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洛宁延滨市场,是洛宁县城最大的一个服装鞋帽自由市场,全县人没有不知道延滨市场的。那时还没有量贩一类的大商场,全县四十万人的穿衣问题,都是在这里完成买卖的。所有的乡下人到县城,进延滨市场是必选之处。所有县城里的人,闲暇时间,周末假日,逛延滨市场,是最好的去处。仿佛那里永远有看不完的各式各样的衣服鞋袜,永远有听不完,看不够的新鲜故事。
那时候我们夫妻二人在延滨市场也经营了一间门市,位置在市场最北边一排的楼下。坐北朝南,居高临下,是全市场的风水宝地。整个市场呈四方形,四周是一圈单间的门市,中间纵横交叉,是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摊位。外人进到市场里边,根本分不清哪家是哪家。你头天买的衣服,第二天想去换换,却怎么也找不到是在哪一家买的。三四百家门市,看一眼好像都一样;再看,谁和谁也不一样。

整个市场就像是一个三国诸葛亮摆的八卦阵,让人眼花缭乱不知所以。每逢集日,你进去转上一天,保证让你跑得腰酸腿疼,口干舌燥。觉得这件衣服也好,那件衣服也想要,跑了一天,最终却什么也没买下,还是个空手。不是你没钱,是你晕头转向,早就转糊涂了,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来了。
逛延滨市场几乎是所有女人的爱好。柜子里塞满了许多穿不着的衣服,但她们“永远缺一件衣服。”三二人结伴逛延滨市场,是她们永远的兴趣。夫妻二人一块进延滨市场,是幸福的体现。周末假日带孩子转延滨市场,是孩子们最高兴的事。这里不仅有各种各样的穿戴用品,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吃和小玩意。别说小孩子喜欢,大人也同样有兴趣。
陪媳妇逛市场是男人的苦差事,你就像个小跟班似的,背着个包,屁颠屁颠的一个苦力兼保镖。扛行李、拿吃喝无怨无悔。媳妇一旦和谁发生了纠纷,你立刻就成了拼命三郎。
这里每天都有新闻发生,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永远说不完,永远听不尽。乡下人去赶上一天集,回村后新闻三天说不完。
我今天想跟大家说的,就是1994年腊月,发生在这里的一件事。这件事在我们心里至今还印象清晰,但对于整个延滨市场来说,却很少有人知道。

(二)
那年腊月初四那天,在洛宁县城是个集日。“腊月集”在豫西地区,几百年来早就成了一个专业名词。年龄大的人都知道,早在旧社会时期,洛宁王范集就非常出名。人们形容哪里人群拥挤摩肩接踵,都会说像“腊月集”一样。
1994年的腊月集,更是要胜过所有以往年份的腊月集。这也是改革开放后,农村出现的经济繁荣的新气象。
一大早,市场里各家商户,就开始开门摆摊儿起来。各家门市都把属于自己的每一寸地方,都充分利用起来。把能放的货物都尽量展现出来,把自己最得意的货物,都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想让所有经过的人都能第一眼看到它。恨不得把所有的顾客,都吸引到自己的摊位上来。宁肯今天把自己累死,也不愿闲上一会儿。
我们当天最得意的货物,是头一天刚从关林进回来的男式棉袄:半大束腰式、宽条绒的布料,带帽子。摸一把厚墩墩绵乎乎的,男人们穿在身上气派又压风,当年非常流行。七八种颜色一件压一件,一字排开,挂在最外边。一一摆放整齐,只等顾客上门。
集市慢慢上来了,人逐渐多起来了。赶集的人一群一队,顺着市场道路不断向前拥动。有人就有生意,人气就是财气。看着拥挤的人流,我不由喜形于色。
一男一女两个人走过来了,一眼就盯上了我们的男式棉衣。女的上前伸手摸了摸,小声说“就是这种。”男的进前也摸了摸,又翻看了一下里子,问:
“老板,这棉衣多少钱?”
“一百五!”我回答。这是我和媳妇预先商量好的,要价是要高一些的。我又说:“这是今年最时兴的男式棉衣。你看看料子多好。里面的毛又长又厚。”
“一百五太贵。能不能便宜?”男子装作很老练的样子,一脸不屑。
我按套路回答:“这是正规大厂货,货真价实。可不是那些小厂的仿版。”
“就那也太贵了。”对方说:“我是实心买的,看了好几家了。你说最少多少钱你能卖?我不好嚷叽!”
我一听有门儿,立马显出很真诚的样子说:“看你也是个干脆人,我就喜欢这样的人。”我走上前一步,小声说:“你来的早,头一场开张生意,图个吉利。我给你个实价,这个数。”我伸出三个指头。
他看了我一眼,回头和他媳妇低声鼓囊了几句,转身对我说:“不嚷叽,这个数。中的话,我就要。”他伸出两个指头。
我一看能中,立马说:“看老弟也是个痛快人,头一次打交道,就当是给你捎了一件,交个朋友。以后要啥,你还会来的。”边说边去架子上取下衣服:“你先试一下看看颜色样式。”
那男的接过衣服,又递给女的。先脱下自己身上的旧棉衣,换上新棉衣,扣上扣子,把身子一挺,霎时就像个子又长高了一些。
“中,样式不赖!”他满意地说。
我说:“你看你穿上多气派!你身材太好,标椎身材。穿上这衣服就是好看!”
他媳妇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欣赏的笑容。男的更神气了:“中!管他贵贱,得劲儿就行。掏钱!”边说边脱衣服。
我大女儿已拿着衣服包装袋儿过来了,装好衣服往他手里一递。他媳妇掏出钱,数了一遍,递给他。
他又数了一遍:“一百二,不少一张。”把钱交给我:“看看真假。”
我接过钱,硬帮帮的新币:“好,成交。你俩人真是干脆利索人,不含糊。下次要啥再来,一定给你最便宜。”
男的把衣服一提,说了句“老板再见!”二人转身走了。妻子从门里走过来,笑着说:“卖了?”她一直在暗中观看,她知道不能过早地过来插言。卖方的人多了,会给顾客一种压迫感,给人一种人多势众,要挟人、捉填人的感觉。要让买家感到他受到了尊重。卖家要表现得轻松自如,不巴结,不紧张。
今早开门红,我们都很高兴。
市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了,衣服一件一件的下去,男式女式都有人要。上衣、裤子都有人看。我们一家两个大人加上两个女儿,还有岳母五个人,全都忙个不停。只有四岁的小儿子是个闲人,怕他丢失,给他一包小吃,和他舅舅家小孩,一块儿送到录像厅去了。我们迎送着一波一波的人流,自早上到午后,都没顾上吃饭。我和妻子摸摸各自的胸前,疙疙瘩瘩,相视一笑。大女儿看出来了,笑着说:“我看我妈胸前都鼓起来了。”
大女儿那时已上班了,那天是周末,正好能帮忙。二女儿那年八岁,是她妈妈的好助手。妈妈只要一开口:“黑色直筒裤,二尺腰。”她三两下就挑好拿过来。“再拿一条二尺一的腰。”她立刻就又拿过来,非常快当。岳母高兴地说:“倩倩比我可强,寻号码可快,我看半天也看不清。”一家人配合默契,齐心合力,紧张又快乐。
午后,她妈妈掏出10元钱:“倩倩,去买5碗凉皮提回来,一人一碗。给奔奔买一个菜馍。”那时的凉皮一元钱一碗,五碗才五块钱。不像现在,一碗就得六块。
忙碌中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偏西了,市场上人还不少。那些东挑西捡到处搞价钱的人,三次四次的拐回来。有的人我们都记住他们了,她们却记不住我们。

(三)
背后传来声音:“这衣服多少钱?”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男的,在看我们的男棉衣。我照例回答“一百五。”
他没言语,取下架子上的一件灰色的棉衣,穿在身上,扣上扣子,试了试。又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抬头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我看清是一个半大小子,个子不高,胖墩墩的,圆脸,头上带着一个灰色的耳帽。他没还价,我也没再注意。
我回过头去,和家人闲聊,半天没回头。
突然,大女儿叫起来:“ 爸,咱刚才那件棉衣呢?”我回头一看,那件棉衣不见了。我们几个人都慌慌张张的往前跑,架子上那件灰色的棉衣没有了,只剩下空空的一个衣服架子挂在哪儿。
我的头“嗡”地一下,直觉得血往上冲。糟了!那件棉衣被人偷走了。
岳母也过来了,一脸害怕的样子。
我说:“一定是刚才那个大男孩。”我对大女儿说:“就是刚才看咱衣服的那个人。你往西边追,我往东边追!”说罢转身就往东边追去。
市场上人还很稠。我挤挤撞撞拨开人缝往前跑,边跑边往两边看。满眼都是慢吞吞的人流,没有一个像是偷衣服的人。可往哪里追?
我先往东,再往南。再往西,再往北,边跑边看。都是正常走动的人,哪儿有什么像偷衣服的样子?
几分钟后,我和大女儿都失魂落魄地回到门市上。满脸都是失望颓废的样子,我们就像是电影里打了败仗溃散下来的国民党兵。
我偷看了一眼妻子丧气的脸,笑靥如花不见了。
我压着声音的说 :“根本就找不到,满街都是人,谁知道往哪条路跑了!”。
妻子说:“你不是在门前看着的吗?”
我说:“那会儿没注意,回头可不见了。”我嘟囔着:“一百多块钱白丢了。至少等于少卖了五件衣服。”
全家人都不吭声儿了,原先的高兴劲儿全都烟消云散,消失到爪哇国里去了。
又有人过来看衣服了。妻子瞬间收起了哭丧脸,又满面春风地迎上去。她的应变能力真强,我们几个都还在黑丧着脸,她已全然变得没事儿一样,照样喜笑颜开地和顾客说笑着,取出衣服,让客人试。我还在恨自己:我怎么那么不管用?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
不知怎的,她的这件衣服可又说成了。小女儿已把包装袋拿过来,妻子装上衣服,收好钱,笑容可掬地送走顾客。

我还站在那里发呆。今天很早就卖成了一件儿,以为今天很幸运的,没想到下午就出了这么个事儿!
往后的时间里,又陆陆续续地卖了几件,全家的气氛才好转了一点儿。妻子对小女儿说:“去录像厅把孩子接回来吧!天不早了。”街上的人明显得少了很多。妻子和大女儿进里间做饭去了,剩下我和岳母照看着门市。
小儿子被接回来了,他兴奋地对我说:“爸爸,电视里那个人一蹦可高,一下子就能蹦到房子上去。说着自己也蹦了一下,可他只离地一脚高。
我笑了:“肚子饥不饥,渴不渴?只知道看录像,去里间喝点儿水去。”他进去喝水去啦。
每天一到晚上,是一家人最快乐最轻松的时刻。只听妻子在里间喊:“支桌子吃饭!”我把小桌子支到门市中间,端出饭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这时候吃什么饭都是香的。妻子说:“丢了算啦,别老黑丧着脸了。今天卖的也不少,我的里头口袋都装满了。你呢?”她问我。
我说:“我这大口袋儿也装满了,估计有好几千。”
岳母和大女儿都欣慰的笑了:多卖几件,都赶出来了。岳母狠狠地的说:“小偷没有好下场,说不定在哪儿都倒霉了。
我们大家都笑起来。

作者简介:胡天武,洛宁县马店乡关庙村人。偃师高中老三届毕业生。做过民师,当过工人,干过验光配镜。现退休闲居,初学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