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妈的焦屑和葵花大斩肉
文/王玉权
1953年秋,我从乡下到三垛小学念高小,在三垛镇前河街东首永丰号南货店寄宿。正如一句老话说的"近事糊涂远事清",虽过去了近七十年,永丰号女主人四妈的焦屑和葵花大斩肉,记忆深处仍鲜活如昨。
四妈是镇上遐迩闻名的同德生藥房大小姐,嫁给永丰号老板四爷。虽出身名门,但一点不娇气,人美,心善,手巧。
镇上人烧炭炉子,她把糯米放锅里炒,火候拿捏到位,炒熟了不焦不糊。放凉后,用手磨磨。这磨子小巧玲珑,直径仅尺把,有个直立的把手,一个人可轻松地操作。左手摇把,右手喂米。头二斤米,要细细地磨好大会子。细罗筛也很精致,磨了筛,筛了磨。反正镇上人有的是闲工夫,可以慢慢消磨。
小磨子和小罗筛,像极了藥房里的那套行头。周日,四妈曾带我去过她娘家的制药作坊。学徒的就用这套家伙磨贵重的药材,然后加蜂蜜等辅料,加工成各种丸散膏丹。
我们乡下的石磨,又粗又笨,拉磨很费力气。见了这套袖珍东西,真是大开眼界。镇上人把炒熟的糯米磨成的粉也叫焦屑,更让我开了眼。和我们家里一样,用开水冲调成糊状。不同的是还另外加入麻油糖桂花或蜂蜜。四妈绞一筷子放到我嘴里,像妈妈样亲切地问,好吃啵?如此香糯甜滑的焦屑,哪能不好吃!吃一口让人回味无穷,我如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但大人小孩就尝那么一两口,碗里便没了。几个伢子抢着轮流舔碗,好吊人胃口。
每当此时,四妈一贯红扑扑的脸上会露出整齐的米牙朗朗大笑,光彩四射,脸上那浅浅的雀斑也生动起来。
我纳闷,这焦屑和我们乡下的焦屑比起来,那味道差别太大了。
首先是原料。乡下焦屑是全麦食品。把新麦淘洗晒干,下锅炒。一锅起码七八斤,人多的人家会炒几锅。外头大太阳炽熬熬的,锅膛穰草火旺旺的,锅上白汽热昂昂的,执铲人汗珠掉掉的,熟新麦释放的香气冒冒的。冷却后,上磨磨。
拉磨是力气活,累得够呛。北方人会吆驴子推磨,我们水乡人只好以人代驴了。
焦屑是时令食品,也就在夏天有,图它速食,省时省事,腾出工夫投入四夏大忙。麦收季节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刻,又要收又要种。俗话说,扫帚上套顶帽子也算个人,忙得前脚打后脚,连尿尿都不得空。磨焦屑的目的很明确一一速食当饱。哪如城上人当休闲食品消遣呢。再说,那时的乡下人,根本舍不得用糯米磨焦屑,那太奢侈了。
其次是调料。
那时,农人没条件在调好的焦屑中放麻油、糖、蜂蜜。寻常人家只有在过年或女人坐月子时,才买点糖,还要省点过端午。吃粽子醮糖,算奢侈的享受。如果能挑沰脂油(猪油),就是天字一号了。通常大人嫌淡,加点盐。因是全麦食品,不管磨多细,吃起来总感到粗糙、刮嗓子。
我小时,一入夏最怕吃两样东西,一是焦屑,二是大麦䜺(采)子,我们那里叫大麦粯子,吃下去醋心。说句粗话,肚子不服,不住放屁。奶奶说,荒粮,烧心,没法,将就吧。所以,一过了夏天,极少有人家再磨焦屑的。
四妈的焦屑,是美食。汪曾祺先生笔下《故乡的食物》中有焦屑上榜。汪老十九岁即离开故乡了,我可以断定,那个时候,作为大少爷的他,绝对没尝过乡下用以速食充饥的全麦焦屑。但肯定尝了如四妈一样制作的糯米焦屑,或用面粉炒制的焦屑。城上人一般是有条件加入糖油的。汪府条件好,就更不用说了。这种焦屑,不失为一种休闲美食。
人,城乡有别。焦屑也一样,也有城乡之别。
什么"六月六,吃筷焦屑长块肉",乡下从无此说。也许是某些人杜撰的,抑或是仅限在城上小圈子流传的。现在随着农业机械化程度不断提高,极大地减轻了人力负担,当下农村全麦焦屑已几乎绝迹。
有人在开发祺食,祺菜,好创意。其中的糯米焦屑,作为休闲美食,大有开发价值。
概括说,乡下的全麦焦屑,是荒粮;城上的糯米焦屑,是珍馐,一款休闲美食。
在永丰号食宿的二年中,除糯米焦屑外,另一美食是四妈的绝话一一葵花大斩肉。每周一次,已成定例,很让人遐思。
我们平时吃的肉丸,肥瘦三七开,甚而二八开。瘦肉多,绞肉机一搅,红通通的。四妈的葵花大斩肉,肥多瘦少。肥肉切成细丁,如可爱的嫩葵花籽或石榴籽般半透明,亦如晶莹的碎玉般闪耀光泽。一三红碗只能盛一个,团团的一个大肉圆子,一人一份。它白胖胖地蹲在翠绿的青菜叶上,宛如盛开的葵花向着你笑。它肥而不腻,嫩而不散,香味奇特,鲜美异常。色香味形俱佳,堪称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家常小肉丸瘦肉偏多,吃起来觉得老、柴。宴席上品尝过号称扬州名肴的狮子头,我觉不及四妈的葵花大斩肉味色好。
试验过多次,不是坨粉放多了,老;就是坨粉放少了,散。胡椒放多了,麻人;放少了,没味。不知如何才能做到菜谱上说的适量。编菜谱的老兄怕也说不清楚适量是多少吧?这个语焉不详的适量,让人伤透了脑筋。这可能是大厨们秘不外宣的专利,一定是。君不闻有句霸气的话吗?一招鲜,吃遍天!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