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南方诗歌奖”青年诗人奖入围作品选｜张慧君《家园》诗选10首

首届“南方诗歌奖”青年诗人奖入围作品选｜张慧君《家园》诗选10首精华热点

23-01-20 11:02 12926阅读

关注

鸿山.玉和祥杯

首届“南方诗歌奖”青年诗人奖入围作品选

《家园》诗选10首

张慧君

生命之诗篇

百合花不仅是呈漏斗形的花，

也是赛过极荣华时的所罗门的存在。

在人类中，有知己者，

有日暮途穷者，有怀有自由精神的人，

曾有创办《女反抗者》杂志、

为女性的生育自决权斗争的人。

有丈夫和妻子，但我不在婚姻之锁的

视角中看他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是大地上的两人。我愿

做一个被爱者。我的生命之诗篇，

可以不具体为一双在眼前的如湖的眼睛。

当我感到被爱时，我站在爱的光里，

自然不失秩序、智慧、仁慈，生命

幸运而华美，我感到和一切连接，

联结。比如，一个落雪日，而一年

不会一直是落雪日或仲夏夜。

比如，早晨我向其买牛奶的人。

当我感到不被爱时，我感到世界是灰色的，

我疏离。直到有那么一天，当我

感到我会余下的一生都被爱时，我会

进入永恒的爱中。它将会帮助我

面对那能在夜半带走壑舟的有力者。

我期待着，当我感到我

不能将被爱与爱区分。

读者

“书似青山常乱叠”，我的手触着的木书桌，

不再能一身繁密苍翠。它有这一丝一线的纹理。

太落寞了，我辽远地想着西方思想，

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上帝之死，“人将被抹去”。

我辽远地想起1960年代和1970年代，

想那时候的智识气候，又想着

“福柯的一生也是知识分子在法国的一生”。

在这陌生的时代，在东方，一个平庸的小职员，

也许，也算一个普通、二流但纯粹的汉语诗人，

想着堂吉诃德，一个

“读解世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书本”的人物。

书桌前，无窗，一扇晴天可骋目，下雨时

轻倩的雨滴敲击弹奏的窗儿。树是什么？

坚韧

自亲爱的伍尔夫那篇流光溢彩的著名散文，

已有将近一个世纪了，

虽然我眼下没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但我能自由、无畏地写作。

我不以为会有将临的理想社会，旧日有黄金时代，

多数人保守，因循守旧，不轻易自己改变一枝毫毛，

但妇女运动的漫漫长路，为我赢得了应有的权利。

我爱将自己完全陷入诸多光彩夺目的女作家们的

漂亮辞藻中，陷入她们跃然纸上的声吻，

翻越被照亮的纸页的栅栏，颤栗地来到

开花的树下，崇拜，爱慕，默读，

直到其间没有屏障地融为一体。

我也有苦恼和困难，我曾一面哺乳，

另一条手臂举着书看，丈夫的臭嘴和大男子气，

饱受在阅读和陪伴孩子嬉戏玩耍两者中

平衡的辛苦，我道出这鸡零狗碎的常人琐事

与你共享，若你喜爱看书、做梦，

有志于写作且有雄心壮志，不拘习俗，

因才华之逝，情同魂魄散，春红落尽。

但意志坚决，任生命向完结与虚无流逝，

且笔耕不辍，你会惊喜地得了求鱼之筌。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酒神精神的微小种子已在我心田萌芽，长成幼苗；

本性也兴奋，想要自我完成：“是我。”

灵魂深处波澜翻腾。爱玛，就是我！

幸福地大吻她脸蛋的查理，了解女子所做的爱情梦、

以浪漫的甜言蜜语使她越发美的罗道耳弗，

与她在错当作家园的旅馆尽情缱绻的赖昂，

爱玛都弄错了。生活中，谁能如福楼拜的文笔

照亮她？尽管尝试创作，我也常常离开大地

翱翔，又坠落，从绮梦坠回现实，疼痛得不得了。

你像在田间劳作的农民一样勤劳，像苦修者

一样克制、坚忍。技术优秀的外科医生，你

不需要审美，你嫌恶我懒洋洋、飘飘然，

你认为文学害人匪浅，批评我在幻想中生活，

我们这对夫妇彼此隔阂，爱情一去不返。

但我总是习惯在想象中感受他人胸膛里跳动的心。

每个人皆有心灵和自己作为主人公的故事，

我作诗，而后公开展示，不复为失语者，却局限于

我狭窄的知识和观点。于是有时我陷入枯坐，

感到扑空，心里空落落，孔雀羽屏般美的诗人的

衣裳灰心丧气地搭在椅背上，仿佛自梦中醒来。

混乱中又不甘于生活的平庸无聊，用不了多久

我自然而然好似在空中漫步，走进飘浮的云彩。

回想曾经荒漠般的日子，我归功于诗，像把星星

指给人的孩童一般幸福。我赞叹：任何东西

皆是可琢磨的蕴玉之石，任何东西里都存在诗。

女诗人

青春期时就说出

“不能既是知识分子又是基督徒”的你，

鼓励你的丈夫辞去在密歇根大学的职位，

你们迁至自一八六五年就属于

他的亲人的农场住宅。

和挚爱共同生活在这里的二十年，

似乎是田园牧歌式的。

这里，有你的书房，

你种下又照料的芍药，

它们有女性的美，那种

有着丰满肩膀、摇摇欲坠的发髻的

女性的美；

还有几乎可以做你的禅宗大师、

你的精神领袖的狗，

有时，它衔着一根短枝条的一端，

像衔着笛子或雪茄烟。

但所有生活，都不是牧歌。

我更爱你的强大和你的哭泣。

一九九一年的印度之行，

你看到一个夭折的婴儿

轻触着河岸，但你的向导，

不哭泣也不会用手遮住脸，

解释说这是最神圣的地方。

女诗人简·肯庸，你是门，

使我能进入阿赫玛托娃、毕肖普……

我以你们一位又一位为我的统治者。

我愿学习你们的手艺和策略，

使我终能站在踏脚石上，诗歌的溪水流动着。

看法海寺壁画

前奏般的清幽的山麓，

连同冬末阳光中器宇轩昂的古柏，

村子北的古意盎然的寺庙，是美好的，

美好如有众多天体的茫茫宇宙，

和这颗不断地转动的蓝色星球。

我为瑰宝而来，

加入数位观赏者之中，

进入黝黯的殿堂，仿若歌声开始。

冷光源手电射出的微弱的光，

像腹部末端有发光器官的萤火虫

发亮于夏夜植被茂盛的栖息地带，

或像家喻户晓的故事里

用以照明读书的装有数十萤火的白绢袋。

十铺精美绝伦的壁画隐于

黑暗，当微光映照，

巧妙的线条和依然艳丽的矿物颜料的色彩

显现，弥漫祥和而慈悲的感觉的佛教世界

显露部分，而当光线移开后

又隐去了。

缭绕的祥云，衬托的花卉与山石水浪，

面容饱满圆润的结跏趺坐的佛与菩萨，

身披飘带的献花飞天，

尊唐宋遗法的工丽而浩荡的礼佛队伍，

还有属于水月观音的宝冠、璎珞、

透明披纱，是艺术的胜利。

我们都想要好事连连，

生命中来临又逝去的诸时刻

是陶醉和充实，是深植进去，

就像观看这壁面上的无价之宝

愉快填满相继的每个瞬间。

那从自然中取矿石的人，

那制作致密结实的地仗的人，

一丝不苟的画士和等级更高的画士官，

死亡作为彻底的终止

已将他们活生生的生命

改造成命运。

上世纪，一名借驻部队的战士，

曾在北墙壁上钉了几颗钉子，

拉绳晾洗好的衣服，

也曾像我一样在此呼吸，

肺叶吸进必需物，交换出二氧化碳。

这真实的神圣空间

持续着，在生命之中，

继续活着。

我也活着，拥有唯一的

相比一只蜉蝣成虫

终究经历漫长得多的客观时间的存在，

被宝贵的遗产迷住，

获得喜悦。

命如珍珠

当你罹患肿瘤时，

我选择了读医学，

陡然认识到健康多么重要、珍贵；

当你依然频繁发怒、感到无聊厌倦、寻不到公义，

眼看这一生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冠冕，

我选择了研究抑郁症。

无论我怎么做，

也不能使你开心快乐起来。

悲伤的河流发出声响，

在成熟的成年期，我终于清楚了，

我不过投下了一根树枝，

扔下了一块石头或泥土。

我可以走自己的路了，

我还要用更美丽纯正的话语，

替代你的话语，

我要擦除你的教导。

我还要叛逆到底，

和自己重复“没有祂”“没有标准”

像重复咒语。

我要自由地嬉戏。

终于我明白了，

无论我什么都不做，

或做什么，

我都命如珍珠，命如草芥。

我，皮肤更粗糙黝黑或更细腻白皙的人，

咖啡馆熟悉我的服务员，

穷人，混合一起的微凉的风与微温的阳光，

动物，植物，紫禁城，雍和宫，

当仰起头找到几颗星星时

手舞足蹈的女儿，

我们皆一样。

钟形罩突然被掀开，消失，

世界广阔，澄澈，不那么危险，

我拥有它，合着韵律行走。

不可逃离

这时，还是午后，阳光透过矩形窗户

照射进来，为木地板施黄釉和授粉。

女儿眨着浓密睫毛下未开化的眼睛，

在我的陪伴下，胳膊和脑袋如鹤嘴镐般

掘入玩具和图画书。哦，有寓言，童话，

歌谣，认知书，伴随着持续不断的语言游戏、

练习范畴思维、述谓和模仿，她将完全的快乐

浪费在它们上，所有的神采光芒和光线啮合在一起。

天花板和墙壁组成一个倒转的婴儿床，罩住我们，

使她能免于，风吹雨淋。我望见了，无比

漫长的童年和青春时期。

她的内在时间之流，缓慢，壮阔，她的未来感带有

赤道附近热带地区的夏之风味。

但我想要逃离，在我的黄金时期，害怕荒废。

尽管，这时的感觉比带她去动物园、海洋馆时要好些，

许多珍禽异兽、斑斓鱼类虽在场，

却弥漫着残酷监狱和萧疏末世的气息，不断取消创世。

傍晚，我逃离了一会儿，在电影院的红色椅子中——飞翔。

当我回来，他们已将几个书架格子清空——

我的，我的书，需要清理、丢弃，它们是垃圾。

说陈词滥调、予我规训的母亲，予我规训的人们，

你们对我的世界的了解是肤浅的。

对峙，悲伤，抵御。我的脑中响起另一个声音，“翁贝托，

为何你虚度生命，没有一丝快乐”^[1]。

我缓和下来。

无人知晓，我已遇见了我的缪斯。

隐秘中，“他”可以是一个女人般的男人，

一个关于撕裂和强烈的经验，

带来不会腐朽的因和果，

就像日光普照，冰雪消融，然后生命之花怒放。

然后，是“她”，飘逸又忧愁，带来朝圣的引线，唱着爱之歌。

她就是，“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

最终，它就是普遍性，是存在于同类之间的共鸣之可能性。

还是，你害怕承认的母亲和女儿，

她们的脸庞，每一天，另一天，几乎让你

相信了合目的性。

夜晚，我与女儿共眠，和家中的绿萝、虎尾兰

窗外晴朗高空中一轮未满的月亮，

一起下意识地呼吸。

[1] 出自翁贝托·萨巴的诗作《格劳科》，江鑫鑫译。

致敬莎朗·奥兹

我仰慕你，喜爱你的闪光的生命片段。

1972年，你以关于爱默生的韵律学的论文

获得博士学位，离开母校之际，步下台阶时，

你发誓不惜摒弃一切所学，为了写出自己的诗，

一个普通女人的作品，不管是好是坏。

最先你以为，你像浮士德一样和魔鬼订下契约，

但你是同自己说话。

2005年，劳拉·布什邀请你参加在华盛顿特区

举行的国家图书节，

而你在《民族》周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谢绝，

你满怀同情和人道主义良知，

造成生命逝去和伤残的战争是你所反对的，

你认为坐下来和第一夫人一起用餐便是容忍

野蛮与专横，一想到她餐桌上

洁净的亚麻织品、闪闪发亮的餐刀和蜡烛的火苗，

你就忍受不了。

我喜爱你创作出的出色诗篇，

形式像打磨抛光的精美宝石，内容

融化我心中冰封的湖泊，使柔情、悲悯、仁慈宽容

和对暴力的谴责深入我的内心。

我阅读你的诗中第一人称叙述者所讲述的

和关于你的文献资料，感受你的经验，

脑中组织出一个既独特又普遍，能广泛分享的

大地上的生命故事。

一个父权制的加尔文宗家庭，

一位酗酒、情感疏远的父亲，一位软弱的母亲，

受虐而不快乐的童年。

你曾将一瓶墨水倾倒在父母的床单上，

作为惩罚，你被绑在一把椅子上。

世界舞台上有丑陋、冷酷和权力，这在

功能失调的家庭的内部也是同样存在的。

残酷有其渊源，是从坏祖父那里父亲学会了

酩酊大醉和发怒。暴力可通过习得在

代际间传递，形成循环、重演。

而你成为了一位充满爱的好妈妈而非

复制了施暴的养育者，并且你赞美

身体之善，以生物学反对神学，美妙而亲密的

爱与性，是治愈创伤的灵丹妙药，是幸福。

将健康忠诚并延续一生的婚姻传递给自己的孩子们

一定会是一如你的写作所做的：传递珍贵的东西。

但上世纪90年代末，你的婚姻终结了，

爱上另一个女人的你的医生丈夫，宛如一只雄鹿

从峭壁边缘纵身腾起，跃过悬崖离你而去，

你谦逊地承担失败的重量，行完被抛弃者的

从悲痛到恢复的旅程。后来你有了新伴侣。

诗集《雄鹿之跃》打动我的心，搁在案头的

中译文我时常翻读，书中有我用铅笔划的线。

硕果累累的莎朗·奥兹，经过

你架的桥，我认同你真诚地敞开心扉袒露的

体验，我少了些孤独。

你的诗作是我的心灵安慰之地。这个

漫长夏日我叹息于天资才情有限，甘愿变成微不足道

的一棵山麦冬，一棵香丝草，或一棵狗尾草……

你是世界级诗人，我钦慕你，你在我心中投下光明。

她给了心

她爱的阳光漫天灿然又普照大地。与她

做伴的艺术微喷画中，枝叶郁茂的青松上

攀缘缠绕着盛开的凌霄花。容貌秀美的她

舒服地坐在书桌前，专注地读书。

当夕阳染红天空，去见几个好朋友的路上，

她散漫地想着近来的一些鼓励：“文章

且须放荡”，还有别的话。善意真感人。

月夜的街头，已酒足饭饱的她独自走路，

既联系又孤独，微妙滋味在心头。经历了

极长久的时间，这不是人类的第一天，不是

最后一天。北京城像真正的爱人，宫殿，

坛庙，园苑，寺和塔，富有魅力。朱漆柱，

金琐窗，太和殿的屋顶像美丽冠冕；耸立

湖中的琼华岛有如幻想仙境；什刹海遥忆

元代，江南的粮食卸于航运终点，舳舻蔽水。

月圆缺变化。作为一颗黄矮星的太阳寿命几何？

此颗普施恩泽的恒星将会膨胀，坍缩，冷却。

她的生命是变化、有朽的。她珍视生活自身。

芸芸男女好辛苦。她，一个孜孜不倦的人，

想要创造的是触发美感与锐感的诗篇。

张慧君，青年诗人、译者。1989年生，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医学博士。诗文、译作散见《诗刊》《江南诗》《诗歌月刊》《延河》《扬子江》《三峡文学》《思南文学选刊》等刊物。曾获未名诗歌奖、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现代诗铜奖等。参加《诗刊》社第38届青春诗会、第三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诗集《命如珍珠》（长江文艺出版社，即出）、《家园》（ϔ诗丛，2022年3月）。译有《宁静时光的小船：简·肯庸诗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