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镜子
众多密友中,它是体察入微的一个
肤间的细影,这些衰老无意延展的枝桠
清晨的一次梳洗中,谁会讶然于它的开诚布公
像公共的湖面,不留恋伴侣和季节轮转
谁甘心坠入,漩涡沉陷着记忆的衍生
新一副悲伤,干爽地擦去上一秒笑容
灯闸拉暗之际,是它放弃辨认的时刻:
他们余下呢喃的震颤,在石英表面划过
纤小的波纹。多么近乎,她美如候鸟的投影
有时,突发的真实刺入:他朝外奋力一掷
这房中伴客,唏嘘声里有清亮的悲哀
当她,第一次看到支撑起造像的依凭——
灰面墙皮斑驳,脱落。再没有剔透而敏感的事物。
一只八脚蜘蛛,正快速地,从那被覆盖的存在之上爬过
大雪
像封缄至年端的信,一夜间才匆匆递出
那至高的沉默,分发着具体而微的祝福
车辙和暖光都有了形状。这些低头赶路
的人,窄步如甲虫。一根噤声的发丝
在风中,低低地飞舞。两个集市上的人,
搓着手,交流涣散的烟雾。无名无迹的
又被覆盖的……重新学习忘怀的必要,看
日子在缎被中越陷越深。这一天,他和她
走出屋外,也成为素布中的两处针头,
渐织渐密,任凭神的信号打湿自己。
正太饭店①
那位悄然离席的客人是谁?
挤出张张欣喜如脆苹的脸
屋内炉火正旺,去飘落雪片的窗前
点上一只荷花烟
铁路沉静加速,大纪事全在屏息间
一种变数,挑逗着烟蒂的火边
那从空中掉落的是什么,我们谈到了发展
像侍者递来的香糖,噙住就让人神迷目眩
如今法国人都已搬离。不远外,算命仙
毛片贩,仍倨在涂鸦布满的地道
旧事危楼如疮疖。从南三条递来过季的时装
拆迁铺子下,店老板把批发的昏灯清点
城建紧而危,教人加速调整记忆
不宣的人声密锣,一夜催发丛丛皎净的亮笋
怎样敏感才能知晓它跃动
而广场上花白如瘤的鸽子,这见证者
呼啸翩飞,集聚成一片并非曾经的云
恍惚间,你看见她从大石桥上走过
桥东到桥西,一筐新摘的绿韭
摇晃在她腰际,旁边堆放着你带露的爱情
你还在窗边。战乱,解放像久远的陈迹
雪落在纪念碑上,落在建筑工地的推车
最繁华的波心,在物是中落回人非的荡漾
他们在笑。拉开椅子,你走回照片。这是杯中酒了。
①正太饭店:始建于1907年,是石家庄现有最早也是唯一的法式小洋楼,与正太铁路同年建成。
日常
清空又招租的店铺,路过了第三家
矮木凳斜斜赖着门框,离去的客人并未多时
没有区别:欣喜和淡漠绣在正反两面
阳光下落的针线,苍蝇一样,对肉身嗅来嗅去
情侣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站在窗户两端
任由雾气舔舐,直到模糊,为一场观望定性
怎么不把自个儿泡进去?趁下午还温热
一些闲话过来搅拌,筛进细小的,蚊蚋般的抱怨
空气中不再有意外。故事怎样讲都可以
清点好内外的慢性病,药片和药片沉默着相似
遗忘开始对更多人微笑,为一件乐事
或一件更浅俗的乐事。
急雨
好吧。就这么下,直到把大地下死
也许正配得上,谁在这座城市的伤心
你的生活算是无忧无虞,听:黑幕上的混奏
密实而暴虐,小小群体,发动季候的怨忿
雨的气息调暗你。谁将经历变故,置身
等待启阅的章节。一种流质,令人惊异
刷新窗外边界:阅读的心脏在虚空里搏动
像一颗霉果,撞击着不合身的外衣
唯有沉静微不足道:仿佛用于展示成熟
带来的习惯,却不为了什么所指。
席皮尔曼和霍森菲尔在阁楼
“或许有人对我心存怜悯,我始终
还在寻找那只抬高一寸的枪口
像琴谱纷落在地,日期忙着打乱自己
好心人,先别将手伸向您的大衣……
“这倒令人惊奇——您的出现,仿佛为了
嘲弄先在的铁律。不必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
至少有一秒,我也幻想从执行的轨道脱离
火车随时都会开动。结局,便那么写定了
只是物主代词,可能是我们,或是你。
“我曾不止一次叛逃我的生活。谁试想
母语的发明,是为了整个民族将其噤口
行刑枪声,好似忠诚的节拍器,还要人
穿上绽线的西服,端坐至演出结局。
“流走的滋味,我未必不比您熟稔
从战线的另端跋涉而来,没有人可以翻越过
那么多静寂,周身长满耳朵
一只图钉,轻飘易举,驻守只为了挪移。
“多么荒谬!听凭着音律的秩序
军队的秩序,可分明队伍中的同胞,要以随机
去理解命运。如果见证,是为了再次忍受
我宁愿让黎明的钢弦,割断沉默的喉咙。
“紧贴前胸的十三枚勋章,在行礼时
一致响动,但那开口的,却都不是我
荣誉像变心的情妇,你无法不在疑虑中
审讯异样的欲望。很快,他们就要登陆
用一种羞辱,来置换另一种……
“现在您说,感谢上帝。也许为时尚早
我会留下,带着记忆,投注全部的听觉:
钟声、车马声、笑闹声,穿过电台,我期待
向您播报:发动手指的力,血的螺旋在拧紧……
在琴盖落下前,我们打赌,您是否会扣响
最后的扳机。”
米开朗基罗和亚当在西斯廷
“面对面,你的头颅向肩。这便是
或可被称为虔诚的姿势?肥胀的教宗,微笑着
兜售他从未笃信的旨谕。你,可怜的买主
承接着,如今你我二人的对峙。空荡厅堂里
听,那焦灼滋长的回音如风声,袭来又响去。
“即便身不在此,又该到往何处?
这天篷惊人的空白使我恐惧。
分裂和灾殃从未消人目睹,好在
向着你,这一切的起始发问,对新生的
渴望,足以引我从卑怯的营生脱身。
“被禁锢的天使,接连从大理石中释放
瞧这革命主,却命自我的囹圄,罗织愈深
说说看,叫我如何于穹顶走下:一位
皮格马利翁的谵梦,我决定先不去唤醒。
“既知皆为幻梦!有虚妄可经年,总好过
床榻间朝夕的泡影。我为诺亚移植葡萄,替夏娃
将你找寻,甚至智慧,亦一一交付先知
偶尔想到自个儿模样,确是可笑,动人神态
离我远去,却现入你谐和的光晕。
“由不住发笑,听听您理想化的认识!
当真,您看不出我俩共同的处境?推算着诱惑
乃至绝望,希求借一场奉了灵肉的捏造,让那
空洞影子,为这狭小,狭小的密甸,增添安慰……
“赛跑,与风干的速度!数千枚细洞
惹人发痒的炭粉,涂料滴淌下来,像是场
只为一人洗礼的狂雨。酸胀沿着胸背起伏
但愿,还能将这雄力延送与你指尖的方向
……用刀锥我!圣巴塞洛缪!
“而夏娃,母鹿般疯恐的双眼,你从那人
身后看到了什么?她的回答,一日日
使我确信,这穹顶的完成,自落笔,便
朝向毁灭:我前来,为重量增加灰烬。”
笔
一整个下午你在找寻它
——这过时的劳作工具
右手,三个指节间的空白
使你不耐烦地,轻轻晃动着椅背
两指间和三指间,枝状的焦虑
它们控制你,并使你相信
一种通过损耗达成的完整
它将不能失去你:
合格而沉默的代言者
在出租屋内打磨着
锯齿状的沙沙声
你是它的工匠
不能忍受被夺去镰刀的护卫
——那些黑色谷物
瘪瘦,虬曲
回答我:会是怎样的力
挤压着它们?使他们
像一对不作声的小孩子
秋日
我们曾经在体内制造夏天
蔷薇火,旋转着,自花蕊
飞逝的舞蹈,为那仍愿停留
却必要的谢幕
夜晚就要倾倒下来。而我们
两道还会加深的车辙,不能拥抱
不能覆盖彼此。最亲密的
是节令,命我们共享的振动
那辆车会驶来,载装着
巨大的欣喜与丰获。驾驶员
歌唱吧,当月亮滚动在车篷上
像一枚静默的小银龛
待到他们走入会议室,走入
掌声鸣奏的剧院。我们
就用步子,认领黄叶洇湿的街道
——那是树木,对着空旷创作
想想这些馈赠也属于我们
水波,钟声和被遗忘的地址
在乌鸫的啼叫里,如果
不是这样的,又会是怎样的秋天
现在你注视我,清醒地注视
直到无尽的空开始将我们哂笑
我没有与湖面,与凝视
相对应的悲哀。
张雪萌,2000年生,河北石家庄人,现就读于剑桥大学教育学硕士专业。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刊物,曾获2021年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有个人公众号:草雨山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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