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漫画家、文学家丰子恺故居
作者:沁香一瓣

从上海南站坐车到桐乡,再转车至石门小镇,乘公交过大运河上的石门大桥,至子恺路崇德路站下,就来到我国著名漫画家、作家、美术与音乐教育家丰子恺先生的故居。
绿荫掩映下的故居侧门处,一幢坐北朝南的宅院,就是丰子恺故居的缘缘堂。走近,便看到丰子恺的雕塑像。雕像下方刻有一句话:“人生短,艺术长。”这是凝结了丰子恺一生艺术生活的真实写照。看到这一句话,不禁使我想起与丰子恺先生认识的前前后后。

一、
七十年代初的一个秋天的上午,我在上海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编辑部修改一篇散文。改好文章,就帮编辑谢泉铭老师分拆邮包,分拣来自各地作者的信和文稿。
忽然,一封用毛笔字写的来自陕西南路39弄长乐村93号的信特别亮眼。我拆开后递给谢泉铭老师。原来写信者就是我读中学时代很想要见到的画家丰子恺先生。信中,丰子恺先生告诉谢老师,说他因身体欠佳,已经回到家里休养……
谢老师看完信问我:你见过丰子恺先生没有?我把心中想说的话对谢老师直说了。谢老师说:昨天我接到了老先生电话,约好今下午二点去与他处聊聊,要不你陪我一起去见见。我点头致谢。
下午,我们乘车加步行来到陕西南路丰子恺先生屋前。丰子恺先生已经站在门前小花园口迎接我们。他看上去七十多岁,身穿中式服外套,五官端正,头发花白,理的发略带青年式,清瘦的脸上戴着一副老式的圆形黑边框眼镜,嘴唇上下的胡子花白,下巴还留着v字型胡子,闪着别样的个性和风彩。
在谢老师的介绍下,丰子恺先生和我热情握手。丰先生笑着说:“年轻人爱好文学很好。”又说:“人生在世短暂,热爱文学的人可以在永恒的文学艺术里寻找到人生的春天。”他还说:“爱好文学艺术的年轻人只要努力,世界一定会给你们留下一份美好……”那天,我坐在先生和谢泉铭老师旁边,听他们谈及缘缘堂和日月楼;谈绘画和文学创作。他们是浙江人,乡音浓浓谈得很投缘……
最早知道丰子恺的名字,还是我在读中学的时候。那时,我参加了学校的美术兴趣组,指导老师是位中年人,很喜欢画漫画,画的都是很有意思的儿童少年生活图,如放风筝、老鹰捉小鸡游戏、荷叶当伞、在稻田摸鱼等,很有乡土气息。我们常常去老师宿舍看他画画。老师见我们很喜欢他的画,就给我们讲:他的画是从我国漫画高手丰子恺先生的画集中临摹学的。不久,老师还让我们翻看他珍藏的《丰子恺漫画集》。集中有古诗词漫画、社会众生相漫画、儿童漫画、自然漫画等。我们从此知道丰子恺先生是我国漫画界的鼻祖。
再后来,我们几位同学在暑假结伴去探望美术指导老师。那天,老师很有兴趣地带我们去看丰子恺在解放前任教过的江湾立达学校的旧址(今复兴高级中学的地方),还去离新市南路不远处的当年丰子恺居住过的旧址,给我们讲丰子恺和“缘缘堂”的故事。那次考察活动,在我心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以后,我常去学校图书馆翻阅丰子恺先生的散文集和画册,那些漫画中的小故事带着童趣,充满生活气息,便从此络在我的心中。

二、
岁月回望。1898年11月9日,丰子恺于出生于崇德县(今嘉兴桐乡市)石门镇(湾)一户教书先生家庭。
丰子恺出生时,家中已有六个姐姐,丰子恺列第七。父亲给他取乳名为慈玉,即宝玉的意思。父亲名丰璜,清末举人,自清政府废除科举后,便在家中开设私塾。母亲钟云芳,勤劳能干,聪明贤惠,与祖母沈氏一起操持家中开办的染坊和家庭日常生计。时年,六岁的丰子恺便进入父亲开办的私塾读书,取学名丰润。
在父亲的私塾里,丰子恺酷爱学习和背诵《三字经》、《千家诗》。9岁时,父亲病逝。丰子恺的母亲为把孩子培养成有用之才,就把他送到另一私塾就读,一直读到12岁。这期间,也许是家里开染坊的缘故,丰子恺对有色彩的颜料很喜欢,特别是当他看到《千字诗》里的黑白人物时,就常悄悄拿了颜料在黑白人物身上涂各种彩色。平时,他还喜欢描摹人物画,经常给同学和乡亲作肖像画。也曾为私塾学校画过一幅孔子像,被师生和乡人称为“小画家”。
六年后,丰子恺考入石门湾西溪学校。在学校,由于丰子恺的作文写得好,常受到老师表扬。一天,一个名叫徐苪荪的县教育督学来到学校巡视,在浏览学生试卷时,读到了丰子恺的会考作文。他十分欣赏丰子恺的文笔和才华,经了解后便亲自上门和丰子恺的母亲提及自己女儿的亲事,丰子恺母亲经再三考虑后便答应了。旧时的儿女婚事大多由父母做主。就这样,16岁的丰子恺和比他大2岁的徐力民小姐订了亲。据说当时丰子恺见了长得秀气的徐力民,腼腆得不敢去拉她的手。
1914年,丰子恺17岁时,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此时的他将丰润改名为丰子恺。在学校,他遇到了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好的两位老师。一位是34岁的著名音乐家、美术家、书法家、戏剧活动家李叔同。李叔同长着一双丹凤眼,聪颖又沉静的脸上饱含有非凡的智慧,看上去很和谐。刚进学校,丰子恺怕学不好专业受到老师批评。但当他听了李叔同老师的几堂课后,就觉得李叔同讲课思路清晰,他的教育理念是倡导“教师沉下去,学生动起来”。为满足每一个学生的兴趣和爱好,李叔同经常进琴房和画室给学生作辅导。有时候学生在课堂上走神了,丰子恺在下课后就会和风细雨地向有关学生指出,然后还向被批评的学生鞠一躬。所以学生们对李叔同老师非常敬畏。在李叔同的身教言教下,丰子恺不仅喜欢上绘画和音乐,还喜欢上了文学。
另一位教丰子恺的老师是28岁的夏丏尊。夏丏尊比李叔同小6岁,长得圆头圆脸,笑容可掬,很有亲和力。他和李叔同一样精通诗文和绘画,理学方面也精通,看上去是青年教师,但对学生却是慈母般的关心,丰子恺觉得听夏老师的课犹如在母亲身边听着优美的摇篮曲。丰子恺对两位老师的评价是:李叔同似父,夏丏尊如母。
在师范的几年中,丰子恺还知道了李叔同的身世。李叔同祖籍浙江,出生于天津一个进士、盐商家庭。五岁丧父,幼年起受到佛法熏陶。李叔同不仅在绘画、文学、音乐才华出众,还集篆刻、书法、戏剧等于一身。多才多艺,他是我国最早出国到日本留学的成员之一。
在丰子恺入学后的1916年,李叔同受肺病困扰,遭受的病痛难以言口。37岁那年,他为治疗身上的疾病,决定离开家庭走进佛门,以修养身心名义断食20天。但遗憾的是没有成功。1918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剃度出家,号弘一法师,此事一度震动全国。但不知为何,丰子恺太同情了,心不由自主靠近了自己的老师。
1919年3月,21岁的丰子恺师范毕业。毕业前夕,他奉母命回故乡石门,于农历二月十二日百花生日这天,与徐力民正式结婚。婚后一个多月,丰子恺从师范毕业,他受同学之邀到上海立业,把新婚妻子徐力民带到了上海,又送她进了老师李叔同的好友杨白民在1903年创办的、坐落在王家码头竹行弄的城东女学,专修文学、音乐、图画、手工等艺术课,他要把妻子培养成有才华的人。
而丰子恺自己,受同学吴梦非和从日本研究音乐归国的同学刘质平之邀,在上海南市的小西门黄家阙路一弄内租了房子,创办了上海专科师范学校。在专科师范筹备阶段,丰子恺受邀在上海东亚体校任教,他在教学时不忘做学问,在校刊上发表了《图画教授法》和《素描》两文,前者是教育心得,后者是他翻译的日本学者米田桂一郎的《素描》片段,这是丰子恺最早关于美术教学的著译。除此之外,他还发表了《画家之生命》、《艺术教育的原理》等文。受到同行人士刮目相看。
上海专科师范学校挂牌后,吴梦非任校长,丰子恺被委任教务主任,并负责教授西洋画等课。此时丰子恺与妻子徐力民虽然都在上海南市,相距也不远,但两人经常分居,各自住宿在校内,只是每逢周末才去附近在旅馆开房相聚,相敬相爱,一起度过属于他们最美好的且宝贵的时光。
三、
1921年初,为开阔眼界,掌握更多艺术技巧和本领,丰子恺决定像老师李叔同一样赴日本留学。此时他和妻子已有了长女,且妻子徐力民又有了身孕,但徐力民通情达理,支持丈夫东渡,她向父亲借了款,亲自送丰子恺到达船码头。
日本之行,促使丰子恺改变了画风。一天,他在日本的一个旧书摊上,发现了一本由日本著名画家、装帧设计家、诗人竹久梦二出版的《梦二画集·春》。梦二的画,运用传统日本画和西洋画的技法,在独特而纯粹的审美观的主导下,独创东洋风俗画,意趣并重,清新脱俗的简笔画风靡了日本。这就引起了丰子恺情感上的共鸣。于是他对竹久梦二的画进行了研究,决定把学到的知识带回国内,求变求异创作出属于自己的作品。十个月后的1921年的冬天,丰子恺回到了上海。这次东渡,成就了他的“子恺漫画”风格的初露和形成。
丰子恺回国后,仍在上海专科师范学校任教。此时妻子已生下次女丰麟先。养家的压力,使丰子恺又奔走在地处吴淞的中国公学兼课。课外,他开始忙于他独创的漫画。他创作的画造型简单,画风朴实,富有童趣,很快在上海滩走红。之后,便受邀在香港、台湾及各地举办了个人画展。
此时,在浙江一师的老师夏丏尊知道丰子恺从日本回到上海,就邀请他到新建的浙江上虞春晖中学担任美术、音乐和英文课老师。受老师之邀,重情重义的丰子恺便于1922年前往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任教。在那里,他用毛笔尝试简笔画教学,一举获得成功。
在上虞白马湖清静的湖畔,丰子恺还别出心裁地请人在湖边空地上建了一所诗意般的“小杨柳屋”。他把妻子女儿一起接来同住。潮畔的风景,触发了他许多创作的灵感,他一有空就思考吸取东洋和西洋画中的艺术技巧,通过再创作,把古代文人的诗趣融入到画作中。过起了“世外桃源”般的生活。1924年,丰子恺在朱自清、俞平伯合办的《我们的七月》刊物上,发表了创作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受到好评。
1924年间,由于教育理念不合,夏丏尊、丰子恺等辞职离开了春晖中学来到上海,与中国公学部分师生筹建“立达中学”。“立达”二字乃取《论语》中“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意。时值严冬,他们在上海老靶子路(今虹口武进路)上租了两幢民房开学,这是由教师凑钱集资开办的中学。由于租金贵,便于1925年夏天在江湾立达路(今车站南路)以租地方式造屋,建造了新的校舍,改名为立达学园。吸引了当时文坛的一批名人如刘大白、陈望道、周建人、郑振铎、方光焘、周予同、夏衍、关良、朱自清、朱光潜、黎锦晖、叶圣陶、章锡琛、胡愈之、李白岑等前来任教。
半年后,立达校园自建了教职工住房,丰子恺和教职工终于结束了无固定的住所。于1926年9月带着家庭人员,搬迁到了江湾镇的永义里9号(今复兴中学附近地域),这是一排朝南向的石库门房子,每幢一楼一底加上半楼有一个亭子间住一家。每套房子楼下为客厅,上楼左边有亭子间,朝右再跨几步,上去便是前楼。进入前楼处有小扶梯,爬上去便是晒台。虽然房屋不是很大,但在丰子恺心中,终于有了一方精神上的安宁之地。
1927年农历9月26日,就丰子恺30岁生日的那天,弘一法师(李叔同)到他家作客。丰子恺请老师为他的居住处取个宅名。弘一法师频频点头。他让丰子恺在几张小方纸上写上自己最喜爱的文字,然后把小方纸用手团成小纸球,撒在布置好的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再拿二个纸球展开。十分奇妙的是,丰子恺两次拆开来的纸团上都显示“缘”字。丰子恺想起自己的出生日是9号,而居住的永义里也是9号,真是人生有缘,便将自己的居住地命名为“缘缘堂”。弘一法师当场挥笔题了一幅横额“缘缘堂”,丰子恺便请人去上海福州路有名的九华堂装裱,挂在屋中,这就是“缘缘堂”之名的由来,这就是师徒心灵上的缘缘堂。
为不忘恩师对他的栽培,丰子恺三思后还决定皈依佛门,做弘一法师的弟子。弘一法师点头同意。于是在楼下钢琴边的释迦牟尼像前又举行了皈依仪式,弘一法师给他取法名“婴行”。即“婴儿行”。这是《涅盘经》列举菩萨所修的五种行法之一。适合丰子恺崇尚“童心”的温柔敦厚的生活理念。丰子恺入佛门是属居士,不用进寺门,不用剃度,平时仍可吃肉。从此“缘缘堂”成为丰子恺形影不离的伴。

四、
捏指数来,丰子恺在上海江湾“缘缘堂”前后共住了近八年时间,时间虽然不长,但对丰子恺来说很有意义。1928年,弘一法师五十寿辰。丰子恺前往庆贺。在和老师交谈中,为表对恩师的敬爱,他发誓要创作《护生画集》,请弘一法师题字出版。弘一法师为丰子恺的诚意表示点赞。
所谓“护生”,就是佛教中所指“护心”,即是要用佛心“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按丰子恺的话说,就是要提倡仁爱、劝人戒杀从善,建立人与动物平等和谐的观念。丰子恺决心要围绕这一佛教题材创作一批画。他要从弘一法师50岁开始,就要围绕“护生”这一主题每年创作5幅画,十年作一集,以后随着师傅年龄的增加,每十年增加十幅。即从弘一法师50岁至60岁为一集,画50幅;从60岁到70岁为第二集,画60幅;从70岁到80岁为第三集,画70幅;从80岁到90岁为四集,即80幅;从90岁到100岁为第五集,画90幅;从100岁开始为第六集,画100幅。画集从开始到完成,总共创作450幅作品,时间需要45年。可见《护生画》是丰子恺人生中的一项系统创作工程。
第一、二集的画作好,画集都由弘一法师亲自配上文字,于1929年出版。1931年,丰子恺在开明书店还出版了《缘缘堂随笔》。随笔充满哲学理念,充满童真童趣,字里行间弘扬真善美,文集内多篇文章是写缘缘堂的。随着书和画一并传出,丰子恺的名声在上海开始远播。
1932年1月28日,淞沪抗战爆发,立达学校被日本飞机炸毁,丰子恺和教工开始撤离永义里。临行,他把恩师弘一法师题写的“缘缘堂”三字包裹得严严实实,可见丰子恺对缘缘堂是多么的情深。1933年,丰子恺又出版了《音乐入门》《西洋名画巡礼》等著作,细数有20多本,此时的他手里有了6000余元存钱。是夜,他想起了住了八年的缘缘堂,想起母亲在世时叮嘱他不要忘记了石门故乡的一席话,丰子恺彻夜难眠。是的,石门是他的血脉之地。很小的时候,祖父在石门湾开了一爿染坊店,父亲曾是光绪最后一科举人,曾一度荣耀故里,但在丰子恺九岁时,父亲撇下母亲和姐弟7人离世。丰子恺记着染坊曾经是启蒙他学画的地方……于是便和妻子徐力民商量,准备在故乡石门镇(湾)重建自己家的房子。
于是,丰子恺亲自进行了房屋设计,采用传统中国式的屋墙和木梁,融合石门民居建筑的朴实之美开始建房,丰子恺为纪念缘缘堂,还决定把新建的住屋取名“缘缘堂”。因为“缘缘堂”是他立身和寄语师生情缘的地方。由于弘一法师“缘缘堂”的横额偏小,遂又请在国学界颇有声誉的诗人和书法家、大儒马一浮撰写。马一浮是弘一法师的朋友,是引进马克思《资本论》德文版和英文版的中华第一人,年长丰子恺16岁,他们是半师半友的关系。马一浮知道丰子恺在家乡建房需立匾重题缘缘堂之事,便一口答应。他挥笔用隶书写了“缘缘堂”三个大字。丰子恺大喜,请人做成匾,悬挂在新屋厅堂正中。为了记住缘缘堂,丰子恺还请人在他创作用的纸和书信的笺纸上,印上“缘缘堂画笺”和“缘缘堂信笺”的字样,表明他永远和“缘缘堂”在一起。
1937年,丰子恺把在上海和故乡缘缘堂写的散文又集结出版了《缘缘堂再笔》,集中内容看似对一些轻微琐碎的事物描写,但仔细阅读很有味道。如书中的《山中避雨》,丰子恺将山村之中的细雨景致写得十分逼真,让人感受到有音乐的魅力和水墨写意般的情趣。
就在丰子恺住在故乡的日子,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丰子恺与妻子徐力民于11月21日携带子女,辞别缘缘堂,随逃难人群一路经浙江、江西、湖南、广西,历经困苦到达重庆。途中,他听到家乡传来不幸消息,家乡所建的心爱的“缘缘堂”在1938年1月已被日军的炮火击中烧毁,幸亏侄女从灰堆里救出了两扇烧焦的门板(现被安装在重建的缘缘堂朝东的大门)。丰子恺闻讯,对日军的野蛮暴行痛恨得咬牙切齿,写下了《还我缘缘堂》、《告缘缘堂在天之灵》等檄文。
1942年,弘一法师圆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弥留之际,他留下“悲欣交集”四字作绝笔。弘一法师圆寂的消息传到丰子恺耳畔,作为学生和弟子,他悲痛万分,悲痛中他一鼓作气画出了《护生画集》的第三集70幅和第四集80幅,用画告慰弘一法师。第三集由很有声望的书画家、收藏家、政治活动家叶恭绰先生配文字;第四集由上海佛教协会副会长朱幼兰配文字。续画《护生画集》是丰子恺向恩师弘一法师承诺交卷的雄志展示。
1945年抗战胜利后,丰子恺带着家属回到了故乡石门镇(湾)。当他看到自己建起来的“缘缘堂”变成了一片焦土,又获悉恩师夏丏尊也于1946年4月23日晚肺病发作在上海逝世的消息。丰子恺悲伤得落泪。之后,丰子恺又带着全家人来到上海,他先后居住在西宝兴路、南昌路。上海解放后,他迁入福州路631弄7号(开明书店章锡深先生的旧宅)居住了4年半。解放后,他担任了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上海中国画院院长和上海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等职。1953年4月,他还被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每月领取当时较高的工资100元。
1954年9月1日,丰子恺从福州路正式迁入陕西南路长乐村。当时的长乐村叫“凡尔登花园”,是一幢西班牙式的三层小楼,两楼两底加一个“亭子间”,再有一个三层阁楼和二楼南面的室内阳台。阳台上有天窗和三面窗,白天见到太阳,晚上见到月亮。此房比江湾的缘缘堂屋面积大。丰子恺又想把这房取名为“缘缘堂”,但经过左思右想后,觉得给屋子起什么名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颗感恩的心。思来想去,觉得取“日月楼”也适宜。1959年初,他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到北京出席会议,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令丰子恺激动得满含泪水。
在日月楼,丰子恺除了做好日常工作,时刻想到要完成他在缘缘堂还没有做完的事。特别是他一直牵挂在心的《护生画集》。于是不顾年龄增长,作画写文不间断。一天,出版社的编辑请他翻译一部近百万字的由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紫式部创作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这是一部日本古典文学巨著,被称为是“日本的《红楼梦》。”小说以日本平安王朝全盛时期为背景,描写了主人公源氏的生活和爱情故事,共五十四回。丰子恺接下了这一艰巨任务。
于是他从1961年8月开始在日月楼上通读全书,于1962年12月开笔翻译,从动笔到译完,历时近四年完成了这部宏篇巨著。(但因为情况变化耽误了出版,直到丰子恺去世5年后的1981年,《源氏物语》才分上中下三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五、
在特殊年代,作为上海美协主席的丰子恺,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帽子挨批斗。丰子恺为怀念已逝30多年老母而蓄的长胡子也被人剪掉。为此,他不知道从梦中哭醒多少次。
1969年初冬,丰子恺被下放到上海郊区曹行公社劳动,接受再教育。他每天住在茅草屋内。出工时胸前挂一个蛇皮袋,在棉花地中采摘棉花,寒风吹来,冻得他浑身发抖,终因丰子恺身体虚弱而得了病。1970年,丰子恺的病变成了肺病,在医院治疗出院时,医生嘱他要静养。但丰子恺不敢忘记对恩师的承诺:“护生即护心,慈悲在我心,随处皆作画。”即使是在劳动期间,他仍然以苦为乐,想方设法趁其他人不在时创作《护生画集》,以坚强的毅力完成了第五集的90幅画。后由厦门大学中文教授虞愚配上文字出版。
由于病情折磨,丰子恺想到自己可能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便抓紧时间做还没做好的事,特别是他心中牵挂的第六集《护生画集》。为了提前绘画,他每天蜗居在阳台上创作。为记住日期,还在墙上挂了一幅画的日历,分格精心写上了四季月日和节气,每过一日便用笔划掉一格。还在狭窄的阳台上摆了一张长仅1米60,宽0.7米的小床,既是他午休的地方,又是他晚上创作后睡觉的地方。
丰子恺的身高有1米74,睡在小床上两腿无法伸直,但他就是这样带病坚持了五年多。记得那天我们曾参观他的房,他风趣地说:这是我睡的俄罗斯式的小床,当年彼得大帝也睡这样的小床。为了事业,他就是这样的乐观。
1971年至1973年,他在日月楼又写下了33篇散文,准备汇编《缘缘堂续笔》。1973年,丰子恺75岁的时候,他胸痛加咳嗽不止,肺病己很严重。医生要求他静养。但丰子恺没按照医生要求去做,还偷偷扔掉了医生开的药,继续画《护生画集》第6集,终于画出100幅。这第六集后来也由上海佛教协会副会长朱幼兰配文字。此时,完稿的《护生画集》离与弘一法师约定最后的时间还有6年。《护生画集》是丰子恺先生一生中耗时最久的一部作品集。画集在佛教界、艺术界产生了广泛影响。
说到缘缘堂和日月楼的故事,还要说说丰子恺和学生胡治均的关系。生于1921年的胡治均是上海籍宁波人。1947年,26岁的胡治均经友人介绍认识了丰子恺,结为忘年之交,并开始专心向丰子恺学习书画,成为丰子恺的嫡传弟子。胡治均常佩的“缘缘堂门人”的印章就是最好见证。解放后胡治均曾任上海电力设备公司经理,业余时间爱好收藏丰子恺的画,数量达300多幅。但在特殊年代,胡治均和丰子恺一样遭批斗。所收藏的画,除了几幅由他想法保存在领袖的像框后面外,其它的画怕被抄家没收,就在夜色朦胧中把画运到江畔,用石头捆绑后沉入江底,成为终身的遗憾。
1969年底,胡治均获“解放”,二年后,他听到恩师丰子恺从农村返家养病的消息,立即来到“日月楼”,在百感交集中诉说收藏的画遭难的始末,向丰子恺请罪……丰子恺说:“我不死还有手,我会给你再画的”。于是从1971年秋开始,丰子恺在身体虚弱的情况下,除创作《护生画集》和散文外,在回忆中重新为学生胡治均作画,亲自用牛皮纸糊制了大袋子,在画上题“敝帚自珍”、“交治均藏”等字样。并作《敝帚自珍序言》一文,引用三国魏·曹丕《典论·论文》中“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之金句,用“敝帚自珍”比喻自己的东西即使不好也很爱惜。话中有话,令胡治均感动得落泪。见证了一代艺术大师对弟子的深爱。
1975年4月13至21日,丰子恺身体每况愈下,他思念故乡。在学生胡治均和女儿陪同下,从上海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石门镇。正是春天、李花和杏花沿道路盛开,景色如画。这是抗战胜利后的第30年。多少往事,多少回忆,故乡的石门湾和曾经建造的缘缘堂又紧连在了一起。
乡亲们知道艺术大师要回来了,聚集在路口欢迎。按照乡俗,丰子恺在商店买了一条香烟和几斤糖果,亲自分发给想念他和看望他的乡亲们。此外,他把很多写好的思乡条幅送给乡亲,内容大多是贺知章《回乡偶记》中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在石门,他以丰家之名,分头宴请亲戚和乡亲,其间还参观了就读过的小学旧址,回忆丰家染房,还有他设计建造的缘缘堂旧址。就这样,丰子恺在石门湾故乡生活了一周余。
从石门回到上海后,丰子恺的健康状况出现恶化。8月下旬,他在题写一幅“日月楼中日月长”时的下联时,握在手中的笔突然掉地,家人发现后立即送他去医院。29日傍晚,经过医院检查诊断,确诊他已得肺癌,癌细胞已转移到了脑部,所以右腿右手不能动弹,说话也困难。面对家人,丰子恺想说话但发不出声,家人见状就递上一本练习本和一支圆珠笔。丰子恺握住笔,在本子上画了一些非方非圆的图形,这是什么含意?这是他在回忆缘缘堂吗?这是他为圆满了一生感到骄傲吗?1975年9月15日中午12时8分,丰子恺在上海华山医院与世长辞,享年77岁……
丰子恺在上海日月楼共住了21个春秋,这是他在上海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是他逐梦缘缘堂闪烁绚丽多彩人生的地方。

六、
1985年9月15日,在丰子恺的“莫逆之交”、新加坡佛教协会主席广洽法师的捐资下,当地政府按照丰子恺故居“缘缘堂”原貌进行了重建。
重建后的缘缘堂,建筑面积510平方米。青砖黑瓦,朱栏粉墙;高大、轩敞、明爽的砖木结构充满了浓郁乡情。从东边墙门进院,墙门里面上方有“欣及旧栖”四个大字,这是当年丰子恺亲笔题书仿制的,焦痕斑斑的两扇大门百孔千洞,这是丰子恺侄女从抗日炮火中抢救出来的缘缘堂唯一的遗物,是日本侵略军侵华罪行的铁证。小院花坛里栽着丰子恺生前喜爱的牵牛花,右边墙角处有芭蕉数株。红绿相衬,恬静和谐。
还记得九十年代后期,我曾特地来到缘缘堂,见到门楣上悬挂着叶圣陶书的“丰子恺故居”匾。厅中的“缘缘堂”三字就是在当年马一浮原迹基础上复制。堂额下面挂的一幅红梅系著名画家唐云仿吴昌硕画意而作。正厅西室是原丰子恺的书房,摆放着丰子恺半身铜像。缘缘堂东室除陈列丰子恺字画外,墙上还悬挂一幅水墨写真的丰子恺全身画像。中间前楼原为丰子恺的卧室兼画室。两侧为书箱书橱,前面窗口放一张写字台和一把藤椅。书桌上放有丰子恺生前用过的文房四宝及《辞海》等书籍。书橱中陈列有他的著作和译作,还有手稿、照片、信札、印章等等。除匾联等外,厅堂还挂着当代多位书画家所赠的书画作品。有赵朴初、李可染、唐云、钱君陶等名家赠的字画多件,可以说是价值连城。
平屋前的天井有一座葡萄棚和秋千,为当年丰子恺儿女活动之处。丰子恺故居及丰子恺卓越的艺术成布置得一览无遗。
如今,在“缘缘堂”东侧,当地政府于1998年建了丰子恺漫画馆,总面积820平方米,院中立有丰子恺全身石雕像。屋内设“丰子恺艺术生涯陈列室”、“丰子恺书画精品陈列室”、“中国漫画名家陈列室”、“中国当代漫画家作品陈列室”等四个展厅。凡85年后布置在缘缘堂的展品和珍品已全部移到这里。
七、
站在丰子恺先生故居“缘缘堂”匾牌下,我想:桐乡石门湾丰子恺先生故居的“缘缘堂”,是他亲自设计和生活的地方。石门的缘缘堂和当年上海江湾的“缘缘堂”是紧密相连的地方;是和丰子恺先生生活的“日月楼”是一根藤上开过的花和结过的“瓜”。这和先生一生出版的画集、著作和译著170余部分不开的,是和他走向人生的辉煌是分不开的。
想起当年我随谢泉铭老师在上海日月楼拜访丰子恺先生的情景,想到他讲的念念不忘的缘缘堂的纪事,想到我几度走进石门观赏和游览先生的故居,仿佛每一次都看到先生的笑容。是的,丰子恺先生虽已远去,但故乡的“缘缘堂”仍在,他和缘缘堂的人生故事仍在。
缘缘堂,是妆点石门镇人文景观的骄傲,也是一处镇镇的无价之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