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棒子
作者:黎晶
黎民从黑龙江省山河农场调到嫩江县人民银行工作了,他很激动也很兴奋,全身的血液像被火烧开一样,沸腾滚烫…。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可农场的知青说到底还是个农民,这嫩江县虽比不上北京,可必竟摇身一变,又成了城镇居民了,那城市户口簿和居民粮油供应证放在手上,确实让黎民心花怒放。这是他人生身份的又一次重大改变。
黎民跟在徐行长身后,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即新鲜又神秘,金库的金条人民币垛的像山,筑铁的大门威严厚实,数钱的出纳员手中翻飞,一点不比刚刚下拨的点钞机慢…,还有荷枪实弹的警卫,一切都是那么紧张有续。
银行职员的构成更让黎民觉得有些意思。秘书股长吴双礼,居然是中苏混血,金发碧眼的,没有一点中国人模样,活脱脱的一个苏联老毛子。这在嫩江地盘上並不稀罕,大街上还能看到纯种的俄罗斯老太太。
银行是一个民族聚集的大家庭,有满汉蒙回朝鲜族,还有卾伦春、达翰尔、鄂温克、俄罗斯族。嫩江是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五师还有北安农场局所在地,几十万的大城市知青在这里流动,因而,银行里还有上海天津哈尔滨齐齐哈尔人,多元文化让黎民感到熟悉和亲切。
嫩江县这地方,古称墨尔根城,他与瑷珲古城接壤,嫩江县塔溪乡是墨尔根通往黑河驿站的第四站,站上人多为满族、达翰尔族‘、鄂伦春族等少数民族,这些人性情豪放豁达且又粗旷耿直,汉族人俗称他们为站棒子。站棒子族群已形成了一种独有的文化,助人善施,仗义疏财。从嫩江到黑河的驿站流传一句顺口溜:从一站到五站,睡觉带管饭,临走还送盘费钱…。
银行的单身宿舍里,有一位家住塔溪乡名叫何福祥的达翰尔族大哥,平日里寡言少语独善其身,一点没看出来站上人的豪气大气霸气和野气,他中等身材,留着北京人的小平头,大大的眼睛皮肤很白净,说话脸就红…,居然像个娘们儿。
黎民很想了解站棒子的习性,他对这位大哥很尊重客气,时而给他递上一支北京产的香山烟套套近乎。可何大哥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严格地掌控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这让黎民更加想进入站棒子人的内心世界里。
初冬,嫩江就像一条僵死的冰蛇,横卧在嫩江平原上,它曲曲折折的身躯,将内蒙古莫力达瓦旗与嫩江县沾连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雪原。两岸起伏的雪丘,生长着一簇簇次生林带,柞树条子便成为临江百姓漫长冬季取暖的烧火材。
何福祥请了三天假,说是去江北莫旗打条子,黎民自言自语:卧槽!这位站棒子是万事不求人呀!说一声,我叫上哈青龚大屁股,一天就给你砍完了。
何福祥上班,一连几天都阴沉着脸,尤其是见了黎民,欲言又止。黎民看得出来,何大哥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碰上了什么过不去的坎,他到要看看你这站棒子开不开口。
晚饭,黎民在食堂吃了两个馒头和一碗酸菜白肉炖粉条子,一米八七的大个子,是县篮球队的主力前锋招工进城的,这点饭也就能吃个半饱。黎民抹了抹嘴,站起身来,忽然一双大手将他按回长条板橙上,他想反抗,又觉得那手十分有力量,于是便顺从地坐了下来。
-张泛黄的油纸包了一个狍子肉大腿摆在桌子上:没吃饱吧?大黎!是站棒子,只见他又从羊皮袄兜里摸出一瓶嫩江县最好的白酒“嫩江春”:吃吧!俺有事求你。黎民觉得站棒子的气味来了,这时候最好是什么也不说!喝酒吃肉,拿出北京人的豪迈气概。
何大哥说话了:我这几天四处碰壁,想求个司机帮我把在莫旗打的条子拉回塔溪,俺知道你在农场时是专业司机,又是县里的知名人物,借台卡车人家总会给你面子的。
黎民说:什么时侯用车?何大哥:后天星期日吧。没问题!黎民站起身来又说:大黎就等你这句话呢!
第二天一上班,黎民便和银行开解放牌卡车的梁师说:梁师傅,星期日我想用用卡车不知方便吗?梁师傅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钥匙:没问题,油我刚加满的,车况钢钢的,放心用吧!
星期日晨,太阳从嫩江上游的天际里冒出头来,圆圆的血红血红,慢慢地从江面上跳出,升了起来。汽车在冰封的江道上急驶,一股股雪烟雾化蒸腾,与暖阳热吻,划出一道彩虹。黎民愉悦极了,他喜欢北大荒,北大荒的血管汗毛,粗糙皮肤的凸凹隆起,那脉搏跳动的隆隆声,北大荒所有的细节看的见听得清摸得着,只有在这里你才会知道人的渺小,无论你的内心多么强大。
黎民更喜爱北大荒的无际,既使站在大兴安岭的山顶上,你也无法揭开她的面纱,北大荒永远是那么神秘飘逸浩瀚无垠,永远看不到她的真容全身。这块充满哲学的黑土地,和站棒子的人一样,需要黎民慢慢地品。
汽车停了下来,江北岸垛着一大堆柞木条子,黎民喊了一声:装车!
远处,两位蒙古汉子骑马踏雪奔江边驰来,敦实的两位男人,赤红的脸膛细长的眼睛。二人跳下马来並不言语,伸手便帮助装起车来。黎民问何大哥:你认识他们?何大哥脸上並没有多余的情感,平淡无奇地说:不认识,帮个忙而已。
车装满捆上大绳准备返程。黎民走到蒙古族大汉面前,伸出了大拇指表示称赞,並从兜里掏出一包香山牌香烟递给了他们。二人接过烟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了,然后飞身上马而去。马蹄声、马的嘶鸣声、蒙古汉子的口哨声、汉子的狂笑声,裹挟着莫力达瓦草原的风,飘向天边。好独特的民族风情,黎民越发觉得诗和远方就洋溢在自已的身旁。
太阳落山那一刻,汽车驶进了塔溪乡,晚霞堆砌在村西头那片白桦林的梢头,一层灰一层金黄一层赤红,四站上空的彩练只有站上人独享了。
村北的漫坡上立着三间土屋,泥墙草顶显得十分原始与古朴,两亩地的大院子汽车直接开了进去,何福祥的父母和妻女恭敬地向黎民打了个千,和满族礼很相似。主人将黎晶和龚大屁股让进了东屋便出去做饭和卸车了。
土炕很干净,炕面上刷着兰色的漆,炕东墙排了一排低矮的炕柜,炕柜上整齐叠放着牡丹花朵的被褥。黎民走到跟前翻看一下被头,居然十分干净。炕桌上有一小箥箩葵花籽和一小箥箩关东旱烟…。黎民脱下大头鞋直接上了炕,顺手卷了一支旱烟抽起来…。
灯光有些昏暗,把黎民高大的身影印刻在墙上,炕桌上的菜十分丰盛,一盘盘地叠罗汉。黎民仔细听何大哥的介绍:这是手抓狍子肉,这是野猪肉炖粉条、这是酱野兔、这是鹿肉熊肉拼盘…,二十几道菜全是野味山珍。黎民确也饿了,开始了狼呑虎咽,他一抬头,看见何大哥的父母双双坐在炕下的长条板橙上,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吃。何大哥说:大黎,你是俺家的贵人,站上人有规矩,长辈晚辈一律不许上桌,在下伺候着。遵重习俗是少数民族的特性,尊重站棒子就得顺其自然吧。
三杯土烧酒进肚,屋子里的气候一下子就火热起来,何福祥完全变了一个人,他高声喊叫着,手舞足蹈起来,劝酒不行就拔出了匕首插在了桌上,满嘴的酒气喷扬,一股要拚命的味道,可眼睛里射出的光充满感激和温良。
黎民内心深处受到一股人性的强烈冲激,人性本能的善恶美丑在这场酒战中越发的棱角分明。他看了看手表和窗外的月亮,不能再喝了,银行的卡车要安全的回去。
何站棒子讲理,他招呼外屋的妻女,三人一排站好,单腿跪地。这时何大哥的老父亲也从橙子上站了起来,老人郑重地倒了一碗递给了儿子。儿子说:大黎,感谢的话全在这碗酒里,站上人的真情也全在这碗酒里,如果你不喝下去,你比我炕下的父母的年龄都大!
黎民听后,瞬间热血便冲到了头顶,然后又顺流奔回到了脚跟,他知道这碗酒是躲不过去了。他吩咐龚大屁穿好衣服,然后很严肃接过这碗已被点燃的酒,双手举过头顶,接着一饮而尽。
黎民歪歪斜斜走到汽车旁,他给站棒子全家深深鞠了一个大躬,便拉开车门发动了汽车。黎民从倒车镜看到何福祥,这位少言寡语的站棒子,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雪地上,月光下映出了一个大写的人。
汽车在黑嫩公路上摇摇晃晃它也醉了。黎民坚定信念,一定把车安全地开回去!他左右手忙个不停,那车很懂主人的意思,轮子到了沟边又扭了回来,就像一个大姑娘扭来扭去,留下来一道弯曲的辙印。
前面一片灯火通明,黎民看到了,那是那么熟悉的嫩江县火车站,每年回北京探亲,他都会深情地望着这座米黄色的日式建筑,而让他百味杂寻。汽车进了县城,嫩江县电影院路南的大楼便是嫩江县人民银行了。
车到了东大门,黎民急促地按响汽笛,警卫迅速打开大门,汽车牢牢地停在操场篮球架下。黎民从驾驶楼里爬了下来,他爬到车架下,打开水箱和机体水道门,水喷涌而下。他又从车底爬了出来,叮嘱警卫再看看水是否在放?当他听到没问题吋,黎民高大的身躯再也坚持不住了,他双腿一软便仰面朝天摔倒在雪地里。
明亮的月光下,雪地里也映出一个大写的人。
2023年1月5日于北京东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