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洛宁延滨市场轶事(下)
胡天武
(四)
第二天早上起来,妻子对我说:“今天是腊月初五,是咱爹的生日。一会儿你去买块儿肉。买点儿包子,你和奔奔回家去给咱爹过生日吧。我不能回去,估计今天街上的人还不少。我们三个在这儿,奔奔跟你回去叫他爷爷看看孩子。”
我说:“中,我和奔奔回去。咱爹肯定在家等着呢,要不见咱们回去又该萦记了。”
我买了一块儿肉,买了一袋儿包子,又买了一袋儿点心。这是父亲最爱吃的。吃过饭,推出自行车,东西往车把上一挂,儿子奔奔往前梁上一坐,骑上自行车,出了县城,就往家里赶去。
父亲是腊月初五生的,这年82岁了。这一天,农村风俗叫“五豆”,算是一个小节。母亲走得早。父亲这几年一直一个人住在老家房子里。好在父亲身体好,自己又会做饭。我妹妹是我们一个村儿的,平时里也能照看着。平常的日子里,父亲隔三差五总要骑着自行车到县城来,来到我们的门市,看看他的孙子孙女。那时我在县城里没房子,租住在妻子原来上班的单位,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岳母和大女儿住在另一间伙房里。父亲每次来看看,晚上总是要回去的。
我带着小儿子骑车离了县城,一路西行。路上,一行行赶集的人都朝着县城的方向走过来。我知道今天赶集的人仍然不会少,门市上她们还会忙的。有了昨天的教训,今天她们会更加兢兢业业。
往西走过中原洛水沟大桥,前面不远就是坞西村。我骑车走在路右边,路旁的田野里光秃秃的。前面走过来一个独行的男人,由西往东,在路左边走着。走近了,我随意抬头看了一眼,哎哟!这不就是昨天看我衣服的那个大男孩儿吗?
我定睛再仔细一看,只见他:个子不高,圆脸,头上戴着耳帽,身上穿的正是昨天我们丢失的那件棉衣。
我停下车,对儿子小声说说:“奔奔,这个人就是昨天偷咱衣服的那个小偷。他身上穿的就是咱的衣服”。
儿子还小,他不知道昨天的事。
那个人低着头,仍旧不紧不慢地向县城方向走着,与我背向而去。他完全不知道他眼前已正面临危险。
怎么办?我应当抓住他,不能让他跑了。我脑子里快速地飞转起来。
可是老父亲在家正盼着我回去,他要见孙儿啊!我要是现在抓小偷,今天就回不去了,父亲一定着急,心里一定乱猜想。

我想,我还是回去看父亲要紧,不管小偷了。
我再看一眼小偷,他已走过去十多米远。我眼看着偷走我衣服的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过去,不去抓他,我后来还能再抓住他吗?我想:我的一百多块钱,就在他身上穿着,我岂能放过他?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掉转车头,跟在他后面,头脑里反复盘算着。
前面路右边有一个公厕,我快骑几下,超过了他。下车,抱下孩子,走进厕所,佯装如厕。公厕的墙头很矮,我露出头来,两眼紧盯着他,就像一只狮子紧盯着眼前的猎物。他毫不知情,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在路边,正好从我的眼前经过。圆圆的脸,戴一副耳帽,穿着我的棉衣。我看得真真切切,没错,百分之百是他。
我想,我要跟着他,看他走回县城去。我要回去再叫上几个帮手,不能在这路上动手抓他。虽然我估计凭身板儿我能打得过他。但我有小孩儿,孩子才四岁,他太小。我要智取,不能强攻。
我一路跟行,走到县城边儿了,他要进县城了,我不能再跟他了。骑车快行,先一步到市场门市。放下孩子,对妻子说了情况。正好大女儿的两个同学小李、小张,都在我的门市上。妻子说:“叫他们两个都去。叫他舅舅也去。”我儿子他舅舅也在延滨市场卖衣服,距离我们不远。
一听说抓小偷,小李、小张摩拳擦掌。我们四个人,就一起往市场南口走去。街道上的人已经多起来了。我们四个人在市场南口儿看了一下,这儿人还不太多,藏不住人。于是我们就往东走去,前面来到市中心东花坛那儿。只见这里正在搭台组织摸奖活动,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我们就朝人群里挤。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偷儿。他正挤在人群里,仰着头往台上看抽奖:他还梦想着中奖嘞!我回头一指:“就是他!”。小李、小张两个人上去,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就把他拉出了人群。
小偷惊叫起来:“你们干啥?你们干啥?”
“干啥?你昨天办的啥事儿,你心里边儿清楚。走,去市场上看看现场!”我们几个架着他就往市场上走。
他还想挣扎,两边儿两个小伙子,一边儿一个扭着他胳膊,一抬腿,朝他的脸上就是一脚,他的鼻子可出血了。
他叫着:“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你身上穿的衣服哪儿来的?叫你偷!”几个人拖拖拉拉走进了延滨市场。市场上人已经多起来了,立刻引起了好多人围观,都问:“咋啦?咋啦?”我说:“抓了个小偷。昨天偷了我的棉衣,逮住他了。”
旁边立刻有人说:“小偷?打死他,打死他。昨天我的两件衣服,都被偷走了。”说着跑过来打了他一拳,又有人过来踢了他一脚。这时小偷身上穿的还是我的衣服,袖子上已粘上了血迹。我说:“把他衣服脱下来,别把咱衣服弄脏了。”
几个人顺手脱下那件棉衣。大女儿已听到动静,跑过来了。我把衣服交给她:“拿回去交给你妈,跟你妈说一声。”她拿着衣服回去了。

这时周围又有人挤过来,你一拳他一脚地朝小偷打来。我有些慌了,我说:“咱把他送到后边儿派出所吧!”市场后边儿就是城区派出所,我们拉着他向市场北口走去。刚走到大路口儿。过来一个穿警服的人,急忙问我们:“怎么了?”
小偷以为遇见了救星,忙说:“他们打我。”
我说:“这是小偷儿,偷了我们的衣服,被我们逮住了。”
那个人说:“不要打,不要打。把他送进来。”
走到派出所的院子里,屋里的民警已经听见动静出来了,问我们怎么回事?我说:“这是小偷儿,偷了我们的衣服,被逮住了。”
一个民警说:“你们谁负责的?”我说:“我。”他说:“你来说说详细情况.”一边吩咐把小偷送上二楼。
我被叫进楼下一间办公室,坐下。我说:“我是延滨市场的商户,昨天他偷了我一件衣服,今天被我们逮住了。”
民警说:“衣服呢?”我说:“衣服我们拿回去了。”民警说:“你把情况写一写,停会儿把那件衣服拿过来。”他拿过纸笔给我。
我接过纸笔,平复了一下心情,正准备写。只听院子里一片哗然:“人跑了,人跑了!”我急忙跑出办公室,只见院子里聚集了好多人。一片声乱叫:“人跑了,人从二楼跳楼跑了。”
小李小张已经回去了,内弟还在。我和内弟儿跑出院子,来到大门口儿,门口也聚集了很多人,七嘴八舌的说:“人从楼上跑了,从楼上跳窗子跑了。”
从楼上跳窗子跑了?我有些吃惊。这可不是一般动作!
我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对旁边的两个民警说:“你们咋不好好看着?”他俩人也没有吭声。派出所门外就是大路,此时已聚集了很多人。看我们撵出去了,有人说:“跑马路对面儿啦,跑对面胡洞里了。”
我和内弟两人赶过马路。在胡洞口儿,有个小女孩在踢毽子,说:“跑到这家院子里了。”这是一户人家的单门独院,大门开着。我赶进院去,院子很大。只见那小偷正一个人茫然地站在院子里。我上前一把抓住了他,内弟从另一旁也抓住了他。他没反抗。我吼道:“你跑这儿干啥?”
他说:“这是我姐家”。
我说:“胡说,这怎么是你姐家?”我早看出来了,他不是我们本地人。
对面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看见我们这阵势,她惊慌地说:“你们这是咋?”
我说:“这个人你认识吗?”
她急急地说:“不认识,不认识。你们赶紧走。”
我吼小偷说:“你说这是你姐家,人家都不认识你?”说着,拉着他就往门外走。
刚出门儿,两个民警也走到门口儿了,从我们手里接过小偷,拉着他就往回走。道路上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的群众。
我说:“这回可不能让他们再跑了。”民警也吼道:“跑什么跑?本来也没有多大事儿,你这一跑可就事儿大了。”
进了派出所,民警把他又拉上二楼,这次直接用手铐将他铐在了二楼的柱子上。我又进了一楼的办公室,继续写刚才没写成的材料。
一张纸没写完,一个年轻民警进来了。他对我说:“叔,不用写了,弄清楚了。这回你们弄住大事了。”我一看,民警是我的一个同学的儿子。我问:“怎么了?”
他说:“你们弄住的是一个杀人犯,从新疆跑过来的。全国通缉令正在抓他。”
啊!我又吃了一惊:他是个杀人犯?这可不是一般人,
怪不到他敢从二楼上跳下来。我又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妈妈和一个男的私通,他知道了。他和人打架,把人戳死了。刚从新疆打过来的电话,正在全国通缉他。”小民警说。
又一个民警说:“你们先回去吧!一会儿我们把他送到公安局,有啥事再通知你们。”
我和内弟两人松了一口气:抓小偷抓了个杀人犯,这件事的性质就大大升级了,还说什么偷衣服的事!接下来就没有我们什么事了。再跑了,就是派出所的事了。
我们走出派出所,向市场走去。门口、路上看热闹的人,看我们俩就像看英雄一样。
一进入市场,眼前仍是人群汹涌,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回到门市,妻子和女儿都来问怎么样了?我兴奋地说:“人弄起来了,是个杀人犯。偷衣服成了小事儿,我们抓了个杀人犯。”我一脸兴奋地,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帮我们的两个小伙儿还在等着我们,听后他们兴奋地说:“叔,咱立功了,抓了个杀人犯。公安局应该奖励咱们的。”
大女儿说:“咱那件衣服都又卖了。”我问:“卖了多少钱?”她说“一百三”。
“衣服上的血迹呢?”我问。
她说:“我妈洗了洗,挂上去,一会儿就卖了。”
我们都很高兴,就像打了一个大胜仗。

(五)
第二天, 父亲果然放心不下,一早就来城里看我们了。我们把昨天的事对父亲说了一遍。父亲听了说:“我想着你们昨天肯定会回去,结果没见人。我就想,咋了,有啥事儿了?今天一早做了点儿饭吃了,就赶紧来看看。”
父亲总是挂念着我们,那时没有电话的,父亲有空儿就骑着自行车来县城看我们。我出去买了一碗饭,提回来让父亲吃。
父亲吃着饭,看看身边的小孙子。他又对我说:“你们不要把人家娃子送到派出所嘛!咱衣服拿回来了就算了,放人家走吧。他在新疆杀了人,公安局正逮他。这一回去,还会不枪毙他?人那么年轻,也是一条命嘛!”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那种胜利感一下子没有了。我沉了一下说:“当时也没有想着送他去派出所,只顾把他弄到了市场上。一说是昨天偷衣服的,恨小偷的人太多,过来都是打他的。我怕打伤了,就说送到市场背后的派出所。结果一出去市场,可遇见派出所的人了。”
我看了看父亲,又说:“这也不怨咱,怨他倒霉!谁叫他偷咱的衣服。”
父亲听了没有再言语。
过了几天,想起那天派出所的人说要送他去公安局的话。我和内弟说:“咱去公安局问问吧!看人咋弄了?”
县公安局法制室我们有熟人,法制室主任是我们表姐夫师哥。进去法制室,师哥正好在。一问,师哥说:“新疆公安局来了三个人,带走了。”又说:“临走那小伙子还说了一句可笑的话。”
我们问:“说了句什么话?”
师哥说:“他说自己‘一世英名’,最终却落了个小偷的名,太丢人了”。
我们都笑了,还一世英名哩!
师哥又说:“他说那天天太冷,他没有穿棉衣,身上又没有钱。于是就偷了一件儿衣服。”
我说:“那天抓住他,押着他上派出所的楼时,我跟在他后边。看见他脚上穿着的鞋子,鞋后跟儿和底子都裂开了,像是长途跋涉过来的。从新疆到这里,一路上肯定跑了不少路,吃了不少苦。”
我又问:“像他这样的人,回去会不会被枪毙啊?”
师哥说:“那不一定。他如果没有别的事儿,单单是这件事儿,属于激情杀人,年龄又小,可能死不了。如果还有别的事儿,那就难说啦!”
临走我又偷偷地问师哥:“我们抓住了个杀人犯,公安局是不是该奖励我们的?”
师哥笑了笑说:“他们新疆公安局没有钱,三个人回去路费都不够,还在我们这里借了三百块钱。他们没钱,这是他们的事。”

(六)
这件事过去以后,我们都渐渐淡忘了。时间长了,有时和妻子说起这件事,不免也要感叹一番:要不是他偷我们的衣服,正巧又被我们逮住了。他从新疆跑到这儿,路程这么远,也许公安局不容易逮住他,时间长了也许就没事了。他说自己“一世英名”,还真把自己杀人当成英雄壮举了!这句话也正是他幼稚的表现。这回真要是回去被枪毙了,也有点怪可惜的。毕竟年龄太小,一辈子还长着哩!
后来我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期许:希望那小伙子是在与死者打斗时,一时失手杀死了人,就像师哥说的“激情杀人”,不属于穷凶极恶之徒。回去后被判几年监禁,从此改过自新,知道天高地厚,这样对他的一生还是大有裨益的。
日月轮回,星转斗移。延滨市场依旧天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物品天天变换,新闻时时发生。当年很具有轰动效应的这件事,逐渐就被人们遗忘了。就像一阵风吹落了一片树叶,打在了我的头上。我抬手拂去了它,过后再无踪影。

作者简介:胡天武,洛宁县马店乡关庙村人。偃师高中老三届毕业生。做过民师,当过工人,干过验光配镜。现退休闲居,初学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