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冬,十二月的中旬,已近年末。冬日暖阳,闲来无事,相约同学扬二哥和石老师老两口,往沅古坪的青草坪,当年她们上山下乡的地方。
车程七八十里,七八十里的荒山野岭。
萧瑟的冬日,山是青的,缀补着块块焦黄。
站在山垭上远眺,青草坪,是群山围着的一处稍大一点的山凹。

从山垭向下,一路拐弯抹角的急下坡,偌大的山凹里死寂得有些出奇,山村往日该有的狗吠声闻之不见,只有林间野雀啾唧声,荒地里母鸡领着小鸡啄草的咕咕声,告诉我们小村子还活在寒冬里。坪里,荒草枯了,大树落叶了,收割过后的田野,荒芜缪阔,苍茫一片。熬着严冬的芭茅草,肃杀的寒风将其染黄洗白,一蓬又一蓬的堆着挤着,在寂静的地头田坎,在苍茫的山边,在岩砬壳里,在萧瑟的山径,在无人的村落……稀薄的阳光,淡淡地晒在白苍苍的茅草花絮上,散着柔柔的淡黄,在山风里轻摇,发出一种唏嘘的声音。苍凉凄美的景色,寄寓着伤慨之情和一种疏淡浪漫的情调。扬二哥告诉我,上山下乡,他和石老师都在锦瑟年华,她们一起在这处山凹呆了八年多的时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几乎踏遍了这里的山间小路,爬遍了周边大大小小的山岭,吃了千百种的苦……所为何来?“为了一天的工夫挣下五分。”其实不然,她们的爱情,就是从这处山凹里的岩砬壳里挖地刨坑开始的。种番薯苞谷,也种下爱情。

纷纷扬扬的茅草花,断断续续的记忆,走走停停的诉说。当年的单纯与迷惘,激情与泪水,困苦与爱情,蹉跎岁月共度的青春年华,如是那一蓬蓬茅草花的影子,在阳光下如影随形,相依相随。

岩砬壳间的山径拐弯处,拦着一片茅草花。一个壮实的山里人,肩上的“柴马”(肩负重物的农具)托着粗细不一的柴枝。“你是石老师?”山里人抬起头看向我们,显得些许的犹豫,脸上淅淅泛着红色,最终,一些激悦的样子,一声惊喜的叫喊。几十年前的老师,还存留在学生的心上。敞阔的土坪上,散堆着一些碎石。坪地边角处撑起的竹篙上晾晒着几件衣服。少了门窗的屋子扯着彩条纤维布,遮着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各种杂物。屋顶的黑瓦疮痍满目,被阳光照着变成了蓝色,像当年山里的小娃们,上学堂时穿在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巴,而且洗褪了色,青色褪成了一种贫困的蓝色。

这是山凹里唯一的学堂,如今,也不知荒废了多少年。莫不是命运的一种恩赐,八年多的时间,石老师在这个学堂当过两年多的小学老师。简陋的教室,破旧的桌椅,朗朗的读书声。那时,山里的孩子,简单快乐,或是根本就没想过今后要脱离这片祖辈耕种的土地,就是简单地识字写字。为了给孩子们一个全新的世界,也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她重拾书本,闲暇时间,努力的看书。那个时候,乡村里没有多的书,捡起巴掌大的纸片,蹲在茅斯屋里的大缸上,也要一字不漏地读完。她看似性情温和,弱柳扶风的身体里却也有一种山里人那种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执着倔犟。奋争向好,最终还是考上了山凹外的师范学校,走出了青草坪。

转过山坳,僻处一隅的破旧老屋。木头搭建的老屋,歪歪咧咧地立在岩坎下,风雨经年留下的痕迹透着岁月的沧桑。岩坎上葱绿的竹林间,郁郁沉沉地坐着一蓬蓬的芭茅草,扬着薄薄的茅草花絮,长长短短的影子落在布满青苔的瓦楞上。屋后高处一树草垛,散着霉朽味,喘着暗蓝的天,寂寞地站在一片宁静中,宁静若一个老妇,靠着一根细长的柱子,凝视着屋顶弥漫的炊烟,目光中淌出一种莫奈何的失落。

午后的阳光犹疑着,爬过门槛,进到了昏暗的屋子里。屋子里,乱堆着锅盆碗瓢,屋角布满积年的灰尘与蛛网。火炕里烧着柴火,悬在火坑上方的 “浪架子”(挂腊肉香肠的木架)被柴烟熏得污膩焦黑,木板壁的木板褪去了木头原本的油润和浅淡的木纹,颜色不均匀的一片焦黄一片黝黑。石老师在这个老屋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睡在
老屋的二楼。屋子的木窗遮拦地不怎么严实,好多个深夜,看着窗外,空空洞洞,黝暗的天空,没有颜色,也没有云,四下里死寂荒凉到极点。她,只有孤寂、恐悸、彷徨、泪水。当年老屋的老人也是爱护她这样的文弱女娃,却是无法改变她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所处的困境。一晃几年,她和他,情愫初开。月夜,月光挂在岩坎上竹林的梢头,散入木楼内,在地板上洒下一层银霜,映着她们缱绻的身影。随时光轻轻地漫过,木楼印证了她们那一段时光里青涩年华,甚至是她们的初恋初吻。

老屋曾经关爱过她的老人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他们的儿子如今也是两鬓皆白,依旧执着地守着破旧的老屋,屋前的水田,屋后的菜园,岩坎上的翠竹。儿子的儿女都走出了山凹,每年过年时,她们还会带着自己的儿女回到老屋小住几日,听老人的儿子给她们讲祖辈过去的故事,少有讲起当年知识青年曾经那些浓浓淡淡的过往。城里来的那些青年人之于青草坪山山水水,只不过是些匆匆的过客,他们当年的影子,默然在时光缝隙处,静静地看着时光渐渐滴落,在岁月柔软的时光中渐渐消散。

通红的“伕火屎”闷煨着鼎罐饭。架在柴蔸上的柴枝烧得噼哩啪啦地响,桔红的火光在斑驳的木板壁上剥落,青烟和着树脂的芳香和鼎罐饭的清香,袅袅婷婷。屋子里亮了许多,几个人围坐在火坑边,眯着眼睛,搓弄双手,一搭一搭地聊着白话,
时间,在一阵一阵苦涩地笑声中,一声一声地唏嘘中,静静地流逝。

吃过饭,一抹淡淡的霞光笼罩在山垭上,该回程了。缘崎岖的盘山路走进余晖,山上的风大了一些,茅草花絮在车窗外一路摇着,与我们告别,与我们都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告别。山垭上,扬二哥和石老师回眸山凹,目光潮起不舍的迷雾。扬二哥低喃:“那些年,春种秋收。要过年了,回城里,把一年的辛劳都装进柴背篓里。当年喂养的两只鸡,几个糍粑,五谷杂粮,干货菜蔬。险峻的山径,一蓬蓬荒草拦在路上,冰天雪地,一脚深一脚浅,走几十里的山路,好难、好苦呀!”一时间所有人都百交集,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你们若不是一起下放在这里,哪里有你们现在的生活安稳,家庭美满。吃了那么多的苦,值得!”

夕阳正在落下,路边一蓬蓬的芭茅草,草中的茅草花,在金色的余晖里,肃穆平静,安之若然。荒草在山间,茅草花在荒草间,人在茅草花间。
偶地,想到两个字来。“苦”,古老的荒草。“花”,草间有两个人。
岁月丛林里,荒草在一年年地生长,也在一年年地死亡。人如荒草,亦如那荒草间的花。随风生长,随风飘逝。普通的人生,只要平静若然就够了,别的,还有什么值得需要?如扬二哥和石老师一样,咀苦为甜,享人生的平静若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