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花灯闹正浓
作者/胡焕新
主播/馨园小主
小时候我的老家贫穷,整个村庄几十户,清一色的土坯房,参差不齐,残壁剥落。房顶覆盖茅草,秋高风怒号,卷屋三重茅,多次见到茅屋为秋风所破。
隆冬时候,棉袄棉裤,外加妈妈纳的千层底布鞋。袄领终于油腻起来,起床时,贴在脖子上,早已冰冷似铁。“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上学路上,刺骨北风呼啸而过,堕指裂肤,不由分说。整个冬天,缩缩瑟瑟,难熬凛冽。
忍得朔风寒,入冬快过年,怕寒冷,确也盼望冬天。“过了腊八就是年”,民风淳朴亦天然,大人小孩开始禁语,病、死一类字眼杜绝出口,把祝福之语,挂在嘴边。邻里邻舍,斯斯文文,温良恭让,有如先贤。
老家习俗讲究,“二十七,洗净洗;二十八,洗脚丫;二十九,洗脚䏔”,,仿佛过年要脱胎换骨。上上下下,都会一尘不染,老家管它叫“打阳叉灰”,这是重大节日的前奏。灰不溜秋的四方桌、凳子,此时也改头换面,趾高气扬,显摆在堂屋正中央,准备迎新辞旧。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除夕夜里守岁勤,灯火通明千万家。春节清晨,困意犹在,“拜年”声喧,寒风凛冽,双脸生霞。挨家挨户,一家不卯,无长无少,真诚可嘉。哪家年画好,归去凤池夸;谁人花衣艳,阆苑中仙葩。

其实在我眼里,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的序幕才刚刚拉开,真正大戏还未到来,一年一度花灯,才是呼之欲出的精彩。
大年初三,远远地听到锣鼓、镲子声传来,“嚓,嚓,嚓”,听那熟悉的鼓点节奏,按耐不住激动,心早已飞向那狮子队伍,身体早已飘了出去。
“狮子要拜门了”,人们奔走相告。瑞气降临,伊始吉兆。舞狮团队,吹打乐器的,分厢站立,留给舞狮人足够空间,摇头、摆尾、张嘴、眨眼,各种张扬,无以言表。中间穿插主持人喝彩,诗词、俗语、顺口溜,朗朗上口,情文并茂。回忆起来,最多的两句:“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现在想来,还真跟玩狮子没有多大关联,但那个时候,是我们的美味佳肴。最后狮子左顾右盼、闪展腾挪,把主人准备的“封子”摘掉,大家在心满意足中,图个红火热闹。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下大场”,由生产队出面,诚心留下玩狮子队伍。当夜,周围几个邻队的,里三层,外三层,把稻场围得水泄不通。围绕四张方桌,一字排开,舞师施展浑身解数,腾挪,蹶尾,直立,掉头,从桌上到桌下,翻滚更频繁。最为担心的是,最后要把方桌腿朝上,舞师两个人,需要在四个桌腿上,跳跃,掉头;当合并到两个人站在两条腿,心快要蹦出嗓眼。在我的童年,那确乎算得上英勇神武。
现在想来,音乐是那样单调,乐器就是简单的“三大件”:铜锣、镲子、牛皮鼓,似乎有些寒碜;舞狮就是重复的翻转滚跳,喝彩人就是熟悉的诗句。但在那个年代,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年代,这都无异于最好的舞蹈、不啻于天籁之音,不亚于对传统文化的追求和继承,真正的艺术和精神享受,是魂牵梦萦、震撼人心的民间盛宴。
“跑旱船”,又一道亮丽的家乡花灯。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唱”旱船,“走”旱船。船夫撑船,船娘子坐船,天经地义,浑然天成。船娘子大红大绿,胭脂正浓,迈着细碎轻柔小步,唱起至柔至软的情歌:“正那正月迎春香又香,青山绿的妹,小郎哎;二月的兰草呀,一个哟儿哟,开满岗来嘛,小郎哎”,胜过情话无数。船头荡漾,船身漂浮,仿佛置身三月的烟花江南,小船在碧水春寒中,一对情侣呢喃。
啊,真正的国风民俗,一咏三叹!风趣、幽默,轻松、诙谐,是那么有血有肉,充满家乡风土人情,经典中的经典!
这还不是花灯中的正餐。
正月十四、十五上午,集市人山人海,灯市人头攒动。徜徉在灯笼的海洋里,目不暇给。人们发挥极强想象力,把灯笼样式,制造多种样式,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四方、六方、八方,落地狮子,可以牵着着走的,圆形的,老家呼作“猫猫蛋”的。难以想象,竹篾和麻杆,竟成千姿百态的艺术。“灯笼一样薄腊纸,莹如云母会清光”,外边用半透明纸封好,挡风,透光。真正的民间工艺,体现得淋漓尽致。油纸上面,中国传统写意画,应有尽有。梅兰竹菊四扇屏,京剧霸王别姬六幅图,八仙过海显神通,个个飘飘欲仙,御风而行;鸟兽花草,历史英雄,皆可入画。四方灯笼,四平八稳;而八方灯笼,险中求胜;落地狮子,有钱人问津。孩子最害怕家长买“猫猫蛋”,色泽暗淡,土里土气,饱受孩子们诟病。

正月十五下午,安放蜡烛的灯笼“粉墨登场”了。
老家上坟祭祖,超过任何节日,人们再忙,也要从四面八方赶回。手提灯笼,走在乡间田埂上,对天地山川的敬意,油然而生。鞭炮连天,纸钱横飞。坟头插满灯笼,“褥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远远望去,宛如天边一颗颗小星。灯笼插的越多,昭示这家人丁兴旺。黄昏到夜幕,漫地灯笼烛光,照在父辈沧桑的脸上,也照亮他们那一颗祈福的心。
回到家里,灯笼继续用来“圆灯”,堂门、二门、水边均插上灯笼,烛光里在路上、在水面上摇晃,家神、祖神、水神的灵魂,被父辈们一一安放。
晚饭后,开始是孩子们自由时间,我们姑且叫它“自由闹灯”。所有孩子倾巢而出,手提灯笼,游走在村东村西,大呼小叫,一条灯的长龙。灯笼放在一起,比谁的灯笼最亮,谁的样式最好,谁的画图最好,谁的色彩最浓。一定要评出个“子丑寅卯”来,冠军洋洋得意,差评黯然伤神。落地狮子永远是耀武扬威,人在前走,狮后摆尾,那气势,简直活脱脱的抚远大将军。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小孩约的是灯,少男少女约的什么,一直没有机会感同生受。我邻居的大姐姐,和前村的美少年,被我们鲁莽撞上,为什么寒意冬夜,他们的脸却是酡红,至今没有琢磨透。
官方的“花灯”,大气磅礴,仪态非凡。八十年代,从十五到十八夜,一路走来,两边街道,高挂花灯,气象万千。鼠有灵动,牛有憨态,虎虎生威,马踏飞燕。印象最深,一条巨龙呈现眼前,龙眼眨动,龙鳞闪烁,遨游四方,君临九天。那时,川流不息,人声鼎沸,歌声唱彻月儿圆,良宵盛会喜空前。
俱往矣,不见官灯已有二十多年,而我们也早过闹花灯的年龄。每年元宵节回老家,灯笼烛光依旧在,不见往日提灯人。铁打营盘流水兵,花灯笑声已不闻;三五稀疏空庭寂,一点星光夜沉沉。舞狮者已去,船娘子遁形,传统节日年年有,传统文化影无踪。
“昨日回乡土,归来泪满巾。上坟依旧在,不见闹花人”。舞狮子,跑旱船,往者已逝,来者不追。年轻不屑守这“菲薄”之艺,家乡多是有钱人;不愿修这“功德”之心,虔心教化遁无形。站在老房子门口,仿佛又听到“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喝彩声;那“二月的兰草开满岗”的温婉柔情,带着流失传统,已是昨日旧梦。
那年花灯闹正浓。

作者简介:胡焕新,潢川县中学化学教师。感时而发,信手涂鸦;体非健硕,教书不辍。
主播简介:馨园小主,汉族,天津人,教育工作者,硕士研究生学历,教育部中华经典诵读导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经济频道主播,江山传媒副族长,天津诗词学会会员,“全国诵读大赛”一等奖获得者。“牡丹苑杯”第八届文学大赛一等奖获得者。酷爱诵读和歌唱,主持人,多家平台签约主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