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忆唐朝敬老师
文|李玉洋
主编|静水深流

(上图为唐朝敬)
那年寒假之后,教语文的唐朝敬老师送给我一个硕大的砀山酥梨,又香又甜,沁透肺腑。我第一次吃这么好的水果,也知道了在肥城二中教书的唐老师,竟是数百公里之外的安徽砀山人。
我自幼随父就学,住在肥城二中,很早与唐老师相识。1973年深冬,正在开展“批林批孔”,二中组织部分老师去曲阜参观“三孔”。我那时读小学五年级,凑巧跟着大人沾光开开眼界。那天寒风凛冽、滴水成冰,一行几十人乘坐敞篷大卡车,行程百余里到达曲阜。虽然大家用了很多御寒办法,但赶到目的地时,依然冻得跟冰棍似的。下车后,到厕所方便,我的手冻僵了,无法解开腰带,唐老师赶过来帮我解决了尴尬。此后,每每见面,我客气的叫声“唐伯伯”,他报之以微微一笑。
1976年暑期,我升入高中学习,恰巧唐老师担任语文课教师,我成了他的“亲淑弟子”。刚入学,教过我初中语文的张兰德老师告诉我,唐老先生博学强记,头脑像水一样清,你要好好跟着学。一席话,我牢牢记在心里。
我们是文革期间最后一届高中生。入校时,“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风头正劲,学生们大部分时间用在学工学农开展运动上,顾不上也没有心思学习文化知识。再者,依当时形势,学习再好,也只有回家修理地球这一条路。老师教学质量高低无所谓,学生学习成绩好歹也无所谓。大家整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混日子。看着一群年轻人无忧无虑的浪掷青春,老师们只能无可奈何地苦笑。
唐老师什么时候给我们上第一节课,讲的什么内容,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身穿藏蓝色的中山装,留着大背头,面目清癯,身材瘦高,温文尔雅,庄重从容,一口浓重的皖北腔,从段落结构、遣词造句开始,絮絮而谈,娓娓道来,舒缓有致,有条不紊,同学们听得入了迷,久久沉浸在精彩的讲解中。
有一篇荀子的《劝学》,“木直中绳,輮以为轮,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唐老师在讲授中反复向同学们解释什么是“輮”。木头为什么要“輮”、为什么不“輮”就不能为“轮”——竭力让我们明白其中的道理,懂得接受教育的重要性。陡然间,大家似乎明白了古奥的“輮”字所包含的深刻意义。多少年过去,那种殷切期盼的眼神和鞭辟入里的讲解依然感动着我。
课下闲谈,讲解分析“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飞入芦花都不见”这首小诗,唐老师特别欣赏“飞入芦花都不见”一句。他说,一首平平常常的小诗,因为有这一句,顿时有动有静、动静结合,成为一幅生气盎然、妙趣横生的图画。写文章也是如此,平铺直叙不行,“文似看山不喜平”,有起伏、有波澜,文章才能有趣,才能吸引读者读下去。
高一第二学期,春节过后,老师让同学们以春节见闻为内容写作文。一位同学借《藤野先生》的话,劈头来了一句“小王(村)也无非是这样。”唐老师拿这篇作文在课堂上进行点评。他肯定了文中对周围事物的观察,对不同人群节日状态的摹绘,接着指出,单纯模仿鲁迅笔法来了一句“小王也无非是这样”,突如其来,令人莫名其妙。鲁迅先生这一句是为了衬托某些清国留学生“实在标致极了”的丑态,而“小王(村)”的春节写什么呢?我们要写出人们过节的新气象,不分时间地点简单模仿,与主题不符,就要出笑话了。在善意的调笑中,同学们对写作的理解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我平时喜欢涂涂抹抹写点东西,经常到唐老师的宿舍当面请教。唐老师独居一间斗室,全部家当只有一床一铺,一个盛肥皂的纸箱子当成了行李箱。虽然简陋朴素,于我却是一艘知识的巨轮,“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百姓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自古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从来没好人”等几两对联就是他在宿舍里给我讲的;他还讲过许多故事,什么周公“桐叶封弟”,冯玉祥给穿缎子鞋的士兵打敬礼,李先念带领几百个四方面军战士浴血奋战衣衫褴褛穿过星星峡去迪化找党组织……,这些知识和故事闻所未闻,远远超出了一个中学生的认知范围,知识的海洋如此奥妙深邃,使我脑洞大开,见识大长。

唐老师平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只有谈话投机时,才略微透露一丝心曲。从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谈中得知他青年时期曾在家务农、解放前徐州师范毕业后曾任过小学教员,1951年8月考上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在山东建筑学院等单位任教,因为家庭出身不很好等问题,1963年4月调入肥城二中任教。
这些看似简单的经历,包含着当事人几多悲凉、辛酸、屈辱和愤懑,外人难以体察。
令唐老师引以为荣光的是,1965年高考,他担任语文课的班级中,一位学生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这在偏僻的乡村中学不啻于“破天荒”的大喜事,然而“文革”中却成为他一大罪状,被视为刘邓“资反路线”的骨干,被贴大字报、剃阴阳头、大小会议批斗、戴高帽子游街,遭受了很多非人折磨。
一位学生在批斗会上质问他:你培养xxx上北京大学为了什么?唐老师回答,为人民服务。该生居然拎起一桶和着墨汁的热浆糊浇他一头一脸,并高声训斥“我叫你为人民服务”!
面对各种侮辱责难,唐老师百口难辩,曾愤而撞墙,以死明志,额头上留下一个明显的疤痕。
十多年后,说到那个学生的恶行,唐老师依然怒不可遏,义愤填膺。1978年夏天,那个学生找上门,腆着脸央求唐老师给他辅导功课。唐老师一见勃然大怒,三言两语就把他赶走了。一位以“教书育人”为乐的老教师、一位平时为人“温良恭俭让”的老人,如果不是伤心之极,怎至于此呢!那个老兄也为自己的狂妄、反智、粗鲁、暴虐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疯狂的“文革”,肥城二中是重灾区,很多老师深受其害。一些人在运动中丧失了基本的人性底线和辨别是非的能力,做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往事并不如烟,历史总会记住那些沉重之处。
“文革”结束,唐老师为之振奋。继而恢复高考,二中成为学生们向往追逐的“圣地”,老师们一夜之间有了大批“粉丝”。唐老师他们被压抑了十多年的积极性一下子爆发了。他日夜奔走在教室、宿舍、办公室三点一线之间,上课、辅导,一天当做两天用,没有一点闲空。望着讲台下面一个个新老学生渴望的眼睛,唐老师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知识一下子倒出来,让大家早日圆了大学梦。
高考临近,看我有点为难发愁,唐老师找来清代彭端淑的《为学》,不厌其烦、一字一句对我讲解:“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也,不为,则易者亦难也。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也,不学,则易者亦难也。”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在我的心头。在他的鼓励鞭策下,我振奋起了信心劲头。
唐老师给我说过,他1965年在《山东文学》上发表过一篇拟散曲。在寸楮如金的年代,一位中学语文教师,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实属不易。这些年来,我查遍了泰城的图书馆、档案馆,甚至于山东省图书馆、档案馆,都未能找到其踪影。去年六月,多亏周鑫同志帮助,终于在知网上查到了这篇载于1965年第7期《山东文学》上的作品《约翰逊呼救(拟散曲)》(附后)。现在看来,虽不免带有那个时代的印记,但拂去近六十年的尘埃,这篇作品依然以其犀利娴熟的笔法、诙谐幽默的语言、出众的才情让人折服。
唐老师退休后,学校返聘了一段时间,1984年回到老家。由于各方面条件的限制,我们师生之间联系不多。后来听人说,先生回家几年后就因病归道山了,年仅67 岁。天不假年,令人泫然泪下,仰天浩叹。
砀山县位于黄河故道,人杰地灵,英雄好汉层出不穷,砀山酥梨更是名扬中外。唐老师的老家唐寨镇后唐寨村是砀山梨产区,那里有茂盛的果园,如雪的梨花,累累的果实。砀山酥梨特有的香甜又浸润了我的肺腑。隔着几十年的时光,仍香甜如初。
(备注:本文得到周乐江老师,孟兆河、杜桂英同学和有关专家、学者的指教,特此致谢。)
2023年1月3日初稿
1月6日修改

作者简介:李玉洋,男,汉族,1961年11月生,山东肥城人,中共党员,大学学历,副研究员。泰山学院原党委委员、副院长,目前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