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难忘的堆成“品”字形的五棵大白菜,那在暗处闪着幽幽红光的萝卜,那些脆生生的翠绿的豌豆尖,它们被码在圆圆的簸盖里,架在乌黑的肮脏的猪圈一角上方,预示着喜气洋洋的春节即将到来,多么好!这是一幅典型的永不褪色的中国菜蔬画面,在川西北一座普通的民居,在猪栏中偶尔泄露出一点生活的理想。我的目光不忘,这是支撑沉重岁月的一束报春花,虽然它纤细而微弱,画面清新而鲜活,生活有这么一个支撑点,够了。
宰杀年猪是一件让我们活蹦乱跳的大事情。不久前父亲从猪市坝牵了一只小猪儿回来,那只小猪油光水滑,哼哼唧唧,鼻子这儿嗅嗅,那边拱拱。猪尾巴摇来摇去活泼好动,这时父亲找来一根草绳套在猪脖子上,一边吆着,一边牵着走,小猪就乖乖地跟了回来。买猪要认一下猪的眼神,猪的皮毛,眼神有光,猪鬃光滑都是健康的猪。一牵回屋,父亲就弯腰抱起小猪,放进猪圈,关上门栏,提来一大桶稠水倒进猪槽,看它“叭达”地喝得精光,还不断地摇尾巴表示它的满意程度。猪食的来源大致如下,国家物质匮乏,人的嘴巴都难以养活,更何况一头畜牲。父亲动了心思,挑着木桶进了新东门豆腐社,将作坊磨成豆腐浆,点了豆腐卤水剩下的基本没有一点点营养价值的豆腐渣挑回家来,看猪儿欢欢地填饱肚皮;另外一种办法就是到十字街加工房舀上两桶卤后剩余的卤水渣,与市场上买回的牛皮菜与小白菜等乱刀剁碎后搅拌一块倾进猪槽,让猪儿开一顿洋荤。这样养猪,一般长得很快,上一场牵猪儿回来,养两场又牵到猪市上去卖,中间可以赚十元左右。十元钱,在当时不算小数目,可以补贴家中一笔费用,解决一堆零乱的日用生活品问题。父亲的眉头时常舒展开来。一般到八、九月份,就不能翻“转转猪”了,要留一头个大,体重,皮滑的架子猪过年用。父亲和母亲就格外精心,将大锅饭中剩下的一盆包谷糊糊混合在牛皮菜中拌匀倒进石槽,看它吃得喷着响鼻,哼哼哈哈,尾巴甩成一个铜钱的形状,父亲就一手靠在猪栏上,一手用竹片去搅动食子让它吃得更快活,眼中流出高兴的神情,心想到年关了,这头猪儿还长得壮实。
杀猪一般就在这段时间进行。父亲叫来我们的幺爸,一提杀猪,他二话没说就抓起铁钩、尖刀大步走来,进屋先燃一支“蓝雁”烟,大口大口吸着,一口吐掉烟屁股,亮着嗓子说:“三哥,动手哇。”“杀。”我的父亲边说边赶猪下圈,谁知猪儿养懒了养得个大腹便便,天论如何撅着屁股不肯出圈门,这时的肥猪大多有一百多斤重,要赶它下来也很费事。只见幺爸一挽袖子,大吼一声:“下来。”竟活活地抱住猪头硬拽出来,肥猪如过鬼门关一样地大嚎,幺爸也管不了许多,用牙齿咬住亮晃晃的杀猪刀背,一边斜视我的父亲:“开水,”屋子一旁挖了个土坑,上边坐了一口大铁锅,水早被木柴烧得上下翻滚。我的母亲说:“已经烧开了。”只看幺爸叫我们按住猪蹄子,运了运气,蹲下一手抱住猪脑袋,一手举起尖刀,大嚷:“你闹啥子。”那尖刀早已对准猪喉咙直直地刺进去,一直戳拢刀把子又搅了两转才松手,那道血水喷将出来,接了浓浓的半木盆,母亲在血里放上盐巴,等它冷却做“血皮”吃。这边猪已经在翻白眼蹬脚“扳命”了。幺爸拖过笨重的肥猪,用嘴将猪身吹胀,鼓鼓的像个水葫芦,放到铁锅边上,用一把铝瓢舀上开水全身淋透。取出“猪刮子”,在猪身上刮上刮下,一袋烟功夫,猪儿刮得干干净净,浑身白里透红。他也不歇气,将猪倒挂在屋梁上,用尖刀对准肚皮开肠剖肚。随着刀尖移动,嫩嫩的猪肚打开,冒出一团团滚滚的热气,大肠小肠放一盆,猪肝猪尖摆一碗,幺爸底气充足,杀猪手艺熟练,刚到掌灯时分,猪肉就分割成一块一块地堆在簸箕里,猪头猪蹄码得整整齐齐,肠子洗得干干净净,等着渍盐装缸后挂于梁上。我的父亲也不剥削他人劳动,两弟兄坐在灶屋头抽了一阵子闷烟,父亲开了口:“把猪勾子割下来提走”,幺爸也不推辞,嘿嘿直笑:“三哥,今年这头年猪还养得肥啊。”“吃了我好多豆腐渣罗”,父亲在心里默默计算从笼子猪到出槽的时间。“过一个肥年”。幺爸似乎羡慕不已。“少说那么多,把猪勾子割走。”父亲不大喜欢话多的人。母亲这时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豌豆尖面条,里面有油炒的猪肝片:“来,杀猪累了,吃一碗。”幺爸一边搓着两手,一边忸怩地站起来忙着接过:“这啷个要得。”“吃嘛,”我的父亲接上话头:“杀猪累人得很。”两弟兄就在灶屋暗暗的油灯下,一句搭一句地聊着,“不杀一条肥猪,我家八张嘴巴要吃要喝,啷个办嘛。”父亲望着黑处似乎有一些愁苦。“就是,八张嘴巴把山都吃得垮。”幺爸很有同感。
记得一九七一年底,春节的气氛渐渐浓厚,我们这座小县城的行人稀疏了,大家都趁农闲时间添置年货。在杂商店门前有一两个性急的孩子点亮了火炮,“叭地”一响,表示“爆竹声中一岁除”时辰的到来。在森工局砍伐木头的,在铁路上施工作业的,在地下挖煤的工人大多请了探亲假,陆续返回盐亭县城享受这一年一度宝贵的休息时光。最让我眼热的是,他们都有“国家工人”这个正式的头衔,好像也生活得神气十足。伐木工人穿着蓝色的劳保棉服,脚蹬翻毛皮鞋,在街头逛来逛去,见到熟人和同学忙着递上“牡丹”和“大中华”烟。挥霍一次一年难遇的大方。铁路工人则是一身劳保工作服,我见到不禁肃然起敬:好家伙,那么长的铁路就是他们给修通的,火车呼哧哧地爬进大山,钻进了隧洞,跨越了桥梁,这是多么自豪的事情。煤矿工人就要朴实一些,他们穿着黑色的棉服,看上去臃肿,像一个发泡的大面团,见到乡邻嘿嘿地憨笑着,双手递去一只“红炮台”烟,掏出火柴小心地点火,说上一些“爱人和娃娃多亏你们关照了”之类的话,打着不甚响亮的哈哈开始摆起井下的作业过程。
大年三十晚上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我们六姐弟早早吃过饭,收掉野性,规规矩矩地坐在屋里等妈给我们穿新鞋,所谓新鞋就是一双布鞋。它的制作程序是,将我们穿后烂得筋筋片片的衣服裤子撕成条,打成布壳子,贴在簸箕上,端到太阳坝里晒干。这个工序要在夏天六月间进行。晒干后剪成大小不等的鞋样子,一层层地叠好纳鞋底,另外扯来好布做鞋面,配上气眼和松紧布,一双布鞋就完工了。待我们八双鞋全部做好以后,母亲就全部用线吊在墙上,等待腊月三十晚上的到来。她慈爱地看着我们,亲切地说:“自家先洗干净脚,再穿鞋。”我们一声欢呼,忙着端盆洗脚套上新鞋,有的伸进去刚好合适,有的大一些,也有的箍脚背,母亲就轻轻叹一声:“又长了一截,明年再做大一个码子。”随后就一个人递上五毛钱:“拿好,这是压岁钱,你们又长了一岁。”我们把五毛钱捏在手里看了又看,好像是一笔很大的财富。
初一早晨,父亲就楼上楼下地轻轻走动,他禁止我们出声说话,张口要吉祥话才行。我们小脑袋探头望一望外面的街道,止不住高兴起来:“过年罗。”过年,临街的双扇木头门枋上早就贴好了一幅春联,我记得有年贴的是:“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有一年是:“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之类喜盈门的联语。临街木楼的窗外悬挂一盏纸糊的小灯笼,吊着长长的流苏,在早春的寒风中飘动。最动人心弦的是放鞭炮:早在三十晚上十二点午夜时分,全街上下的火炮就响了起来,一挂挂土炮响声沉闷、钝重,表达了生活在丘陵山区的县民渴望平安、温饱、衣食充足的小农思想和愿望。到大年初一的拂晓前,这串串热闹的火炮此起彼伏,把小城渲染得喜气洋洋。我们家也不甘人后,早将火炮挂在竹竿头上,伸向二楼窗外,加入了“春节鞭炮大合唱。”万能的上帝,你听见这串火炮响了吗?它祈求你广阔无边的巨大庇护;它祈求你早一些降临福祉,保佑天上风调雨顺,县民一生平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我们匍伏大地渴求地母恩赐的,不仅是春天的雨,还有春天温和的美好的心情。哦,春节,一年中最感动人的季节。

作者简介:岳定海,四川盐亭人,长居四川绵阳,中国传媒大学(原北京广播学院)毕业,供职绵阳市新闻单位。任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兼文学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兼散文创作中心副主任),四川省散文作家联谊会副会长,四川省嫘祖文化促进会副会长(兼四川省嫘祖文学院院长),四川省辞赋家联合会副主席,四川省通俗文艺研究会顾问,四川文化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四川省老作家书画院院士,《格调》杂志编委,《西南作家》编委,《嫘祖文艺》编委,《船波文艺》编委。
岳定海在国家级和省级出版社正式出版、公开发行个人文学著作23部,代表作系《岳定海散文卷》《蜀境》《劳动之歌》《岳定海文学课》《小史记》《人民》《秋风萧瑟》《庚子暮春文稿》《岳定海思想录》《大盆地》《灵魂在高处》《生命激情》等。他先后在《收获》“无界漫游计划”《诗刊》《诗潮》《青春》《江南》《中国当代散文精选》《文学报》《中国旅游报》《中国交通报》《工人日报》《现代散文精选》《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鸭绿江》《海外文摘》《中国西部散文选刊》《西南文学》《青海湖》美国《世华文艺》《西南作家》《格调》杂志《中国乡土文学》等几百家国内外重要文学报刊发表各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达数百万言。并执行主编《绵阳散文选》《绵阳大观》等文学选集,荣获“中国通俗文艺奖”,“四川五一文学艺术奖”,“四川散文奖”,“首届《格调》杂志美文奖”,“盛世南充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大美南部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四川省报纸副刊散文奖”,“绵阳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六十余个奖项。作品收入《中国散文年选》《当代散文文本》《四川散文大观》《川鲁散文选》《川冀散文选本》《川黔散文选》《汉语》《胶东散文年选》《文学绵阳》等选本。
岳定海辞条入选【中国作家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