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目光
刘万成
今早天才开亮口,瞥了一眼窗外,哪有什么鱼肚白呀?盼望中的一场大雪未至;一阵接一阵、扑朔迷离的雨夹雪,“来似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东面一堵让我捯饬了三十多年才得以草木丰茂的“虹化半壁”,正对着客厅和我卧室的窗口,此刻已被二楼的灯光染成了一爿昏黄。
冬在我的记忆里,物入佳境,人可足观。至若飘絮飞舞,枯树寒鸦,风卷白烟。一觉醒来,三光交辉,天地浑然,游目四野,林海雪原,好像云层很厚,却是一张白纸。雪深过膝,琼枝玉叶,炊烟几缕,山路湮灭。枞树笔挺,冰瀑似练,清泉冒气,雾凇梦幻。注目檐唇,一行冰吊,玉管高挂,余音缭绕。室内塘火,背冷面焦,煮冰当酒,搓手跺脚。旋即缠了裹脚,足登葛麻“制靴”,任由寒风削脸,毅然“咯吱”前行,自有玩伴徐来,不约翩然而至。当此之时,目之所眰、心之所恦,一阵活蹦乱跳,无须啰唆“冷啵”,谁都能搞懂“红鼻子和蓝鼻子”的抗寒故事。
那时玩伴们都很单纯,没有门阀成见,毫无性别歧视,也都不会跳现代舞,情感维系的动力源泉,来自秦岭深处冰雪世界的净美。届时,左邻右舍的男孩女孩,三五成群,大小一伙,反正谁都不拿自己的小手、脚丫子、尻蛋子“当回事”。各自偷来自家的矮板凳,凳面朝下,四脚朝天,放在坦荡的雪地上前拉后拽,或到斜坡、陡路、冰溜子上去因势而滑。游戏开始,反骑板凳,随时轮换,踌躇满志地“骑马马,坐车车”。如果摔倒了,顺势打几个滚,自个儿爬起来,接着再去“坐车车,骑马马”。玩累了,惹懆了,就随便换个花样。打的打雪仗,堆的堆雪人,要么各自去溜冰,一切皆由自主,玩得“物我皆忘,宠辱不惊”。如此这般,一点都不像现在的孩子,从不“春捂秋冻”,隆冬还没到,就被统统地“隔离”了。整天窝在家里,四门不出,玩的全是塑料垃圾、小猪佩奇、洋娃娃、电动摩托和自行车;要么,就用手机钓鱼、白纸上溜冰,抑或“爱拍”里滑雪,吃饭时还抱着遥控器不撒手。庭院里跑不出千里马,花盆里岂能栽出万年松?如此长期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只会让一副副小眼镜过早地遮蔽了孩子们十分宝贵的天然目光。
正如道人“龟息”般的沉思中,户外的雨夹雪越下越大了。冷风织雨,雪花纷扬,怎么也分不清哪是雪的自恋,哪是雨的多情。此时,仍旧赖在席梦思洋炕上的我,仿佛已然侧卧在了雪雨交加的野外。聆听周围的声响,有断了线的水珠儿嘀哒,有窸窸窣窣的茧吃桑叶,有吸溜吧唧的猫舔浆糊……偶有人声传来,那多半是去买麻花、打酱油、遛小狗的年轻人,或是接送孙子上下学的大爷大妈吧。转而捋了捋曾经混迹于职场的过往,一帧帧黑白电影似的画面一闪而过,除了吃饭、睡觉、读书、码子、下棋外,好像自己并没干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事。光荣退休四年来,时常和我打交道的人,大多是家人、亲戚和益友。这大抵诠释了一个“老”字的基本含义,但老龄化的社会,却不单是由老人组成的社会。人和人之间的最大区别,莫过于老龄人的切身感受,要比婴儿们的知冷知热深刻。
人老龄后更须韬光养晦。就比方我自己吧,我时常觉得自己很像一本文学期刊,看似一盘凉菜,实则一袋厨余。既然大半个身子插进了泥土,也就不妨盘盘孙子,整理后院垒花台,只身穿梭于蓬蒿之中,或在山间小路上瞧瞧蚂蚁搬家,其间偶尔打个喷嚏,倒也似乎睟面盎背了一回。最有意思的要算每当我早上赖床,任由太阳晒红屁股时,老伴儿就会蹑手蹑脚地瞅瞅我的动静。如若见我还在出气,她便抿嘴一笑,扭头就走,想必她心里仍会重复一句:“你——这,真叫退休了啦。”话虽如此,她却会照常把我喂饱。从此摘取一段云,又裹紧被窝,双眼一闭、两腿一伸,哑然失笑道:“黛眉如细柳,何计烟火稀?赋闲学陈抟,也是修行哩。”人一老龄瞌睡就少,时常多睡会儿,目光不坐蔸。
不过,谈论人生还是林语堂的目光独到,他在《苏东坡传》里说:“人的一生就像一出戏,只有落幕后才能判断出这出戏的好坏。”那么,苏轼本人呢?一生会想、会干、会写并会吃,人不浮躁,肚里有货,单是写美食的大作就有12首。不仅如此,他还要拿来“吃货”的目光,直抒胸臆道:“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嘿呀,好大的雪呀!”老伴儿又在骗我起床了,惹得我扑哧一笑。穿衣,涮牙,洗脸,如厕。回头吃两枚水煮鸡蛋,喝一小碗热乎的油茶,接着一边抽烟一边沏茶。就在我磨磨唧唧地穿好一双黑条绒的棉窝窝的时候,但见雪霁雨歇、暖阳入窗,清脆的鸟语悦耳,不由起身凝望后院的动静。嗬!好一群欢实可爱的画眉吔!可刹那间,它们那被我无意中惊飞,而慌忙四散的身影,却突然点亮了我这惺忪的双目。
(原载2022年1月17日《西安日报•西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