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
文/王金杰
老街
一条经年日久的老街，居然说没了就没了，说变样就变样了，好像翻云覆雨一般。来不及告别，来不及拍照，来不及哀悼，这变化的速率如此之快，让人真地难以适应。
他当然是有所指的，他是指大连天津街。一条百年老街，连东瀛都风闻，与这座港口城市、飘香的槐花甚至足球传统一道，构成一座城市完整的记忆。它丰厚的年轮是记忆的储存，它衰老的姿容是晚霞的风景。它像城市精神的深刻影像，折射支撑着绵绵不绝的繁华。遗憾的是，它被稚嫩的热情误撞了，它被粗犷的暴力搬倒了，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抽走剥离了。
主观动机往往衡量取胜于客观效果。
于是，天津街焕然一新重出江湖。于是，天津街出乎意料大跌眼镜。希冀形成滚滚旺流的旅游购物一条街断流了，就连金灿灿新盈盈的商厦也不得不打包拍卖！为何崭新的天津街门可罗雀？为何曾经的喧哗变得沉寂？人们街谈巷议，莫衷一是。
在一次官方主办的研讨会上，业内人士高谈阔论，然而仍有隔靴挠痒之嫌。这时，领导点名让呆在一隅的他发言。当着领导和专家的面儿，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当不当讲，或者从何谈起。在领导的再三敦促下，他决意以小老百姓的身份谈谈观感。
他说，我就生长在天津街附近，打从懂事儿起，天津街从来就没离开过我的视野。每天放学了，跑到天津街玩，这里太热闹了！买学习用品，知道上哪儿，我闭着眼就能摸到门。买一双鞋，知道在天百几楼，便可直奔柜台。这里太熟悉了，就像是自家的楼道。
他说，改造后的天津街，固然高大，固然时尚，但却找不着北了。曾经的环境和秩序被打破了，习惯性东窜西窜有说有笑的逛街，被陌生和高楼阻挡了。人们不再轻松舒适，而愈发紧张烦躁。对于老天津街人来说尚且如此，对于城市郊区远道而来的人来说，当然更不在话下了。
老街有老街的记忆，老街有老街的积淀。对于中老年人来说，为什么喜欢看老电影？因为它代表了那个时代，积淀了我们真纯的情感。人之所以叫人，是因为人是怀旧的，这是一种独特的、难以割舍的情感。
想不到会场上呱唧的掌声，大大超出了对专家的喝彩！
这件事过去好长时间了，却常常使他记忆犹新。闲暇思考或与人闲聊，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引发感慨，人类之所以绵延，文化之所以传承，谁能否认其中的怀旧情结与旧情难忘？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有形的物质形态，承载着无形的岁月和情愫。
何况真理的面孔是冷峻的，是不讲人情、毫不开面的。商业街最讲究人脉流向，连绵成片不绝如缕。王府井并非高楼林立，沙头角横贯而便捷。
端午节的时候，他不由自主来到天津街。时尚的商厦没有吸引他的驻足，倒是街头的吆喝似闪回老天津街的影子：
卖五彩线了！
卖布老虎了！
童年的记忆被唤醒了，他兴高采烈直奔而去。
大叔大叔，买五彩线吧，端午节到了，给晚辈戴着吉祥！
叫得真亲切呀，我从当年的小孩变成了今天的大叔！而百年老街天津街却从老样子变成了新样子。等到我变成爷爷的时候，天津街又不知变成啥样儿了……他胡思乱想着。
他戴着眼镜细瞅着，又摘下眼镜好似闻味儿。
买五彩线！
买布老虎！
他果真一样不少全买了。其实，晚辈并不在身边，既无法佩戴又无法赏玩，然而，他心甘情愿花这份儿钱。
回到家里，他把五彩绳、布老虎摆放桌面。夫人眼疾手快一把揽于手上，欣赏着、摩挲着、把玩着，那欢欣的样子就好像回到了童年。沉静下来时，他赏玩着天津街的小玩意儿，好像品咂着陈年老酒，固然回味悠长，却含着淡淡的苦涩隐隐的忧伤……
小街
这条街挺寻常，中国县城版图上随处可见，是从百年古城延续下来的，人们都称南街。
小时候路过南街，自是一番热闹熙攘景象。东有老百货、益昌凝糕点，西有小五金、康德记药房，以及新华书店、照相馆、理发馆、卤面馆、洗澡堂子……那叫卖的摊贩、比肩的人流、轰鸣的机动车、嘚嘚响的马车，天天就像赶集似的。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卤面馆。爷爷最喜欢这里的卤面了，时不时骑车子驮我来啜一顿。自打我出生18个月，便跟爷爷奶奶住一块。遇到我调皮不听话，爷爷便采取怀柔招数，以吃卤面为诱饵迫使我就范。记得卤面馆门面不大，横竖悬着黑底儿烫金的牌匾，人们常常是站着候座。哦，氤氤氲氲的，哧溜儿哧溜儿的，吃面人的脸被大海碗完整吞没了。那手擀面宽硬而有嚼头，最要命的是褐色鲜亮、浓稠欲滴、咸鲜口味的鱼肉卤汁，实在实在他娘的过瘾！于是可劲开造，大快朵颐，吃了一碗再上一碗，直撑得肚子胀鼓鼓，犹如怀胎数月的孕妇。爷爷甚至在弥留之际，仍掐着我的手不放：大孙子，爷爷馋卤面了。好唻！我一口气儿跑到了卤面馆，汤汁哩啦地盛满大饭盒，端回来一勺勺地喂爷爷……最后时刻，我助爷爷达成了舌尖的狂欢！都长这么大了，头一遭体味了自豪幸福感。
逐渐知道用功读书了，便时常逛南街书店，常常是淹没书林半天不出来。翻了这本再翻那本，丢下这本捡起那本，像黑瞎子掰苞米一穗不拉。而且心比天高胆气冲天，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敢涉猎，恨不能像诸葛孔明满腹经纶、秉具经天纬地之才！终于女营业员不耐烦了，你到底买还是不买呀？别把书给弄脏了。真没遇见像你这样的顾客！买，还是不买……我蹙眉犹豫，岂不知囊中羞涩！偶尔财大气粗，一出手就搞掂它几本。
考上大学之后，在外面的世界闯荡数载，竟又回归了故土。这时候走在南街上，忽然发觉南街狭窄低矮，是南街像老人衰朽佝偻了，还是我长大了眼界抬升了？再看简陋陈旧的店铺橱窗、脏乱差的马路道牙、脸敷粉像小鬼的俗人，竟有一种道不尽的无限感慨。当然，大千世界是没有绝对的，绝对二字早被爱因斯坦毙了。例如考究的邮电楼、繁华的大商电器、洋气的韩城美发，堪称非同凡响、抓人眼球。所谓大隐隐于市，人们往往想象不到，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或许正深藏于巷陌之间。哈哈，我媳妇家就住在南街一条幽深的小巷。居然从未见过，打哪儿冒出的她？一头青丝披肩，一袭纱裙罩身，瞅着眉清目秀，笑里埋着乡音。乖乖，她正是在南街长大，好女孩往往不露面！我油然记起了“金屋藏娇”的成语。那条小巷于是成为我爱情攻略的必经之路。娶媳妇那天，幽深的巷陌人丁如潮，喜庆的仪仗如开闸放水涨满了南街。居然还有蹦星儿老外蜂拥着凑热闹。哈哈，我感觉自个儿就像帝王将小街踩个乱颤！
一年后我们有了宝宝，回娘家就像家常便饭。而每次走进南街，宝宝都格外兴奋，小手舞舞乍乍，嚷嚷着买气球、买雪人、买泡泡糖。正月里闹元宵，我和媳妇领着宝宝来到南街广场，观瞻着松枝扎的牌楼、耀眼的彩灯笼以及我的画家朋友绘制的大吉祥物，当即紧凑、凝视、微笑，咔嚓一声来个全家福。
回望之余不免沉思。小街积淀着厚重的地气，承载着小家还有大家。小街岂止是一条商业步行街？难道不是连通过去未来的心路？！
作者简介：
王金杰，大连金州人，1962年出生。曾在海内外数十家媒体发表诗歌、散文诗、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著有诗歌、散文、小说、传记、老照片等作品集十余部。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金普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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