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处对象了,”三姐告诉我,“咱俩去看看他长什么样?”
想看大姐的对象,嘴上说说容易,当真要去,那可就太远了,具体多少公里,说不清,只知道他的工作单位在天边。
我望着天的尽头,天连着起伏叠嶂的大山,天和山都是蓝色,只是山比天蓝得略深一些。他就在大山下边的海上、大李家公社水产养殖场上班。路遥没车,当日无回,怎么去?三姐说,有送货的大卡车可以搭乘,晚上住一宿,第二天就回来。
我跟着三姐上路了。
我第一次走这么远。来到养殖场,人生地不熟,三姐好闯,见人就问,姓徐的在哪里。“姓徐的”就是大姐的对象。一个人回答说:“姓徐的?在里边,往里走就能找到。”
可能有人传信了吧,他接我们来了。三姐很敏锐,断定迎面走过来的就是“姓徐的”,对我说:“怎么这么黑!”确实,他黝黑的脸庞,可能长年在海上被海风吹的吧。比皮肤更黑的是那一双大眼睛,黑溜溜的,有些闪亮,镶着双眼皮,倒挺精神。大个儿、身材魁梧,比大姐以前遴选的对象好多了。
我和三姐不知怎么称呼,肯定不能叫“姐夫”,也羞口叫“哥”,索性不称呼了。可是,他的那些同事们却毫不掩饰地把我俩称为他的小舅子、小姨子。
他待我和三姐很热情,他的同事们更甚。厨师专门为我俩的到来做了丰盛的海鲜宴,还上了白酒。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说话滔滔不绝,净用关键词儿,全叨热点事儿,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他俨然成了中心人物。
饭后,“姓徐的”划一只木船,带我下海。三姐不会游泳,留在岸上。我们上了船,他挽着衣袖用力摇橹,伴着“吱嘎吱嘎”的声音,船像加了油劈开海水快速前行。他胳膊上发达的三头肌二头肌,有节奏地一张一弛,像个大力士。
船离岸越来越远,驶进大海深处。我第一次离岸在海面上走得这么远。小船被波浪包围,感觉无依无靠,像一片飘零的树叶,有些胆怯。但回头看他的面孔,十分坦然,我的心也踏实了。
我问他:“你长时间摇橹累不累?”
他说:“习惯了,成天摇都不知道累。”
他让我试试摇橹。我本以为橹是绑在船上的,或者是有一个铁环挂在船上,其实都不是。橹上有一个圆孔,与之相对应的,船上有一根固定的金属圆柱,圆孔对准圆柱,圆柱嵌入圆孔,橹就固定在船上了。掌握好角度在水中不停地摇摆,船就会前行。可是我摇了几下,橹“扑通”一声就掉到船帮上。这可是个技术活呀!
到了海带养殖区,他用力、频繁地打捞海带,没多久,就把船舱就装得满满当当,我们可以返回了。他把船划到适合游泳的海域,让我下水玩玩,我便纵身跳进海里。虽然夏天,可是海水比起我们村里水库的水和村头小河里的水,都凉多了。不敢远游,这么大的海,我担心回不来。他说,没事,有我在呢。可我还是不敢离开木船,浅尝辄止,很快就爬上来了。
第二天,我和三姐回到家里。三姐带回一个重大课题,向妈妈介绍这个摇橹划船的人的情况。妈妈乘胜追击,又找到街坊王志英,她也在养殖场上班,正好在家休息。详细调查了解情况。
王志英说,他体力好,能干活,经常提前完成规定的个人打捞任务,然后就去帮助别人,多出力不多挣钱,有人就认为他傻,也就是雷锋式的“傻子”。
大姐对这位“姓徐的”很满意,因为他是金县二中的尖子生。二中,全县有名的重点高中,老高三毕业,本来都是大学的苗子,因为废除了高考制度,才不得不返乡。不要说全村,即使在全公社,也是凤毛麟角。
大姐确实有眼力,不出所料,婚后,姐夫的优势就充分显现出来。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学生不断增加,中学师资却源头枯竭,无奈,政府采取民办公助的办法解决燃眉之急。这种形势,给了大姐夫崭露头角的机会,没有门路,没有靠山,仅凭一己之力,顺利被选拔到中学任教。
当上教师不久,有一天,星期日,姐夫来我家。女婿上门,应该受到款待才是,但却完全相反,因为一件事,遭到岳父大人一顿训斥。
原来,姐夫在一个全校教师会上,揭了个别校领导的丑。用学校的木匠,公家的木料,制作家具,只象征性地交几个钱,占公家的便宜。很多教师敢怒不敢言。大姐夫却满不在乎,把此事摆到桌面上。反问当事人:你能不能以同样价格,给每一位教师都打一套家具?只给自己打一套,太自私了吧!会场上鸦雀无声,只听他一个人慷慨陈词。当事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主持人为解围,宣布散会,但是大家都不肯离开,听他继续说。姐夫滔滔不绝,有理有据有力,还当众揭露了其他一些丑事:师生们学工学农,辛辛苦苦种植了稻米、养大了肥猪、收获了苹果,却闻不到肉味、饭味和果味,大都被用来给上级领导送礼或者用来请客下酒。当事领导很尴尬,老师们却用一阵阵笑声表示对姐夫的支持。
姐夫只是一名普通教师,却成了人们议论的核心。一位教师评价:“老徐,横,谁都怕他,连校领导也惧他三分。”另一位教师说:“惧,说明心虚,有愧,人家老徐说话在理,其实,应该敬他三分!”
我的老爸,他的岳父,是一位在建国前就从教的老教师,容不得在我们家里出现这种犯上之事,批评他没有头脑,乱放炮。姐夫静静地听着,从不反驳。在爸爸离开时,当着我们几个同辈人理直气壮地阐释自己的立场、观点。
到年终,令人意外的是,姐夫竟然被评为全校先进教育工作者,全体教师投票选举先进,姐夫得票最多,校领导也不得不批准。他把获得的奖品毛巾、脸盆什么的,送给岳父。
姐夫得票多,群众威望高,不仅仅因为敢于说出大家的心里话,敢于为群众代言,而且因为他的业务很棒。他讲授高三的化学和物理课程,普遍叫好,成为高三的把关教师。在数学教师缺位时,姐夫也能挺身而出,补台救急。这在数理化教师奇缺的年代,着实金贵得很,成为学校的宝贝疙瘩。
姐夫得票多,群众威望高,还因为他对学生管理得好。任何一个纪律很差的班级,交给他,由他做班主任,班级便很快就大变样,有的还从后进一跃成为先进班级。他能把乱事理顺,用关心关爱,温暖人心,让全班纪律严明起来。学校领导索性让他负责全校学生纪律,包括对住校生全天候的监督管理。姐夫起早贪黑,夜以继日,全校学生遵守纪律状况大有起色。殊不知,那都是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呀!
恢复高考以后,姐夫完全可以参加高考,也很有把握及第,但,考虑到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不能都扔给我姐一个人而自己去上大学,便放弃高考。后来通过自学函授,取得大学本科文凭,晋升为中学特级教师。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我另外的两个姐姐也都嫁人了,我有了三个姐夫。大姐夫与我聊得最知心,常常跟我说:“三个女婿,咱爸最不得意的就是我呀。” 但是,在父母晚年最困难的那段时间里,真正应急管用的,还真就只有大姐夫。
老母耄耋之年患上脑血栓,生活不能自理。从医院病房推出来,妈妈变成一个卧床不起、整天需要护理的残疾人,却由大姐夫接到自己的家中,承担了伺候老母的全部重任。我,一个当儿子的,理所当然地应该接纳。但,远在他乡,心有余而力不足。其实,力不足,也不是什么理由,只能解释为推托、不孝。但大姐夫的主动,让我,让全家,终生感激。
那些年,我在天南,大姐夫在地北,我常常想念他,尤其佳节,更加思念。
岁月无情,病魔让大姐夫过早地走了。我在天这边,他在天那边。
天际与大山紧紧连在一起。与当年我和三姐想去看他的时候一样,远远望去,那天、那山,湛蓝碧透,他就在天边那起伏的山峦下边的大海上,摇着橹,划着船,驶向茫茫无垠的远方,驶向金光灿灿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