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鸿山.玉和祥杯
首届“南方诗歌奖”诗人奖入围作品选
《尘埃博物馆》诗选
刘立杆
微笑与堕落
女人们躲在厨房窃窃私语
说新搬来的女邻居虚荣又轻浮。
她的半身像挂在街角照相馆的橱窗
在1973或1974年,托着腮
嘴角微微弯翘,似乎炫耀新烫的卷发
或衣领上一道冒犯的钩织花边。
她着了色的脸颊
绯红如旧上海的旗袍女郎——
我在老祖母生锈的粉盒上见过她们
里面搁着缝纫用的软尺和粉块。
放学经过时,我会不自觉
放慢脚步,感到一丝模糊的兴奋
像瞥见人们说的下流场面。
渐浓的暮霭里,她目不斜视
走过照相馆前的人行道。
薄纱巾遮脸,露膝的短裙轻摆
如同一架手风琴在胯上
缓慢拉开又合拢。那是夏天
1976年,她的脚趾在凉鞋里旋转
碾过一条街的敌意。
当女孩们偷偷用火钳在辫梢
缠出焦糊的小卷
她跳上一个有妇之夫的自行车后座
——被跟踪,在僻静的公园。
我想象她痉挛的双眼突然睁圆
衬裙在腰间皱得像狂风刮过的池塘。
惊惶中,她细长的脖颈弯垂下来
被一颗蓄谋的铅弹射穿。
一个星期三下午,我去那里游荡。
晒得黝黑的半大孩子们从木排
跳入河中,几个待业青年
在尿骚味的防空洞里寻觅避孕套。
我躺在岸边,看云在天上不停变幻。
第一次我感到模糊的痛苦
仿佛被遗弃,仿佛
她堕落的样貌是一份判决
封存在素白的相框里
那座小小的祭台。街坊的指戳下
她唇角微妙的弧线变成了
结核病人不正常的红晕。
她很快嫁给了某人,很快离了婚。
神情冷淡又平静,弯腰抱起堆成山的
洗衣盆,或在灶屋间杀鸡。
她蓬乱的短发竖起
如一簇不驯从的火焰。
托着肘,站在窗框里抽烟
凝滞的眼神似乎
透过照片,让人无法正视。
那是1978年,邓丽君清澈的嗓音
尖锥般,穿越城墙根下的平房
却无法凿开她脸上的坚冰。
我看见她目不斜视
再次走过照相馆前的人行道。
而橱窗已经换上了新的
更年轻的。别人的。除了在照片上
我不记得她有过笑容——
就连那张照片如今也变得单调
俗气,绯红的嘴唇仿佛被血浸染过
却不是她,当她沉默着
始终在窗前,为无用的美偿付了半生。
烟
煤气灯下,铸铁茶壶
咝咝冒着热气。模糊的方格窗
映着盆景,和一个孩子临摹的山水
那将临冬天的清澈的薄愁。
雪,从客堂挂历上飘落:
静穆的西园寺,湖心亭笼着
数个朝代的暮霭……
苏州,远了;南京,同样暗淡。
我想起沉睡的祖父
穿着棉袍,瘦骨嶙峋的手
从烟榻垂到地板
似乎还拽着他那个动荡的世纪。
还是那只筋挛的手
皮皱得像大风刮过的瓦片
铲着走廊里的青砖地
也铲起天边一团带喙的钩卷云。
还有阴沉的夹竹桃。
蓑蛾用一根悬丝悠荡的下午。
一小截蜡烛
闷燃在夜晚垂软的棕绷下。
苏州是冬天有雾的早晨
一个孩子哈着生冻疮的手
在方格窗上涂鸦;
每画一笔,就清晰一点。
苏州还是一筹莫展时
你第一个想要逃离的地方
那些讥讽的假山
飘过天井的凝滞的云朵。
而南京隔着灰暗的舷窗。
一艘尾部冒着烟的旧渡轮
驶入江心,鸣着笛
凄厉如消防车冲向火灾现场。
在两扇窗子之间,什么
都没有发生:两个我无声
对视着,以同样的嫉妒和轻蔑。
也许,我没有找到
通向广阔世界的道路
除了临摹的山水,笔触笨拙
毫无生气;除了那奔跑的孩子
颤巍巍的,发现自己
不过在分叉的铁轨上
移动了两百公里。现在他停下
看暮色四合:某种
肤浅的柔焦处理,像造雾机
虚幻,但足以安慰。
不清晰是我获得事物的方式。
烟痕里,一艘渡轮的侧影
倾泻的酸雨流过虹膜。
冷淡
父亲爱过的第一个女人
我们的家庭医生,二十年后
我从她女儿丰满的嘴唇
和害羞的微笑里,
看见了他当年未及说出的爱恋。
我遗传了他的
连心眉,他的谢顶,
他冷淡的、微微下吊的眼角
——正是这冷淡
让我对那个美丽的少女视若无睹。
棉纱手套
1
不耐眼泪和吵闹
他会套上工厂的翻毛皮鞋
去弄堂路灯下抽烟
不等廉价纸烟燃尽就接上一支。
那笼罩我童年的烟雾
辛辣又轻柔:过冬的湿煤堆
自行车后座夹上磕凹的
搪瓷茶缸,和棉纱手套好闻的
油污味。他生来就知道
如何流着汗讨生活,生来
就寡言,也不介意
偶尔动动粗。袖管卷到臂肘
总是忙个不停,去屋顶
筑漏,为姑妈新纳的布鞋钉掌
或是钻进阁楼,摆弄
缠了胶布的半导体收音机
谨慎如野鲫鱼咬钩的钓杆。
他用满手老茧教我的
多过老城厢铁砧似的石板路
多过黑板上吱叫的粉笔
我被他稳稳拧入生活。
懵懂中,美和恐惧的养育
我钻过他卧室天窗
偷读小说的那些日子:
绣像版《水浒传》
边角起了卷的《红与黑》
——像幽会的马车在城中
兜着圈。而安娜·卡列尼娜
颠簸着,残缺的半册
如面纱半遮的安娜扑倒
在耀眼的铁轨上……
这些从他手套破洞飞出的信鸽
混合了闪电的焦糊味
和冬天灼热的呼吸
让我相信生命值得耗费在
虚无、矛盾,毫不实用的事务上。
2
他读医专,却不知为什么
去耐酸搪瓷厂当起了翻砂工。
一粒通红的铁砂
嗤响着,沉入沁骨的冷水。
当证件照上消瘦的青年
渐渐地长出了拉碴的胡髭。
姑妈嘴唇咬得发白
贫血,孔雀般骄傲,挑中了他。
他们生养了三个男孩
我木讷、指节粗大的弟弟们。
有点愚笨,有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似乎恪守着过了时的本分。
他是否曾感到纳闷
当他趿着鞋,醉醺醺穿过
花园里的鸡笼和杂草
怔怔地看着脚下新挖的尿坑?
他迷人的鬼祟和沉稳
去了哪里?那无因的愤怒
沉默又桀骜的平民的血
又去了哪里?而我永远不明白
有孩子意味着什么。
日复一日,套上粗蓝布工装
鞋底碾碎烟蒂,朝干燥的手心
吐唾沫。这阴郁,穷人的
在年历做的书皮上闪着微光
又像工厂发放的棉纱手套
从湿漉漉的晾衣绳
成排飞过窗口。我看见他们
面对面,坐在床边
姑妈板着脸,低头绕线团
而他别扭地侧过身,绷线的手
挣摆着,笨拙地画着圆
似乎在空气里抚摸什么。
那被劳动改造的,皲裂的手
摆弄理发推子的手
缓慢又耐心,用仪式的庄重
接上了生活的一个个断头。
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像烟瘾
使我本能地亲近所有泥坯般
没有表情的脸——
并非同情,而是某种
痛苦的欢乐,罕见又寻常
比童年埋藏得更深
如折断的钩针使手颤栗
自渎一样狂热,难以启齿
当失眠夜带回“格格”磨牙声
和天花板的吱吱鼠奔
邻居偷水的龙头在公用厨房
彻夜滴淌着,滴淌着
卑微,庸碌,又充满热忱。
从木板墙的另一边
传来他雪崩般静寂的呼噜。
3
在医院婉拒收治的
最后的日子里,我搭火车
回去看他。躺在铺了棉被的
躺椅上,咳痰的嗓音
虚弱得像扎破的旧车胎。
岁末的风从窗缝钻进房间
潮湿而冷,混杂着
街道里烧垃圾的焦糊味。
几乎一夜间,他的时代
就像姑妈用手套钩织的台布
褪了色。工厂改制后
他蹬着自行车,一头拐进了
证券营业部。只有那里
铁皮更衣柜熟悉的“砰”响
依然在荤段子和咒骂声间回荡。
成堆的老人,烂红薯似的
吮着坏牙,几缕唾沫。
黄褐色的烟雾从茶缸里袭来
绿色指数和街角的红灯
交替跳闪,一个老迈的拳手
摘掉了手套,跌倒
在砌了一半的花坛边。
当我俯身,他偷偷䀹了䀹眼
假装要烟抽。冰冷的手
如咬钩的鱼抖颤着
触到我的,随即无力地滑脱。
玩笑被噎住了:他阖上眼
青灰色的脸上浮现出
从未有过的惊慌和懊丧。
我看着他低垂的手,潮湿的
胎毛般稀疏的白发
感到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我告辞,在初冬的街上
走得飞快,似乎不小心踩到什么
粘腻又恶心。一群顽童
正在人行道上打闹,呼喊着
仿佛童年无穷无尽。
我松开拳头,攥得发白的掌心
似乎躺着一块小木牌
一面写着“開”,一面
写着“関”,挂在老宅
门后的挂钩上。我啜泣着
在暗下来的街边坐下
有一扇门已经永远闩上了。
4
表露情感对他无异出乖丢丑。
我能想起的亲密,只是点烟时
他粗糙的手拢住我的
随后,表示感谢的轻轻一触。
他从不加入亲戚们的围攻
为我成年后的忤逆
离婚,拒绝生育——只有一次
我们去抽烟,他装作不经意
提到我角别1的生活。
眯窄了眼,明显不耐尴尬的
沉默,他立即放弃了
转而说起最近的一次野钓。
而我同样羞于谈论自己
那苍白的、从一副旧手套
开始燃起的火苗,别扭
如放学路上,粉笔涂白的球鞋
腾起一阵灰。我们的交谈
从不超出饭桌或天气,平淡得
近乎乏味,又似乎蕴含了
某种深意,让人想起
四个孱弱的男孩吧嗒着嘴
喝鱼汤,或是他揪住后衣领
把我从街边拽走
而公审游街的卡车穿过
两边伸长了脖子的人群。
对于我,他不是怯懦、精明的
父辈,只是一个男人
一个沉默又纯粹的典范。
如今,围绕他的烟雾
已经消散,太多琐事已经忘记。
但我知道其中有种永久的好
像他推着永久牌自行车
送我们去托儿所。大表弟
站脚踏,双胞胎弟弟挤在后座
而我斜倚大杠,双脚
在清脆的铃声中来回踢荡。
1注:角别:苏州方言,特殊、别扭的意思,略带贬义。

顺道拜访
家具老旧。廉价地毯
磨出了白茬,有一股猫的酸味。
他走来,变形的指节夹着烟
不时搔着鬓角的灰发。
三十多年前
一个莳秧的青年捋直裤线
来传授一种恶魔理论
来恫吓我们“堕落”的灵魂。
但越狱后的教室里
只有弯折的教鞭
课桌上潦草的、亵渎的笑话。
……寒暄后的沉默。
他开始抱怨失眠和风湿
不停雇佣又不停解雇的保姆
那些毫无教养的俗妇
要么偷懒,要么偷他的养老钱。
突然他摘下眼镜
鼻尖凑近我,似乎再次
嗅到了隐约的警报。
“哦,别提过去那些破事了
让它过去,不是更好吗?”
时间见证了两个同样
一事无成的男人,我的庸碌
他的鳏居、垂暮和憎恶。
但革命和李贺依然像清水鼻涕
在他袖套上磨得发亮。
我掉过脸。暗沉的窗外
暮色脏抹布似的
擦着玻璃。“我们这代人啊
不过是忠诚的猎犬,”他掸了掸
膝盖上掉落的烟灰
“喏,一条讨嫌的老狗。”
我感到有只生锈的铁皮罐打开了。
陈年血腥味在房间里
重新弥漫开来。
我告辞,飞快地走下楼梯。
而他扶着门,夹着早已燃尽的
烟蒂,嘟嘟囔囔唤着猫
如同老迈的绞刑吏
走到臭烘烘的浴室莲蓬下
“唉,这些小婊子,小婊子。”
半完成的裸女
——给毛焰
臂肘交叉,两只手抱着
微耸的肩膀,似乎想绷紧渐渐
松懈的姿势。她的胖下巴像搁进了
食品柜,带着稍许犹疑和遗憾
突然泄了气。一只沉甸甸的乳房
被拢紧的胳膊挤了出来,
如同悬坠的光沉入窗外的微茫
——试图藏起自身,并宣布
灵魂不存在于任何表面。因为
生命庞大,很难找到和它相称的
就算有也必定是旧的,
羞愧的,像耗损的激情之于
床单上的褶皱。那里,
热烘烘的屁股构成一个稳定的基座。
她半伸展的右腿呈灰白色,
小山似的,壮阔如工作日早晨的
高铁站;她的左腿曲如肥鹅,
圆胖的脚踝在毯子下
拱起一颗镇纸用的大理石蛋。
她石蜡做的皮肤冷却在微冷的
空气里。她漠然的眼神
掠过观看者的头皮,
仿佛他们发旋里藏着同样的流逝
同样孤寂,同样迷人的悖谬。
多,是悲哀的。那对美的贪婪
溢出她身体,又像煮沸的水
因炽烈而缩减。不管怎么说,
她愿意待在这样的躯壳里,
任性,活跃,不甘于精确的完美
却比别的任何想法更诚实。
这是她又不是她;这是她的自我
分娩成两个:一个她面带戒备
拘禁在发僵的姿势里;
一个她屏息着,感到有种带刺的
呼喊想从反面猛戳她的平静。
画室里,无数人来了又去
那嗡嗡的瞥视穿透她
仿佛来参观一个空无的环形剧场。
而她想退入雾化的布景,
那里更妙,更幽密。一张倚靠的
铁架床,一个偎着角落的矮柜,
比她更依赖浓重的阴影。
充沛、清澈的光透入窗户
从颤动的手腕流过每寸肌肤,
并将她整个浸入毛茸茸的辉光里。
在凝视中,她是不动的飞矢,
视网膜上暂留的幻影,
在流光里,微妙,难以捕捉,
习惯跟缓慢的笔触作对。
画家托着腮,苦恼于她平常的
身体胶片般易于感光
又像画布上突然打翻的甲烷
他的刮擦越急切,走漏的嘶嘶声
就越强烈。现在他跳下升降机
一枚放大镜转出魔怔的漩涡
使他的审视变成了远眺,
逼近变成了后退。现在怎么办
假如她尚未成为自己就已经倦怠?
假如她始终摆动在姿势
和流动的阴影之间
像照片没等冲印就已经变旧?
他必须像灵敏的调音师
在数百根钢丝上调校精确的平衡:
一公分或两公分,当他尝试
修改她额头突兀的高光
从她的脖颈到胯骨,每块肌肉
都随之颤动起来,仿佛她的
脊椎里藏着一根抽绳。
现在,他需要调制更多的阴影,
需要更持续的工作,直到
画布还原最初的空无,
像波浪缓慢地叠合,归还
一面镜子。而变化了的光线
依然纯净,充沛,像灵魂。
亲爱的桑丘
我不是那个手执破矛的
疯老头,我的朋友。但我同样痴迷
漫无边际的奇遇;我和隐形的巨人作战
有时颓丧,更多的是狂热。
要是从头再来,我宁愿是你,
愚笨,快活,有一切坏毛病和一副好心肠。
我还愿意拿胯下的良驹换你的卢西奥,
拿酒菜换这副苦行僧的愁容。
喏,你知道,我并不像
人们形容的那么顽固,只是月台上
气喘吁吁,没搭上车的男人。
我早就受够了,却不甘心躺在床上发臭。
我的杜尔西内娅,
那个热衷社会改革,在坦克上
慷慨陈词的美人儿,如今
成了围着炖锅和化妆盒打转的俗妇。
那个乡村理发师的儿子,
出了名的机灵鬼,他靠阿谀和酒糟鼻
赢来的犒赏,已经数倍于邋遢的镜子里
父亲用剃刀和肥皂积攒的一生。
哦,如今回想他们毛茸茸的脸
难免可笑,他们沸腾的热血既幼稚又盲目,
像是铁了心,要跟三十年后的自己开战
——但那时他们多么美,那么美!
我看见摇椅和愁思的小雨里,
他们悄悄卷起白旗,开始筹划晚年:
佛经,钓鱼竿,法帖和养生术
脸藏进布道的白雾,把可怜的虚名变现。
而你低着头,无精打采
拖在散乱的队列最后面,仿佛
懊恼自己的白日梦像白发一样稀疏。
我看见你走得越慢,茫然的脚就越沉重。
我的老伙计,光荣就是我们
在臭烘烘的马厩消磨的那些夜晚,
是策马冲向无尽的天边,
也是歇脚的客栈里捉弄人的哄堂大笑。
当冒牌货的雕像充斥广场,
我更爱游荡的生活而非骑士的名号。
无论多么背运,我相信还有一次冲锋,
一场毕生等待的决斗。
我,堂·吉珂德,
以这面破烂的旗帜为誓,
绝不会听任崇高成为一出闹剧,
听任纯净的血沾染屠夫肉案的油腻。
抛下褡裢里无用的破烂吧,
亲爱的桑丘。让我们喝光头盔里的淡酒,
擦亮生锈的矛尖。让我们这就上路,
像两粒满不在乎的骰子,
骄傲,始终有棱角
滚过所有惊呼、咒骂和狂喜——
至少,你要远远看我如何一头栽下
驽马辛难得,成为一个寻常的失败者。
一排浪
我离开蚊蚋乱飞的草丛
光着脚走到海滩。天气酷热
稀疏的星在海上
闪着微光。我看见
两个赶海的人提着风灯
出没在礁石间。
午餐时,你从那里捡来几个螺壳
灰白色的,小得可怜的残骸
搁在吃剩的餐盘里。
我抽着烟,看见岬角上的餐厅
熄灭了廊灯。大海在涨潮
一堵巨大的黑墙
咆哮着,突然加速奔来
崩裂成飞沫。海滩
像煮沸的奶锅咝咝响——
并非那狂暴,而是这微弱的
昼夜不息的回声
折磨人的耳蜗。整天
你披着浴衣,在旅馆里走动
对着湿漉漉的镜子打电话。
斜乜着眼,在我脸上
停留片刻,仿佛若有所思
随即转向窗外。
那里,平滑如镜的大海
蒸腾着,玻璃般易碎。
我想起傍晚散步时遇见的
那只壁虎,在门楣上
惊惶地瞪视。它很快逃走了
带着一个女人
打算离开时的那种眼神。
没有哪种爱能免于
苦涩或厌倦,我们只是错误地
飞了一千公里,直到被炎热
耗尽了所有耐心。
我抖落沙子,拎着鞋走回房间。
你已沉沉睡去,松软的床
随你的呼吸微微震颤
带着潮气和退潮的腐蚀味
像令人晕眩的一排浪。
清晰如一排浪,缓慢又绝对。
弄堂里
1
天光微亮,她就出了门
磨得发亮的竹椅在胯上摇颤。
一辆无轨电车从街口开过。
没有人看她一眼。
如同天井里的旧柱础
她活在蛀蚀了的背景里。
架起腿,把斜叼的烟点燃。
弄堂对面,几只苍蝇
在小理发店橱窗里嗡嗡乱飞。
这里不是她的地盘。
从来不是。过去这时候
她本该支起肘,吩咐丫鬟
打开排窗,把洗脸水准备好。
一晚上一个客人足够了。
要是累得够呛,她就点上烟泡
来个回笼觉……哦,过去。
即使最落魄的时候
她也维持了必要的排场:
包月的黄包车,乾泰祥的伙计
还有采芝斋的茶食
松鹤楼精巧的点心。
她吹散烟圈,呼吸清冽的空气
只有舌尖舔过灰烬的味道
才明白香烟的美妙。
弄堂里开始了熟悉的喧闹
蓬头垢面的女人们拎着马桶
和煤炉,来街边洗濯生火。
她的思绪停在熄灭的
炉渣上,如同一把磨秃的铲子
在生活的废矿里,再没什么
值得探挖。早晨真闷。
她感到刚喝下的热粥在胃里
翻滚,带来些微的暖意。
秋天将逝,一切恍若年轻时
最无稽的梦。她这么坐着
不时吧嗒几下嘴
见惯了世面的眼里空无一物。
2
日头热辣辣的,悬着。
她感到暖和了些,解开盘纽
趿拉的鞋在脚尖上晃悠。
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有个小男孩从对面走来
问她是不是叫赛金花。
真乖。他问的是隔壁住过的
那个……赛金花,这花名
多俗气!如果她不曾
松开裹脚,把那个涎水涟涟的
老东西拉上绣榻。而她
不过是嫁给了车夫的无名氏
押着箱奁,蹲坐在从良的
黄鱼车上。列宁装里
旗袍改做的抹胸紧得像辔头。
如同蹩脚的裱画匠修补
千疮百孔的山水
她把浆洗缝补的余生当成
悲惨命运的添头,低眉耷眼
走过爱嚼舌头的女人们。
天地是新的,日子还是旧的。
那些在她胸脯逡巡的
瞥视还跟从前一样,只是
更短促,像他们短促的戳刺。
惟独世道才是最难伺候的客人
而她熬过来了
像个真正的行家。当人们
朝她脸上啐唾沫,或是穿堂风
吹过瘪如口袋的乳房
她老早就知道那个等死的
诀窍:躺着,什么都不去想。
觑着眼,夹烟的手
如同一朵含苞的玉兰
在嘴边绽开。她看着那男孩
轻声回答:乖囡,我是。
3
薄暮从卵石路上升起
这回忆的湿柴。竹椅变得
凉咝咝的。她还想多待一会。
她喜欢街道热闹的
冷漠和每分钟变换的街景。
有些轻快的脚尖在旋舞
另一些则各怀心思
回家时变得滞重。她看着
路灯下嬉闹的顽童。在街上
总好过漏风的厢房
冷灶和剩饭,还有衣橱里
弥漫不散的酸味,像一股死气。
有时她怀疑枕芯里钻进了
一条蛇,等她睡着了
它就出来咬她的心。这就是
讨债鬼上门啦,她知道
这就是她这辈子造的孽了。
只可怜那死鬼丈夫
流着泪,拼命用脑袋捶床
因为她下贱的子宫除了杂草
什么都不能孕育。
理发店的三色柱缓缓转着
那比羞耻更可耻的空虚。
她的眼珠浑浊,死亡却更清晰。
她有一个立着墓碑的过去
上面鲜红的名字被反复涂黑。
还有一个不会来的未来
难以爱,难以死。
现在她扶着墙,蹒跚走着。
她要在澡盆里放一大锅热水
就让窗户开着,让月光
照进这副发臭的皮囊——
像人家偷倒在路上的药渣
被榨干,却还冒出活的热气。

刘立杆:1967年出生于江苏苏州。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有诗集《低飞》、《尘埃博物馆》,小说集《每个夜晚,每天早晨》。
附:首届“南方诗歌奖”入围名单
诗人奖入围名单
1.哑石《日落之前:哑石诗集2012-2020》 (北岳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
2.朱朱《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5月)
3.伽蓝《磨镜记》(上海教育出版社,2021年11月)
4.王璞《序章和杂咏》(《新诗》丛刊,2021年5月)
5.刘立杆《尘埃博物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8月)
青年诗人奖入围名单
1.方少聪《哈孜的记事册》(飞象界编辑部,2021年1月)
2.彭杰《群峰的试探》(ϔ诗丛,2021年9月)
3.王辰龙《埋花窖》(ϔ诗丛,2022年10月)
4.张慧君《家园》(ϔ诗丛,2022年3月)
5.傅曼殊《困中录》(飞象界编辑部,2022年11月)
批评奖入围名单
1.一行《诗艺四论》(2022年8月自印)
2.李心释《当代诗歌语言问题探赜》(科学出版社,2021年3月)
3.翟月琴《以戏入诗—当代汉语新诗的戏剧情境研究》(商务印书馆,2022年6月)
4.王雪松《节奏与中国现代诗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10月)
5.马春光《时间困境与诗的超越:中国新诗的时间抒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5月)
翻译奖入围名单
1.郑体武译《赫列勃尼科夫诗选》(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22年7月)
2.连晗生译《帕特森》(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中信出版社,2022年5月)
3.刘国鹏译《回声之巢:帕索里尼诗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8月)
4.少况译《凸面镜中的自画像:阿什贝利诗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11月)
5.程佳译《海豚:手稿对照本,1972-1973》(罗伯特•洛威尔)(广西人民出版社,2022年2月)
首届南方诗歌奖组委会
西渡 臧棣 张桃洲 敬文东 杜绿绿


《南方诗歌》2021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元月目录
博远:大漠苍狼
王自亮:一个被时间拐卖的人
秦人:炊烟是一缕乡愁的白发
子梵梅:所有沸腾的桃花最终都要归于寂静
陈智泉:山中杂诗(组诗)
"品鉴“:朱涛&陈培浩|一毛钱歌剧(组诗)
张雪萌:米开朗基罗和亚当在西斯廷
任相君:你好,2023
小引:悲观是一种远见
岛主:寻找火种的眼睛
鲁川:雪落无声(组诗)
李龙炳:蚂蚁的乌托邦
辜义陶:时间已经开始了(组诗)
首届南方诗歌奖入围名单揭晓
首届“南方诗歌奖”诗人奖入围作品选 |王璞《纽约线索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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