违背传统道德。可见,老板是一位懂艺术的高人。
落座后我问歌女喝点什么,她说只喝“露露”,我为自己要了一杯拿铁。时间不长,身穿白衬衣、蓝马甲,打着领结的服务生,用一只手端着托盘,把饮料送了过来。只见歌女伸出纤细、涂着红指甲的手,优雅地拿起杯子,说了声谢谢,然后像喝红酒一样抿了一口,样子有点矜持。我把方糖轻轻放到杯子里,用勺慢慢搅动着,咖啡的香气迅速在包间里散开。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打量着她:头发剪得很短,样子有点像男孩。眼睛细长,但目光温柔。红红的嘴唇,脖子上戴着镶宝石的银链,上身穿一件白色低胸装,胸平平的,并不性感。下身穿一条短裙,坐下时,下摆几乎退到大腿根。由于是初次见面,两人相对沉默。
“你在哪里工作?”还是她先开的腔。
“自由职业”我没有正面回答。
“你是商人?”她盯着我的灰色西装说。
“你猜对了”。我想,这样说不算撒谎,因为我是自由撰稿人,靠卖文为生。
在她眼里商人最自由,想上班就上班,不想,就在家里睡大觉。因为她爸爸就是这样的人,这是和她以后的交谈中得知的。
“你常来吗?”
“不,这是第一次。”
“看你也不像娱乐圈的人,你唱歌吧,我们这里有好多好听的新歌。”
“不会。”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其实,我也能唱几支,只是不愿在一个陌生女孩面前显摆罢了。
“那你点一首,我为你唱。”我点了一首老歌,张信哲演唱的《过火》。
“男声的歌呀,不过我也会唱”她爽朗地笑着说。她唱得很动听,张信哲的声线模仿也很到位,像是受过专业训练。歌罢,又放了一首慢四的舞曲,邀我共舞。我搂着她的细腰,在不大的空间里慢慢旋转。她侧着头,秀发散出的香气,让我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我没有躲避,因为躲避有可能让她产生误会,以为我讨厌她。音乐很弱,并不影响交谈。她用南方人学说普通话时,那种特有的语调,向我讲了一些有关她的事情:
她叫楚红,22岁,温州人。爸爸在改革开放头几年,靠做小商品生意,发了财。后来成立了商贸公司,比她大三岁的哥哥也在公司上班。妈妈辞退了纺织厂的工作,在家照顾生意。
在南方有很多这样的家族企业,她家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她让我猜她家有几间房子,我说有四五间吧。她笑了起来,笑的声音很大。
“你小看人了,我家有一栋两层小楼。”她说这话的目的,是想证明家境还算富足。
“你有这样的家境,为什么远离父母,来北京做歌女?”
“为什么有人会吸毒?”她反问我,没等我回答,她又补充说:“是因为会上瘾!我唱歌也上瘾,有时唱上一天也不觉得累。”她的比喻虽不恰当,但也说明了问题。
“既然你这样迷恋唱歌,我就叫你恋歌女吧。”
“这外号好,我喜欢”她愉快地说。能让女孩开心,得到她的赞誉,由此获得了一丝满足,不虚此行吧。
“你喜欢就好”,听了我的话,她开心地笑起来。那笑声即爽朗,又迷人。
“高中毕业后,老爸想让我当教师,他自己文化水平不高,所以特别崇拜老师,于是就让我报考了师范院校。结果以市里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了,但是上了不到一学期,就自动退学了,师范院校的空气太沉闷,不自由。因为退学,把老爸气得半死。每天听他无休止地埋怨、指责,我都快疯了,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就北上北京,先在一家私人创办的美术学校学习。基本功训练很枯燥,耐着性子画了半年的素描,画人体时,男模特匀称的身体,发达的肌肉,让我感到兴奋、冲动。但时间一长也就觉得平淡无奇了。后来,迷上了唱歌,又到音乐学校去上课,也是私人办的学校,但师资很厉害,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教得很好,一年以后,流行和美声的歌都能唱一些。到歌厅做歌女,既能挣钱养活自己,又能满足爱好,继续学习唱歌,一晃都三年多了。”她连珠炮似地向我讲了一段即简单又不漫长的生活经历。
舞曲停了,她引我回到座位上。
“你有男朋友吗?”我问她。
“在家乡时有过一个,是我爸生意场上的朋友,虽然长相一般,但能吃苦耐劳,老爸也看好他。”
“你爱他吗?”我盯着她的脸问。
“ 爱!”她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他,独自北漂呢?”
“他劝我留在家乡跟他一起做生意,我拒绝了,于是就分手了。”
“你后悔吗?”
“不后悔,但孤独、寂寞的时候,总是想一些和他相处的事情。”
“那说明你还是爱他的,只是缘分未到吧。”话一出口,我马上觉得似乎不该如此说。
“你与他交往时有“过火”的经历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的手指以四四拍的节奏在咖啡杯上轻轻地敲着,似乎是在催促她回答。
“你所说的过火是张信哲歌中的‘过火’,还是指‘性’的过火?”,“你怎么认为都可以”。听了我的话,她诡秘地笑了起来:“你真狡猾”,难道我给她的印象是狡猾?我为刚才的问话感到后悔。
为了弥补问话的过失,我换了个话题:“快过节了,回去看看他,时间久了,也许彼此的想法会改变。想法变了,新的缘分也会降临的。”
“也许吧。”说完,她拿起麦克,唱了一首《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唱完,我鼓了掌,不是奉承,也不是出于礼貌,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她的确唱得很好。
“听说歌厅的工资很高?”我随便问。
“也不是很高,有较高工资的姐妹,都是靠收客人的小费,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北京的消费水准很高,老板什么都不管,衣食住行都要自己负担,除了房租、水电、吃饭外,每月还要为自己添几件时尚的衣服和买些化妆品,这样算下来,开销要一万多吧。”
她的生活也够奢侈的,一个单身歌女,开销竟如此大,这是我没想到的。
“不但生活上有压力,而且什么样的客人都会碰到。在有些人眼里,我们是坏女人,他们花了钱,就拼命整人,甚至行为越轨,遭到拒绝,就到老板那里告状。老板就来问我:‘小楚,你是来干什么的?’我说,是来挣钱的。‘那你就好好干’。潜台词是:‘不然就滚蛋。’为此,我换过三家歌厅。有时想起来,也挺没劲的,昼伏夜行,跟鬼一般。到了过节的时侯,都是我打电话问候别人,从没有人问候我。”
话说到这份上,她有些伤感。我不敢去看她的脸,怕看见她流泪。就这样,听她唱一曲,说一段,然后又唱一曲。不知不觉已经唱了三个小时。分手时,我向她要了电话号码,并说有空时再来听她唱歌。
我失信了,那以后,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并没有再去歌厅听她唱歌。
过年了,初三那天,天上飘起了雪花。我独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望着街上悠闲行走的红男绿女,忽然想起那位没人问候的恋歌女,于是在通讯录里倒腾了一阵子才找到她的电话。打电话问候,也算是拜年,并邀她一起吃午饭。她欢天喜地接受了邀请,并兴奋地说:“本来准备和小姐妹去逛庙会,接到你的电话也就推辞了。”
我们去了一家西餐厅,点了她爱吃的奶汁烤鱼和蔬菜沙拉。因为是过年,也是因为第一次一起吃饭,不喝酒的她,破例喝了红酒。饭桌上我问她:“过年了,想家了吧?”。她说:“唱歌的时候不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想,想久别的母亲和家乡那条缓缓流入东海的大河。每当放假的时候,就和同学一起去河边看驶向远方的大船。后来,之所以有北漂的想法,或许是跟那条驶向远方的大船有关吧。
思乡之情使她的情绪急转直下,悲凉得就像寒风中在冰面上行走。
见她情绪低落,我说:“记得上次和你一起唱歌,你唱了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你就像雨做的云,既美丽又漂浮不定。快一年没见你,有男朋友了吧?”
“还没有,歌厅虽然接触的人比较多,但他们都是来玩的,又有谁真心实意地想和歌女交朋友?换了你,你愿意吗?”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我不知所措,但又不能不回答。沉思片刻,我说:“愿意,但你老爸不愿意,他是不会同意你找一个连稳定工作都没有的人作男朋友的。”
“找什么样的人作朋友,我自己说了算。”
“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幸的婚姻,就算你说了算,你老爸也妥协了,到了谈婚论嫁时,我也付不起几十万的财礼费”
“那你就倒插门吧,我们家乡的风俗是倒插门可以不要财礼的。”说到这里,我们相对笑了起来。
吃过饭后,又聊了许久才散去。以后一忙也就将她忘记了。
时间飞快,一晃又到过年的时候了,大年初二,天空依旧飘起了雪花,雾气蒙蒙,充满了灰色。由于北京没什么亲戚要拜望,很是清闲,使我再次想起了那位恋歌女,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北京打拼,有没有被不良之人所欺辱?
也许歌女就是这样的一群人:闲的时候供人消遣和惦念,忙的时候被人所忘记。
作者:许京生,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出版长篇传记文学《瞿秋白与鲁迅》,发表《鲁迅编辑的最后一部书》《孙连仲回忆录手稿中的抗战》《历史档案中的张申府其人》《从〈雷雨〉到〈王昭君〉——记忆戏剧大师曹禺》《开“心锁”——台湾女作家郭良蕙印象》等多篇作品,其中《一位作家在抗战中的经历》获全国爱国主义主题征文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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