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大街的记忆(十)
太姥姥的喜丧
郭应昭
我妈妈的奶奶是我的外曾祖母,也叫太姥姥,但我从未这样叫过,一直响亮地喊她为老太。
老太出身于晚清时期家居清江浦都天庙街区的一户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戴慕桐早年为躲太平天国时期的兵燹,与同乡一行从安徽旌德县来到了清江浦。戴慕桐饱读诗书,精通《四书》《五经》,在清江浦都天庙附近开了一处私塾馆,门生甚众,当年的清河县知县是他的学生。他还熟稔《周易》,擅长给人家看阳宅和阴宅的风水,很受时人的欢迎。
老太有姊妹六人,她是长女,遵父母之命,与清江浦东大街上有名的富户胡天福的二儿胡立浦结为夫妇。
胡家也是在太平天国时期来自安徽旌德,两家既为同乡,又为门当户对,都乐见玉成。精于金银器制作的胡天福以自己名字为字号在清江浦开了一爿“胡天福银匠店”,由于讲究信誉,金银首饰等制品成色好,分量足,工艺精美,深受用户的喜爱。不用说,生意自然红火,是清江浦业界的翘楚。老太嫁与老太爷胡立浦后,按那个年代的习俗,将娘家姓与婆家姓合并成老太的名,称她为胡戴氏。老太胡戴氏与老太爷生有三子一女,可谓福气满堂。她读过“孔孟”,讲究仁义,为人诚信,行事儒雅,进退得体。她还乐善好施,不吝帮助困难的亲友,受到时人的交口称赞。
老太爷去世于1948年,胡天福银匠店随之关张,三子一女都另谋生计。我见过供奉在老爷柜上的老太爷的黑白照片,老太爷清瘦没留胡须,身着对襟马褂,头戴黑色绸缎圆形帽,帽顶中央有一个圆扣,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泛光的镜片中透出厚道和精明。老太爷去世后,胡家大事就由老太主持,一大家人关系和睦,生活怡然。
在我的记忆中,老太是一位慈祥温厚的人,笑意常挂在她脸上。岁月风霜浸染的银发一根不乱地梳向脑后且盘成一个圆髻,特别是她那洞穿人心的大眼睛,显得精明、干练、沉稳。1955年的一次意外跌倒,摔坏了老太的腿,从那以后,她那双由长布条缠裹成的三角形小脚需拄双拐而行,直至1959年5月去世。
老太去世前几年住在她小儿子家,也就是我幺外公家。平时,我外祖母常会带孩提的我去看望老太。老太住的西厢房不大,铺着的本色木地板已发灰,一张旧式木床,一张梳妆台,两张椅子,就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地方。每次陪外祖母去,老太会从瓷鼓(带盖的形同圆鼓状的瓷器)中拿出大京馃或小京馃或台酥给我吃,有时也会给我一张蓝飞机纸币(二分钱)去买东西。春节给老太拜年磕头之后,老太一定会笑着从床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崭新的绿轮船纸币(五分)压岁钱。
老太病重弥留之际,被从大源巷的幺外公家移到了租住在七道湾7号的我外祖父家。清江浦有这么个风俗,就是有长子的老人离世前后的一干事宜要在长子家操办。
当年,老太活了76岁算高寿了。高寿老人去世,虽为丧事,但也是喜事,作为胡、戴两家原都是有名气的人家,既是为了尽孝,也是为了体面,老太的喜丧办得很风光,很气派。丧事能做的关目都做了,该花的钱都花了。什么披麻戴孝供牌位,打狗饼子倒头饭,纸钱香烛长明灯,女辈跪哭泣如诉,和尚作法放焰口,大钹嘭嘭哄鬼忙,尼姑咿嘛念经长,木鱼笃笃法铃响,乌哇(唢呐)铜镲和鸣扬,入殓安息有土坊(音,丧葬师),大鼓咚咚小鼓哒,亦土亦洋喜丧忙。
哭为尽孝道,吊唁必有哭。焚纸燃香,烟气氤氲,主哭的我外祖母、二外祖母、幺外祖母和姑奶奶等4人数我外祖母和姑奶奶最能哭、最会哭,长腔短调,抑扬顿挫,声声有词,犹唱戏文,尤其是在老太咽气、入殓、封棺、下葬时,哭声更为悲恸和热烈,泪眼模糊,鼻涕涟涟,姑奶奶甚至哭晕了过去。我外祖父、幺外公、母亲、两个姨娘和老太的娘家人等一众亲戚虽未放声大哭,但都呜呜咽咽,悲悲戚戚。当时上小学二年级的我对老太的去世没有过深的认知,也只是跟着嚎了几嗓子。
老太的金木(杉木)棺椁是一个姓许的老木匠带着另外2个木匠,锯的锯,砍的砍,刨的刨,花了一天时间打成的。棺椁用料大方,棺材板有3寸厚,棺材外面上了三道黑漆。
老太入殓是在她咽气的第二天傍晚时分,出殡在第三天上午8点。老太去世已63年,但治丧时的丧饭、出殡、僧尼念经超度的情景还恍如昨日。
丧饭是在我们住的七道湾7号北面不远的一户人家办的。这户男主人会做大锅饭大锅菜,我肚子被撑疼的第一次记忆就是在那吃的第一顿丧饭。1959年是新中国遇到的三年干旱灾害的第一年,那天的丧饭有平时难得吃到的青菜烧肉和大米饭,我放中学后到那里不知不觉地放开了肚皮,直到感到肚子疼了才放下碗筷。清楚地记得饭是放在他家院门外的一口小缸里,随便盛。后来知道,那时办丧事人家可在粮管所批到一定数量的平价粮油供应计划。
老太的出殡很热闹。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是两名四五十岁的和尚,分别打着大铜镲开道,两个鼓起腮帮吹呜里哇(唢呐)的紧随其后,我和一名年龄相仿的亲戚女孩分别捧着纸糊的童男童女,一左一右地走在路两边跟上,接着的是两人抬着的一匹芦柴作骨架的白纸马。我二姨娘在东大街北边的人民银行工作,人民银行的洋鼓队也参加了送葬,在白马后咚哒哒咚咚哒地为老太的出殡壮行,场面十分招摇,平添了几多隆重和喜气;老太的棺椁不见天,四周有布围挡起,上面还搭起了布篷,八人抬的棺椁犹如八抬大轿稳稳向前;抛向空中的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棺椁后是后送的家人和亲朋……队伍从七道湾出发,向南出堂子巷,沿东大街向西,折向南走博古路,最后来到当时还是农村的徐家湖,与老太爷合葬。一路上,送葬队伍停下来两三次,有亲朋好友特地在路上设置有水果茶食香烛的祭坛为老太送行。
清江浦那时大大小小的寺庙庵堂很多,老太的头七、尽七、中元节、去世一周年,外祖父母都请来和尚尼姑念经或做法事,当年懵懂的我对他们敲木鱼、击法铃、打铜镲、念佛经很好奇,觉得他们的经书看上去像我上学用的大字帖,但怎么念出来都不是那些字的发音呢?一次,来了僧尼4人,他们在院子里摆上有供品的祭坛,两名和尚在前转着打镲,随后的两名尼姑中,年纪轻的用木槌敲木鱼,年纪大的用细铁棒碰法铃,他们嘴里振振有词,在念着我怎么听也听不懂的经。多少年后,我才明白,他们那是在放焰口,为老太超度。
事过经年,热闹的传统的丧葬习俗在城市赓续不多,农村尚可见到。一度时期,念经超度活动被视为封建迷信,很多僧尼也被迫还了俗。现在看,丧葬祭祀风俗毕竟属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体现了“孝道”等人文情怀,融入了人们良好的祈愿。我太姥姥的丧事喜办,从一个角度展现了淮安市清江浦过往的风土人情,也映照了那个年代的历史背景,谨当记之以“知往鉴今”!
2022.12.8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