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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

文/清寒

很久以前便听说过，那个背靠在独轮车上的牧羊人。他是一个帕金森综合症病人，却每天都会牵着一头羊，在杏村和水库间的十几里山路上走一趟。

耳闻不如目见。我看到他时，他正在水库边的山路上，等那头吃草的羊。牧羊人穿一件洗得泛白的迷彩服，背影消瘦，从后面看，他似乎一直在看天。看着看着，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抖动几下。清晨的山间寂静空旷，整条山路上，只有他自己，远远望去，那样渺小。

一阵微风拂过山林，飞鸟振翅划过树叶。这时，山路的转角处，出现了一只受惊的羊。虽然不知道这是第几代陪伴他的羊，但它确实跟传闻中一样肥硕。羊儿转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源头，牧羊人轻轻扯了一下牵羊的绳子，羊儿接到指令，又低下头，安心地吃草。它一边吃，一边往前走。或许是为了让羊吃到更多更鲜的草，牧羊人将拉羊的线弄得很长，厚厚地缠在车角的木箍上。随着羊的前移，线被拉得越来越长。突然，绑线的木箍“咯噔”一下，车子向前一晃，线到底儿了！牧羊人缓缓地伸出左脚，向地上一蹬，车子随着这股冲劲向前转动了几圈。然后，羊继续吃草，他依然看天。

高远辽阔的苍穹，飘着几朵白云。白云下，行路如旅。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小女孩，拿着花篮蹦蹦跳跳地采着花。她路过那里，好奇地看着牧羊人。而他，依然仰面望天，如一塑雕像般沉默。秋阳清冽的光，穿过树木一条条直直垂落下来，在他的身上笼罩下一层朦胧的光晕。记得曾有人说，身残者多有哲思。对他这样一个久遭恶病纠缠，却日日伴湖光山色而行的人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醒世而神圣的信仰。

或许因为主人的达观，那头肥羊，也很是活跃。牧羊人还在路口望天的时候，它就已经跑下了山坳，在水边进行饕餮盛宴。牧羊人随着它“走”下山坡，不巧的是，独轮车陷进了一个小水洼。他反复地用左脚蹬地，向后使力，使一下力，身体就抖几下。当车轮在地上压下数道深厚的车辙，牧羊人身体的抖动一次比一次持久剧烈时，车子也没有出来。后来，他开始左腿支地，半直起身体，用后背猛烈地撞击车上的木头靠背。巨大的冲击力，使他倾斜的头部，像一个弹簧牵引的玩具般，前后大幅度地摇晃。然而，车子还是没有出来。

我站在路口栏杆处，低头看着山坳里那个不断挣扎的佝偻身影，悲伤油然而生。对于这个二十几年，在一条路上，雨雪无阻、独自前行的残疾人来说，这样的情形，一定不是第一次。而并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帮他，他也并不一定愿意接受陌生人贸然的相助。与其让善意成为伤害，不如静静地等待。

时间如山间的小河，顺流而去。那头吃草的羊，在发现主人的困境后，温顺地回到了主人身边。它站在牧羊人身前一米左右，抬着头，一动不动，它在等他，就像他等它一样。任天上风流云转，任人世沸腾止息，他们对彼此的等待从不会急。

终于，车子冲出了水洼。一人一羊，相跟着，出了山坳，慢慢爬上了山坡。因为一上了坡顶，另一边就是下坡，所以，牧羊人的车子被羊拉着疾行，很快便超越了我。在他们走到我前面大概十几米远时，我才开始真正看他——瘦骨嶙峋，面容狰狞。他的右臂像打着石膏般挂在胸前，右腿无力地弯垂在车轱辘边。因为右身的萎缩退化，使他的左肩高耸，头部歪斜。又因为下坡路急，他本来就歪的头在身体剧烈的抖动中，摇来晃去，前俯后仰。每一次俯仰间，那硕大的眼白，就一上一下翻滚出瘆人的光亮。秋光明媚，万物风华，而他，让人看起来惊心又伤感。

不过四十几岁，他是如何变成了这样，又是如何生存，没有人知道，但水库大院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这条路上走了二十几年。二十年如一日，历尽病痛，看遍花落，却始终拖着日渐萎缩的身体，一直前行！

所以，他不是一个牧羊的残疾人，他是《圣经》里的牧“羊”人，他牧的是人心。就像此刻，那头羊，它爬上路边的土坡，踮起前蹄，伸长了脖子，吃那垂落在山岩边的青草。而他就那样仰着头，身体抖动，眼白翻滚，在近午的暖阳中，静静地等着。长坡上，人世繁华，他在坡底，不仰望，不希冀。仿佛，自己就是天地间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