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 漏
(短篇小说)
□ 欧朝阳
邮递员把摩托车支在炎热的田梗上,举起入学通知书,冲着插秧的人群大喊:“小伙子,你考上了,还是名牌。”站在父亲身后的吴斌挺起腰杆,擦了擦额头上的大汗。
狭小的院子里挤满了前来道喜的亲戚朋友,外面还站着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村委会决定了,给斌斌出一半学费,”村主任握着吴老汉粗糙的大手,竖起大拇指,对吴斌妈笑呵呵地说,“老嫂子,我早就看出来了,斌斌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只是不小心落在了你们家。”吴斌妈使劲地点着头,用衣襟擦着眼角的泪花,大伙儿都笑了,外面的鞭炮声哔哩哔哩地响了起来。
一阵冷风把吴老汉吹醒了,他想翻过身,按亮床头的台灯,但腰部的伤还在隐隐做痛,那是几天前他抱着骨灰盒上楼梯时不小心一脚踩空扭伤的。
从窗户上望去,外面的夜色黑漆漆的,似乎还飘着零星的秋雨。对面的八仙桌上摆着老伴的照片和一些供品,两根白蜡烛燃的只剩下了一小半,火苗在一闪一闪地跳动,旁边的椅子上放着用红绸布包裹着的骨灰盒,桌脚下丢着一个小沙漏,吴老汉清楚地记得,那是孙子过一岁生日时的抓周。
天亮的时候,女儿和女婿来了,女儿用钥匙打开门,女婿提着油条和豆浆。
“爸,腰好点了吗?”女儿问。
“嗯,”吴老汉说,“你们都吃了吗?”
“吃过了。”女婿把早点放在桌上,他一边收拾照片和供品,一边沉闷地说。
“房子都过户了,钱也都上交了,”女儿说, “下午,我就和您去车站,咱们和妈一起回老家。”
“嗯,知道了。”吴老汉点点头。
女婿把骨灰盒先抱下楼,又上来取其他的东西。吴老汉被女儿搀扶着,慢慢地下了楼。在楼下的一家个体小诊所,还没有来病人,医生正在抹桌子。
“老爷子多大年纪了?”医生知道他来测血压,打开桌上的血压计。
“去年就八十啦!”吴老汉伸出手比划着。
“想开点儿,”医生一边缠袖带,一边安慰他,“谁都有个七灾八难的时候,您老耳不聋,眼不花,这就算是高寿了。”
早晨的阳光无力地照耀着城市的街景,道路两旁是熙熙攘攘的行人。女婿开的还是他那辆白色桑塔纳,汽车沿着宽阔的水泥路面很快就离开城区,上了一条郊外的柏油公路。女儿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后面的吴老汉想挪一下身子,腰部的伤在隐隐做痛,他的头不小心碰到了椅子背后的骨灰盒。
“爸,妈,我回来啦!”儿子提着大包小包,站在屋檐下,“这是我同学小娟。”
他和老伴笑的合不陇嘴。儿子从城里带回来的是未来的儿媳妇,据说是银行行长的千金,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姑娘,人不但长的白净、体面,还穿着裘皮大衣,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脖子上的金项链闪闪发光。
“闺女,这是我家斌斌哪世修来的福份啊!”老伴擦着眼角激动的泪花。
“哪有?”小娟望着屋里家徒四壁的光景,慢慢地说,“阿姨,吴斌他聪明、能干,人也很活道,我爸妈都很欣赏他。”
吴老汉被猛地摇晃了一下,醒过神来。汽车拐到了公路旁,抛锚了。女婿骂骂咧咧地跳下去查看,原来汽车的右前轮陷进了路边的水坑里,车胎被一根木楔上竖起的铁钉扎破了。
“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女婿叹着气说。
“这是什么破车?”女儿嘟囔着。
“车再破,也比你弟强。”女婿反唇相叽,女儿不敢啃声了,她怕父亲听到。
吴老汉装聋作哑,他和女儿一起下了车。看见身体已经发福的女婿从后备箱里把千斤顶和补胎工具取出来,弯着腰,气喘吁吁地钻到车下面,笨拙地补着轮胎,他和女儿都没有说话。女婿以前就在县城的修车行干杂工,后来进城当了儿子的御用司机。
“爸,咱们去那边等吧。”女儿指着远处的一个路边休息亭说,吴老汉点点头。她搀扶着父亲,两个人慢慢地走到前面的亭子间站住。沉默了好一会儿,吴老汉突然问,“什么时候离的?”
“早离了。”女儿坐在亭子的石凳上说。
“到底是什么时候?”吴老汉问。
“他就是个王八蛋,”女儿愤恨地骂道,“弟弟被留置的时候,他就想撇清关系,已经离了快两年了。”
“那我孙女跟了谁?”吴老汉又问。
“把留学的钱早花光了,”女儿说,“她和表弟在国外打工瞎混,都不回来,他们谁也不想跟。”她突然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大哭起来,“爸,我实在是不想活了,真的,我活着真没有意思。”
“这都是老天爷----” 吴老汉叹了一口气,他重重地坐在石凳上,说不下去了。
已经快十一点了,女婿终于补好了轮胎,他向他们远远地招手。女儿搀扶着父亲又走回来,看见女婿汗津津的,满脸满手都是油腻,吴老汉感觉一阵辛酸。
“辛苦你啦!”吴老汉说。
“走吧,”女婿说,“时间快赶不上了。”
省第一监狱坐落在群山脚下的一片平地上,从远处望去,高高的围墙上全都缠满了密密的电网,四周的墙角站着持枪巡逻的武警。女儿拿出探视证,他们从大门旁边的一扇小门进去,再走过两道密码锁控制的铁门,就到了办公楼的一楼大厅。女儿和女婿与柜台里的狱警在交涉,吴老汉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痴痴地发呆。
“爸,妈,”儿媳妇笑盈盈地说,“我和吴斌商量好了,我们再买两套大house,请你们二老和姐姐一起搬到城里来住。”
“小娟啊,”老伴说,“我和你爸真能享受这样的清福?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妈,您说什么呢,”女婿在一旁笑道,“怎么会是做梦?斌斌现在时来运转,官运亨通,芝麻开花节节高,很快就要升处长了,买两套房还不是小菜一碟?”
看见儿子把小孙子放在地板上,小孙子爬呀,爬呀,爬到一堆玩具面前,他伸出稚嫩的小手,一眼就抓住那个小小的沙漏不放,吴老汉笑的是前仰后合。
“为什么不能见?”吴老汉被女儿的带着哭腔的叫声惊醒了。
“你喊叫什么?”狱警大声地斥责道,“你们来的太晚了,探视的时间已经过了,你们等下午吧。”
周围的群山掩映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太阳躲进了云层里,天空变的阴沉沉的,不知何时牛毛一样的秋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吴老汉默默地低垂着头,跟着女儿和女婿走出了监狱。他们没有开车,三个人一前一后,沿着大门前面的小路,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路的南头,才看见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小镇。
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人,雨好像越下越大,女婿四处寻找着饭馆。拐到镇子的最北头,他们才看见一条小巷子,里面有三四家门面很小的店铺。走进一家饺子馆,他们在一处不起眼的座位上坐下来,女婿问老板娘要了两斤饺子。吴老汉从口袋里掏出旱烟袋,用火柴点上,大家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店主才把热腾腾的两盘饺子端上来。
“你们也是来看人的?”店主笑嘻嘻地问。看见大家都默不作声,店主自顾自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用牙签赐着后槽牙。吴老汉收起烟袋锅,女婿调好汤汁,女儿把筷子递给父亲。
“知道吗?这里关了一个大厅长,”店主百无聊赖地咽了口唾沫,他神秘地压低声,
“听说他光受贿就收了一个亿,除了字画、古玩和金条外,还在外面包养了十几个情妇。一个亿啊!我的乖乖。”
吴老汉的脸上突然一阵阵火辣辣的烧热,他停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了。女婿狠狠地瞪了店主一眼。店主一扭头,看见门口又来了一波客人,他起身忙活去了。
“爸,您再吃点儿。”女儿说。
“我吃饱了,你们吃吧。”吴老汉一边说,一边又掏出旱烟袋,女婿给他点上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了几个烟圈。女儿动了动筷子,也吃不下去了,她忽然埋下头,泪流满面,转过身去了后面的厕所。只有女婿一个人在慢慢地吃着饺子,他一边吃,一边唉声叹气。
快两点钟了,女儿才回来,她用手纸擦着红彤彤的眼睛,说自己已经饱了。女婿刁着香烟,问老板娘要了一个塑料袋,把剩下的一盘饺子全都装起来,准备带回去,他以前可从不这样吝啬。
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牛毛一样的秋雨还在下着。三个人沿着原路慢慢地往回走,走到监狱的大门前,女婿没有上车,他打开车门,把饺子放在车上,又点上一支香烟,在路旁的竹林里转来转去。女儿坐回到桑塔纳的副驾驶位置,她呆望着前方,默默地想着心事。吴老汉在车后面闭上眼睛,低着头,打着瞌睡。
儿子和儿媳妇给老两口和姐姐、姐夫买的是两栋靠近江边的海景别墅,独门独院,一共三层。别墅旁面是一个绿茵茵的高尔夫球场。儿子经常陪着省市领导在那里打高尔夫球,但更多的是被一群西装革履的小伙伴们前乎后拥着在那里说笑。吴老汉看不懂他们究竟打的是什么玩意,他提不起兴趣,他最喜欢的是打麻将,这还是搬进城里后女婿手把手教给他的。茶室里,牌友们坐在自动麻将桌前向他问安。
“这些年,吴厅长一直照拂我们,我们都很感激,”一个牌友说,“叔,您老身体可好?”
“托大伙儿的福,”吴老汉自豪地说,“我已经七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身体棒着呢!”
“和老爷子打牌就是爽快,就是敞亮,”对面的牌友说,“老爷子不但身体好,心肠好,牌技也很了得。”
“对,”旁边的牌友竖起大拇指,“叔,您就是这个,我们不服不行。”
吴老汉一边撂骰子,一边嘿嘿地笑着,他很开心,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他们都在献殷勤。手机玲响了,他拿起电话,儿子让他到旁边说话。
“爸,”小客厅里,儿子嘱咐道,“如果您感觉手气随顺,也不用对他们客气,他们都是我生意场上的朋友,输点儿钱,他们也乐意。”
“牌场上,一靠运气,二靠牌技,谁愿意老输钱呢?”吴老汉不理解。后来他理解了,肠子也悔青了,他用斧头把自动麻将桌劈碎了当柴烧,可惜一切都晚了。
上午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下午四点到四点半是监狱规定的探视时间。吴老汉坐在探视室的幽暗的凳子上,自从儿子被留置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儿子。等了好一会儿,两个狱警才从铁栅栏门里出来,他们阴沉着脸在交头接耳。女儿和女婿跑过去,抓住铁栅栏,向他们询问着什么。吴老汉坐在原地,心砰砰地跳着,紧张地浑身哆嗦。
“他为什么不出来?”女儿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说,他不想见你们,你们都回去吧。”一个狱警冷冷地说。
“他是我弟弟,他为什么不肯出来?他为什么啊?”女儿抓着铁栅栏,跺着脚,泪流满面地哭喊着。
“我们劝过他好几回了,他就是不愿见你们,”另一个狱警停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他坚持说,你们权当从来没有生养过他,你们权当他出家当和尚了,你们权当他出车祸死了,所以------。”
海景别墅被充公的时候,吴老汉什么也没拿,只带走了那个小小的沙漏,儿子曾经告诉他,那是古人记时用的器具。吴老汉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那个小玩意儿,如果时间能够回到从前,他宁愿儿子没有考上大学,他宁愿儿子没有那些荣华富贵,他宁愿儿子和自己一样,当一辈子插秧的农民。
听见女儿的哭喊声,他浑身颤抖,脸色煞白,刚起身就“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女儿和女婿跑回来要搀扶他,他爬起身,用力地把他们推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嘴里绝望地哀嚎着,“斌斌,今天是你妈的头七,你不肯见我们,你对得起谁啊?”他突然张开嘴,喷出了一大口血痰,接着就一头栽到在探视室的门前,不省人事。
2022年11月20日
作者简介:欧朝阳,男,54岁,陕西省咸阳市秦都区医院主治医生,喜爱文学创作十余年,在各种市区媒体上发布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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