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亲亲稻谷
文/艾贝保·热合曼
前些日子,我在手机朋友圈晒了一组米泉稻谷的图片。那是我们从东道海子返归途中,看到蒋家湾金灿灿一片稻田波浪起伏,动人心魄,急忙停车掏出手机进行拍照。从沉甸甸的稻穗,到排列齐整的稻捆,从一根根草绳,到踩在脚下“咔嚓、咔嚓”作响的稻茬,尤其是铺陈在黑色柏油路上,那一抹泛着金光的稻粒,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束太阳色的纱巾,飘扬在秋日丰收的大地之上,让人不免有一种诗意的冲动。
微信图片九宫格,我以“亲亲稻谷”为主题,突出粮食的贵重和收获的喜悦。图片一经晒出,立刻引起一片叫好声,甚至有一位远方的朋友竟然发出这样的惊叹:“想不到新疆出产大米,而且看这阵势,规模不小,产量不低呢!”不要说外乡人这样感慨,即便就是近在咫尺的城里人,也很少有人近距离接触稻谷从育苗、插秧、收割、到脱粒的全过程。
小麦、稻谷和玉米,是我们最寻常,也最不可或缺的粮食,前二者属“精粮”,也就是平常所说的细粮,玉米则是“粗粮”的范畴。早先我们芦草沟和米泉隔一条乌奇公路(乌鲁木齐--奇台),分属乌鲁木齐和昌吉两个地州管辖。芦草沟是一条狭长的沟谷,适宜生产小麦和玉米,米泉多平地,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出大米的地方。那些年生活困难,然而再困难家里没有一点大米,生活就难以维持下去。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那是喜庆和欢乐的日子,不做一顿香喷喷的抓饭,主人的脸上是挂不住的。而且吃五谷得百病,谁家没有个头疼脑热的人,坐月子和上了岁数的人,不熬一点大米粥,谁能忍心啊。解决的办法只有去买,或者去换。买的途径有两个,一个是直接掏现钱去米泉市场上买,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偷偷摸摸进行,不然被捉“割资本主义尾巴”,得不偿失;一个是想办法找个吃公家粮的熟人,借人家的粮本去粮店购买,虽便宜一些,却欠一个人情,要找机会补上才行。所谓换的意思,就是到附近的矿上,或者还是去米泉,走村串户,以面换米,互通有无,两相情愿。反正活人不能让尿憋着,各家有各家的门道,各人有各人的活路。
我母亲抓饭做得好,红黄萝卜搭配好,放一点皮牙子,先炒肉,等八成熟,再下胡萝卜,最后才是米。用盘子而不是用锅盖盖好锅,一圈用卷好的湿毛巾将锅边围严实,而且不时转动锅,让锅受火均匀。等抓饭出锅,要颜色有颜色,要味道有味道,特别是锅底焦黄精美的一块块羊肉,怎么吃也吃不够。而父亲喜欢做的是大米干饭,有他自己的小锅,一次做不多,切一点葱花,放一点炒好的小肉块,等水一点点熬干了,饭也就差不多熟了。一揭小锅盖,一股诱人的浓香味道扑鼻而来,我想起关键作用的还是那一勺羊脂油,父亲享受着他的劳动成果,我们看着直咽口水,父亲就让我们一人尝一口,不够塞牙缝的,越发觉得嘴馋了。
父亲在米泉有两个朋友,一个叫老吕,大个子甘肃武威人,无论春夏秋冬都头戴一顶蓝帽子,着一件中山装,一说话露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睛却眯着一条缝,口音很重,略带一点嘶哑。一个是库尔班,小个子,大眼睛,喜欢戴鸭舌帽,扎领带,只是领带一直系不紧实,松松垮垮吊拉着,显着很随意的样子。我们盼着这两个人经常来我家,因为他们来从不空手,每次都是肩扛着一袋白花花的大米。当时我们住在杨家庄子,离公安厅煤矿还有三四公里路,而这一段路只能步行,20几公斤的大米扛在肩上,夏天热得直淌汗,冬日冷得耳朵通红,实在是让父母过意不去。为了进行回报,母亲就得施展另一个拿手绝活,做一顿美滋美味的拉条子。这也成了他俩来的一个惯例,就像我们吃惯了面食,就想来一顿可口的米饭,而来自米泉的老吕和库尔班,几乎一日三餐都是大米,用新疆人的话说,最渴望实实在在咥两盘子拌面,那才叫过瘾呢。
老吕偏爱鸡蛋韭菜和土豆丝拌面,库尔班则迷醉于大杂烩,也就是萝卜西红柿和莲花白一起炒,而且要汤汤水水,于今一想就是家常拌面。吃饭的时候是我父亲和他俩最高兴的时候,要么回忆过去在一起的煤矿生活,那个矿槽口宽,煤质好,一个矿就像一个大家庭,谁家有个难肠事,都会伸出手帮一把;要么相互打听各自的现状,老人还健在与否,孩子的情况咋样,粮食收成好不好,啥事候要盖新房子,手头紧不紧等,就像是亲弟兄似的,想的自然,说的随便,听着亲切。
说实话,因了老吕和库尔班的关系,我们家的大米饭才吃的相对多一些,无论抓饭、干饭还是稀饭,端起饭碗就能想起那两张熟悉而又可爱的面孔。一个在三道坝,一个在黑水,一个喜欢讲甘肃老家的奇闻异事,讲到关键处还要卖关子,说一声“今天先讲到咋咋些”,并作出要喝水的样子,我们赶紧去把茶壶端过来,给他碗里续上茶,老吕吸溜吸溜喝一口茶,才会接着讲下去;一个个子虽瘦小,饭量却很大,一盘子拌面吃下去,似乎才吃个半饱,然而还不等他抬起头,准备喊一声“热娜汗嫂子,看样子我还得来一盘子面!”,母亲已经把下好的一盘子热面端到他的面前,并一再叮嘱他吃饱吃好。库尔班吃完面,还一定要喝面汤,而且喝面汤老是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招得我们“噗嗤、噗嗤”偷笑,他就有点不好意思,鸭舌帽往下一压,领带向上一拉,鼻子一缩,嘴一撅,眼睛再一眯,学者卓别林嘴一咧一咧笑了,我们止不住又笑得喷饭了。
然而我们却从没有到过米泉的田间地头,更不知道大米是如何种到地里,怎样生长,靠什么从一株苗变成一袋粮的。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变成所谓的城里人,为了记住乡愁,回归田野,才第一次走近稻田,看插秧的老人,在赤日炎炎下,卷着袖子,挽着裤腿,两脚踩进泥水里,弓着腰,低着头,一溜一溜插着秧苗。而田埂边,放着茶壶,茶已经凉了,还有馒头,也已经干了。除了几个老头,还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女人,一边干着活,一边拉着家常,这么大的稻田,满满一农用车的秧苗,就听一位同行者自言自语:换成我的话,不要说干了,愁都把人愁死了。
据米泉县志考证,米泉水稻种植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到唐代,但广为发展则是在清代。19世纪70年代,左宗棠率部收复新疆后,部分湘军及湘军中的遣散士兵,留居三道坝一代屯田种稻。1884年新疆建立行省后,清政府再次移民实边,来自四川、湖北、湖南、河南、陕西、甘肃、青海7省的汉族、回族农民陆续到达米泉县境,围湖造田,水稻面积从此扩大到2000余亩。到了民国初年,新疆巡按使杨增新推波助澜,在三道坝一代强行购得不少稻田,并以“乾德堂”名义出租,以大米为实物地租,让水稻种植成为一项农民主业。后又有人效而仿之,以购买为名,在湖南村、高家湖、吉三泉等村圈占耕地,雇人耕种。到了民国17年(1928)成立乾德县时,全县已有稻地14000亩。解放后,米泉的水稻生产更是趁势而上,蓬勃发展,成就了享誉四方的“塞外稻香”之美誉,无论从种植规模,还是年产效益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因而1954年更名为米泉,其意就是盛产大米和地下多泉。如今再到米东区产稻的几个乡镇,尤其是稻谷丰收季节,“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诗词意境,只有置身于一片金黄的灿烂田野,才能真正感受其中的美好和新时代的荣耀。
实际上,新疆不仅米泉出大米,与此毗邻的安宁区青格达湖也出产大米。一样的地势,一样的土质,更重要是水位也很低,难怪乡的名称带有一个“湖”字,足以说明有丰沛的水资源。90年代中期,青格达湖乡建学校,挖掘机一挖,水先咕咕冒上来了,果真名符其实。所以农业生产以种植水稻和蔬菜为主,所产稻米形美、味香、产量高。当时水稻“旱育稀植”、“盘育机插”技术已推广,据《乌鲁木齐县志》记载,青格达湖乡1993年种植水稻6660亩,总产4900吨,平均单产736公斤。记得那些年单位工会搞福利,都要派车到青格达湖排队拉大米,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白色大米,还未打开米袋子,一股清香就弥漫开来,无论做抓饭,还是蒸干饭,味道都很醇厚,吃了都说好。
而到了丰饶绮丽的伊犁河谷,也有一片生产稻谷的美好地方,那就是察布查尔。察布查尔是我国唯一一个锡伯族自治县,地处天山以西,伊犁河之南,气候湿润,土地肥沃,水源丰沛,是种植水稻的理想之地。96年秋天去过一次察布查尔,一下子就被其广袤丰收的稻田吸引住了:齐腰高的稻谷,一马平川般向远方伸展,黄绿色的稻杆和叶子,金黄色的稻穗,一个齐刷刷向上升华,一个颗粒饱满朝下垂首,风一吹过,悉悉索索响成一片。翘首一看,山之巍峨挺倔、峰之皑皑白雪,山之上、云之下,一只鹰在盘旋,一行雁在南归。稻田深处,丛林边缘,一条大河蜿蜒迂回,寂静无声流向地平线,像白色的哈达,给远方游子送上一段割舍不下的情谊。人世间最宝贵的我们心爱的粮食,就应该生长在如此充满诗情画意的苍茫辽阔的大地之上,亲亲稻谷,亲亲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吧,珍惜眼下我们脚下每一寸生长粮食和作物的土地吧,因为我们深深懂得一个最简单、最朴素的道理:没有了土地,就没有了粮食,没有了粮食,就没有了我们生存的最根本的保证。
当然,以前总以为南疆和塔克拉玛干沙漠连在一起,也就意味着和干旱荒芜连在一起,就如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了水这个最基本的要素,种植水稻就是异想天开、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然而别忘了,南疆就还真有一个很好听的地名,而且就与水有关----阿克苏。阿克苏,维吾尔语,意为白色之水,引申意平安、顺达。坐飞机从天上俯瞰,一块块整齐划一的田地,镜子一样,泛着白光,走近再一瞧,却是插满秧的稻田,这是我10年前在阿克苏看到的场景。阿克苏和水有关,而温宿县还叫绝,直译过来就是“十个水”,或者“多水”的意思。维吾尔族生活中不能没有大米,水多不种稻谷是天大的浪费。从温宿前往托木尔峰的方向,沿途看到不少的稻田,从车窗望过去,看不到田埂,走下车朝路边去,一条条逼仄泥泞的田埂,隐藏在稠密的稻谷之中,与其交相辉映的是,苹果挂满枝头的果园,核桃落了一地的核桃园,间或石榴像灯笼一样闪烁的石榴树,凡此种种,就有了和北疆明显不同的地域特色。这是最近再去阿克苏的一个深刻印象,然而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钟情于那一片金黄的色彩,就因为那是稻谷,是我们时刻不能忘记的最亲切的粮食。
作者简介:
艾贝保·热合曼,男,维吾尔族,生于1958年8月15日,1982年2月毕业于山东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本科,文学学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市作协副主席。作品入选多种文集,多次获得区内外奖项,著有散文集《家园或一个春天的童话》、《拌面传奇》、《味蕾的旅行》、《九颗珍珠》、《一张纸拴了人一辈子》和小说集《瓜棚记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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