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良渚上空的雀鹰
当它飞在良渚的天空时,
那么小,又那么凶悍。
雀鹰,“小个子猎人”
飞在美丽洲上空。
土地在奉献中变得温柔,
天空更开阔。
飞得那么快,却看到了
古城遗址上的一切:
反山王陵。草裹泥中的
荻草。石犁。黑陶片。
这些美味中的风景,
像一面旗帜陷落于日光。
雀鹰可顾不上这些,
它惦记着那些鸡窝。
远古的王城遗址
不过是时间吃剩的鸡骨头。
它有铜铃大的眼睛,花斑羽毛
格外凶猛。
这猛禽,在鸡窝里被逮住后
还盯住一地鸡毛,
无视玉琮上神兽投来的
鄙夷眼光。
它曾经飞得那么高,
那么猛!
静物
最后一抹光线中,事物获得了
隐身的权利,开始传递黑暗,诠释光。
花瓶、陶罐和茶托从不开口,
这些静物的基座,具有双重缄默。
过一会,鸟儿翻飞着探入窗户,
扫视四周,打量影子的图案,并丢下一支歌。
造物主,你如此泾渭分明——
让那些器皿和底座保持沉稳,永不出声,
与花卉、水果与匕首同归于静;
却给予鸟儿以进入任何空间,
到处歌唱、寻觅和啄食的自由。
静物,连气息也若隐若现,如紫丁香
或毕晓普的诗句,无言地侵入灵魂。
我们从来就不知道在静物那里
发生过什么,只能想象其内部性爆裂
如同蓄势的手雷,或熟透的石榴。
我确信
我确信,有人在我的体内指挥行动
因我时常无故坐起,四处走动
做无目的的事,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神探也难以搜集的行动证据)
不是夜游:眼前有阳光射入窗内
光芒具备刚造字那会儿的新颖
也并非被异性的身体所吸引
令我成为力比多型饿狼,永不餍足
不,我确信有人引导着我
在一个无意识的高贵区域
那不是“另一个人”,不是所爱者
是神。是巫。是对峙的自己。
很可能那一刻我是神-人-巫的混合体
低低的,吹响了盲动主义的号角
非洲木雕
刚果河缓缓倒映狂暴的脸
脚上的疤痕在暗中说话
狮子在奔跑。鹦鹉视而不见
猫头鹰正向金丝猴口述智慧
这是根的史诗。丛生之手
一起伸向天空:枝叶复活
那种黑,是光芒本身
是微暗的汁液渗出时间的皮肤
女神在舞蹈。乞力马扎罗的
雪粒,从风的昏迷中醒来
时间的佯攻
滴答。他藐视时间,无视钟表刻度。
当他深夜醒来发现只睡了一个小时,
不禁懊恼至极。身体被时间攻陷——
一只黑猫抬头窃笑:“谁是赢家?”
楼上住着一对老年夫妇,他们——
穿着旧皮鞋走来走去,如同弹奏练习曲,
鞋底的铁钉如刻薄有灵感的指尖,
不断敲打他,让他再次进入噩梦。
浴室漏水,使他想起公元前339年的苏格拉底:
矮胖而胆怯,在精神战场上却是个非凡勇士,
一杯毒酒打翻在尸体边上,汨汨流淌——
一个被时间拐卖的人
你总是消失在僻静的街角,
但每次归来,都会带着神秘的笑容。
一百次折回是一百次神灵附体,
反现实的魑魅经常复制现实,
你没有身份证,一个被时间拐卖的人。
白昼的黑孩子,午夜的白孩子。
你工作,从事精神的海外贸易,
创造了显著顺差,却两手空空。
哦!一阵风从海岬那边掠过,
信天翁被鲨鱼吃掉,世界奇闻;
你从不举起大海:一个巨型青铜器。
大雅久不作,这次你消失得太久,
重现时请吟诵乐府诗,并留下足迹
作为存在的证明,或曰传奇的线索。
请说说你救赎之前的遭遇,
无论是遭受鞭挞或被转卖。
如何一次次逃脱,又怎么
重新被缚,仿佛一个新普罗米修斯?
请告诉我们,时间到底怎么虐待你
或者恰好相反?
独语之冰
水因羞愧而自尽,化身为冰,如梁祝
以人身化蝶,让躯壳去挣脱灵魂。
水也转世。佛陀会否说,世界就是时间的面相?
冰,就是修炼之后又经时间加持的水,
淬火的铁,冻坏的石头,风的重锤。
它们停止波动,取消涟漪,不再溢出。
光不再映照人们,世界在寒潮之后毋须动摇。
没有人能看见水怎么成为冰。是的。
只知道那道流动的反光不仅变硬,也不再透明;
水泊不再言谈,盲人浑浊的灰色眼珠。
沉默,有时是一种命运。
拳头高于天空,结局如远山。
鹿洞火山(Trou-aux-Cerfs)
围绕火山慢跑是一种什么感觉?
沿着心脏流动是什么状态?
从一个词开始,展开史诗般的叙事,
会得到怎样的传奇?
火山是休眠的,在高原睡得像一只鹿。
那一口湖,就像火山的心室。
这个词是火,是水,是灵氛,
一团混合的渴望。
幽深,唤起了向心的想象力,
直抵火焰的核心。
从高空俯瞰这口火山湖,
像极了一只蓝绿色的巨大眼球。
它,因孤独而美丽。
伊莎多拉·邓肯
1
光焰吞没了帕特农神庙,此刻
伊莎多拉·邓肯依然站立——
长时间,她就是那根多立斯式希腊圆柱,
是神庙本身。伊莎多拉
这时丧失了舞蹈的能力。
她不是舞者,而是赤足、宽袍的诗人,
她试图起舞并没有成功。
因为先哲的凝视,一个柏拉图式“全视者”的
注视,她无法起舞如常,如大海,
如蜜蜂与花朵。新的启示来临之前
她不能舞蹈。
2
之前,伊莎多拉·邓肯乘坐小渔船,
航行于爱奥尼亚海,如同萨福,任性而赤裸。
在大街上手持桂树枝引领马车
前行,女诗人具备着品达遗风。
何至于此。伊莎多拉干脆跳入亚斯普罗普达玛斯河
接受洗礼,人们不能分辨她的泳姿与舞姿。
之前,伊莎多拉只是边走边舞,
用脚掌,以肌肤与感官,亲历希腊。
迷迭香与琥珀,宁静之姿。
离开河流与悬崖,来到“铁的母亲”之地。
之前,只是目睹阿伽门农的剑刃,一个伟大的幻影:
“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外国的君王
趴在地上张着嘴向我欢呼;
也不要在路上铺上绒毡引起嫉妒心”。
3
光线渐次消退,月亮尚未升起。
伊莎多拉在帕特农神庙伫立了23个世纪。
哦,身体与灵魂的双重空间
互为映衬,狂欢就此开始。
三个小时等于有限的永恒,
伊莎多拉站立着,一动不动——
出神,沉思,无视君王般傲慢的时间。
海在远处,奥林匹斯山离得更远。
心如麋鹿而手臂如桦树枝,
指尖的风,被激情邀约的乳房。
伊莎多拉,就在广场上凝视自己的
影子,开始旋转,心性如熔岩。
4
伊莎多拉觉得,以往就如同一件颜色混杂的衣裳,
此刻正慢慢从她身上脱离。
她觉得自己从未真正活过,
只有在这纯粹的美感时刻。
另一个“我”,透过她的世界之薄纱隐约可见。
伊莎多拉·邓肯就在神的面前
起舞:弯曲的手指,指向所有的方向,
脖子后仰直到不能再后仰,
天空在下降,脊椎如同狂风中的树干。
一个转身,一次返乡的航行,
一个屈膝之姿,就是一个佯谬,
一个跳跃,就是一次对视觉形式的成功逃脱。
伊莎多拉·邓肯,帕特农神庙,舞蹈:
三个共生的事物。
伊莎多拉·邓肯,你是凝视的“前存在”。
律动,身姿,图尼克舞裙,自由的序言。
Isadora Duncan,你名字的
每一个字母都在舞蹈。
想起了马格利特
他,是一个身材粗壮、沉默寡言的比利时人
一个具有叙事冲动的艺术家
一个过于冷漠、谜一样隐晦的匠人。
这,并不影响我们对他的敬意——
在他画中,令人费解的事件经常闯入日常生活
比如一朵平淡至极的云,性感的马,杯子
会突破画框找到我们:两个世界的边缘
存在着貌似一体的裂隙。
两个不知名的异性隔着头上裹住的灰布互相亲吻
(并非发生在疫情凶猛季节)
一对略显凄凉却又散发出光泽的乳房
从挂着壁橱的女人长睡衣中生长出来
睡衣与乳房,都是孤零零的;
草地上,两个全副武装、穿着靴子的轻骑兵
看着空旷的地平线,忧心忡忡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令其恐慌。
情人在海滩保持了双重秘密。
难忘的是,深渊中的花朵,
居然长着多个金属色的,截然分裂的
魔幻果实。
王自亮,1958年生于浙江台州。1982年以来,先后担任台州行政公署秘书、台州日报总编辑、浙江省政府办公厅研究室主任、吉利汽车集团副总裁、浙江工商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著有诗集《三棱镜》(合集)《独翔之船》《狂暴的边界》《将骰子掷向大海》《冈仁波齐》《浑天仪》等,批评集《鹰的蒙太奇》即将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众多诗歌作品入选《青年诗选》(1981-1982)、《朦胧诗300首》,各种全国年度诗歌选本等。部分诗歌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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