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有个永恒的作者叫无名氏
这个作者可以是很多人,来自不同国家和时代。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名字没留下来。因为另一个必然存在的原因,作品留了下来,同时没人费心给编一个名字。很多无名氏不知道自己竟然以这种方式跟后代连接起来。对于那些渴望通过留下名字而获得象征性的不朽的人来说,无名氏意味着什么?
然而不得不说,无名氏的数量之大,作品之丰富,身份之神秘,很像反世界里的一个莎士比亚部落,里面每个提笔的人,都只愿意留一个剪影就逃出不朽的观念闪光的小笼子。
林中的吉普赛人
妈妈叫我永远别去
跟树林里的吉普赛人玩
树林黑,草叶绿,
走过来的萨丽,敲着小手鼓,
走到海边,我发现没有船摆渡;
花了十先令,买一匹瞎白马
爬上去我又摔下来,萨丽啊
告诉我妈吧,我永远不可能再回家
无名氏 (英国民谣)
2.树上站着什么人?
他们是谁,是某个过往时代的遗民,还是一列天使,是来自中世纪的民间故事,还是被射杀后返回的游魂?这首诗有种催眠的感觉,随着落日似乎诗也在枯萎中变成了标本。
这种气氛的现实来源是什么,历史背景是什么,有无视觉上具体的参照,比如一幅画,一个群像?这首诗让人不想去寻求确证,把它钉住只会让读者提前离开,让诗中的他们真的变成标本,文件,数据,然而他们更适合站在夕阳中的树上,
他们站在树上
他们径直站在铺展的树枝上。动作倦怠
仿佛将死的鸟。只有落日会偶尔点燃他们的羽毛
那无与伦比的光芒。
尽管有所保护,农民们还是会向他们开枪。不是为了游戏
仅仅是为了看另一种色彩的血。
当所有的树跟它们的居民一起枯萎了,
他们应该被小心翼翼地剥落下来,并嵌入
名叫纹章集的标本册。
兹比格涅夫·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
3.人比章鱼忙
听各种人讲道理,辩论,争执,还要点开看新闻,网络,社交媒体。结果,我们不是章鱼胜似章鱼了。停一下,不如看看纳什怎么戏作一首,带来半分钟的悠闲。
八爪鱼
告诉我,噢八爪鱼,求你了
这些东西是胳膊,还是腿儿?
我对着你惊叹,八爪鱼啊;
如果我是你,我就叫我我们一伙。
奥格登·纳什 (Ogden Nash)
4.对望的夫妻
2000年的时候,我认识了美国诗人Donald Finkel,他给我介绍了爱德森的诗。他们俩是发小,都是充满乐趣和奇思怪想的诗人。爱德森有一批死忠粉丝,其中包括著名小说家莉迪亚·戴维斯。读了下面这首诗,就知道为什么了。
云
丈夫和妻子爬上自家的
房顶,在屋脊两头对望
当云朵成形,而且变形。
丈夫说,我们是否要向后潜泳,
漂进窗子去正中的房间里接吻?
我正站在一艘翻船的底部
妻子说。
丈夫说,我是否应该沿着房顶翻跟头
顺着你的双腿向上穿过你的衣服
并从它的领口出来去吻你呢?
我是寺庙的房顶上的雕像,
在一个考古学家的梦里,妻子说。
丈夫说,我们现在下去吧,做点事情
让别的东西进入这个世界。
看,妻子说,那永恒的云。
罗素·爱德森 (Russell Edson)
5.茫然的问号
十几年前读一本罗马尼亚诗选的时候,偶然译了这首诗。近两三年,它在网络上流传。像一道雨夜照亮墓碑的闪电,这首诗把一个个茫然的问号,变成了我们手里拿倒的雨伞。
在墓地
读着墓碑上
那些已离开这人世的
所有好人的名字,
我怀疑
坏人都埋在哪里,
还是他们永远活在我们中间?
弗朗茨·霍基亚克(Franz Hodjak)
6.静物之力
静物,处在自然和人世之间的折角处。它们是物但仿佛有灵。它们是社会场景中的陈设,价值象征,道具,甚至武器。这场动乱中沉默的,被洗过无数次的桌布,那次无聊聚会里不知为何突然飞起的盘子,它们比渺小的人物更微不足道。但如果让它们往自然力量的方向退一步,原来它们的靠山是山脉本身,它们的前身曾在岩浆里吟唱。
有诗歌的出场,它们就能净化我们。
厨房的碗柜
一
这些亚麻布,是爱的
沉默见证,拥抱桌子
或膝盖的桌布,餐巾
是它们,让我
显得无用吗?
二
有一天盘子们
会展现它们的内部之光
为我母亲的双手朗诵
粘土或玻璃之诗。
即使是那辽阔的山脉
也会惊奇于它们的净化之力。
阿斯娜·帕帕达奇(Athina Papadaki)
7.历史是虚的
历史是什么,在诗歌里,历史是给时间建立更灵活的坐标系的行动。
在诗歌之外,某种关于民族的历史,或者某个阶层制造出的特殊历史,经常会号称自己就是权威的历史,拥有至高的地位并且赋予人和事件意义。这种历史经常成为压制诗歌,折磨诗人的力量。所以,很多诗人变成了反历史主义者,拒绝在某种历史的逻辑中随波逐流,拒绝给书写历史的赢家唱赞歌。
换个坐标系,罗马就是一天建成的,创世也不过用了一周。所以,历史是虚的。
山火的新闻
数百万年
多少亿年,都有火灾
一场接着另一场。
火焰肆虐了森林,丛莽
大型蜥蜴转身疾走
海里巨大的脖子
惊讶地伸出观望陆地——
大火,一场接着另一场,
闪电横飞了千万下,就像今天。
火山爆发,火遍地奔流。
大红杉有两尺厚的防火树皮,
火松,它们的松果喜欢热量
有多少年,它们就这样覆盖了大陆,
数十倍的十万个千年,也许更久。
我必须放慢思绪,
放慢我的思绪
罗马就是一天建成的。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
8.岁月的玩笑
我只记得这位希腊诗人的一首作品,即下面这首小诗。然而,因为读过很多遍,他仿佛成了我的一个老朋友。岁月偷偷逃跑,我们一起伸手想抓住什么,结果是对方的手化作空气,从指间消失,远方似乎有树叶簌簌抖动,有果实坠落井中,荡开另一首诗里的纹路。
从药房回家
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从来都不明白——
我还记得,妈妈犯了头痛,所以他们让我去药房,
回来的路上,真的是这样,我闲逛了一会儿,
冒犯了一个老人,用一块石头吓飞了两只小鸟,
等我再次回到路上,再也没有我的家了,也没有了青春。
塔索斯· 雷瓦蒂提斯(Tassos Leivaditis)

王敖:诗人,评论家。耶鲁大学文学博士,任教于美国维斯里安大学东亚学院。曾获安高诗歌奖,人民文学新人奖等奖项。出版诗集《王道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十二束绝句》等,译有文论集《读诗的艺术》,以及史蒂文斯,奥登,希尼,哈特·克兰等人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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