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洗脚
作者/永 昶
晚上我洗脚时在手机上无意中看到一组“三寸金莲”近照,勾起我给母亲第一次洗脚的情景。
母亲1924年农历4月18日出生于甘肃省通渭县。我能清楚记得母亲时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满脸沧桑。印象中她穿一身黑衣,宽松的大襟上衣,裤口被绑带紧扎在腿腕上,形成明显的上粗下细,身形很不协调的感觉,一对“三寸金莲”显得更加玲珑小巧。母亲就是以这双小脚忙忙碌碌地丈量着她的人生历程。
1987年初夏,山川青翠,空气宜人,农家进入锄草旺季。这时我母亲身患一种怪病:吃喝如旧,不疼不痒,瘫痪无力,卧床不起,打针吃药疗效胜微。哥哥远在他乡打工,没有姐妹的我,陪伴和照顾母亲的义务就落到我的肩头。时过月余的一天,母亲说梦见外奶奶和二姨俩来找她,便产生了一种不祥预兆,对我说:“我可能活够数了,你把我的头和脚洗洗,把脚上的指甲也剪一剪”!
院子槐树上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窗口透进的阳光照着炕头和墙拐角处的木凳。这是我为了防止母亲坐不住会摔倒,找的一处既安全又是屋子里唯一能晒着太阳的地方。我把母亲抱过来,让她坐到木凳上,准备脱袜子时她突然对我说:“我不想洗了。”在我二十岁之前的记忆中没见过母亲洗脚。这时,六十多岁的母亲表现出一幅像十多岁小姑娘似的那种腼腆表情。当我问她为什么时,母亲的说法让我哭笑不得:“我的脚又丑又脏,咋能让一个男人洗呢。”
提高女权几十年了,母亲的传统观念没有丝毫改变。我无奈得苦笑着劝道:“妈,你咋有这种想法呢?我是你生养的,不论长多大,总是你儿子。你不要我给你洗脚,还指望谁呢?”母亲愣了半天,她也清楚的知道,能为她做这些事儿的最佳也是唯一人选只能是我。母亲楞了一会,显得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点点头。
当我解去裹脚布,看到母亲脚后跟上裹着一层铜钱厚的茧皮,好像池塘里天旱时晒裂的淤泥,一片一片不规则的紧贴着;拱起的脚面上好像贴了一层鱼鳞甲。约有十二三公分长的裸脚,从脚腕向前平直延伸约两三公分,脚面开始四十度左右的陡坡下降,脚面梁呈弯弓形,整个脚像个粗短的牛角,脚尖只有一个大拇趾。我好奇的问母亲,还有四个脚趾头呢?母亲把腿向侧面斜下去,四个脚趾头全压在脚心底。
由于几十年的踩踏,四根脚趾头像四颗围棋子儿,被镶嵌在脚心底的凹槽里,踩踏得和脚底一样平。当我小心搬动每个脚趾头时,母亲说缠绑着都踏死了,不疼。装脚趾头的凹槽红得要出血似的。脚趾头折向脚底的部位和每个脚趾头上都有厚厚一层发光的老茧皮。母亲每天在我面前出出进进,我时不时都能看到被裹脚布包裹得亮亮堂堂的小脚,我只给她挑买比较宽松绵软的鞋子,不曾想过裹脚布里面母亲的脚竟是这般畸形,出乎我的意料。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缠过的唯一一双裸脚真相,感到惊愕、诧异。 我鼻头一酸,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明白了母亲常说她脚疼的原因。
我把母亲的脚移到水盆里泡着。聆听母亲给我讲她从来不愿说的有关缠脚的事。在她们这代人心目中,父母亲多大的错都不是错,谈论父母亲是一种不孝,所以养成了对亲人包容性特别强的那种宽广心胸。这也是母亲一生中唯一一次,破例给我和盘托出外奶奶给她缠脚的全部经过和她的痛苦经历。
母亲记不清当时自己几岁,只记得那天,红红的太阳照着四面环山的小山村,微微轻风吹着墙外突兀的树枝在摆动。母亲拿着小铲子在靠阳面院墙根挖刚探出头,带着半黄半绿嫩芽的野辣辣。外奶奶一手拿着两条蘸了水的粗白布条子和一双新做的花布鞋向她走来,说订好的黄道吉日缠脚,把她抱回家放在炕旮旯跪在她前面,一只手抓住母亲的小脚,留着大拇趾,把其它四个脚趾头向脚底下按压,另一只手用布条把按压的脚趾头一圈一圈地缠绑。
“我不缠脚,我不缠脚……”母亲拼命的哭喊着,她喊得外奶奶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却没有喊停外奶奶在她嫩小脚上缠绕布条的手。外奶奶心痛地哭着,狠心地缠着,悲凄地哄着:“忍住,痛几天就不痛了。不缠脚,长大谁要你啊?”那粗糙结实的白布条,一圈一圈使劲的在她脚上缠绕着,缠绕着……脚上缠了一层布,鞋穿不进去,外奶奶从肚兜里掏出一把铜鞋溜使劲把脚往鞋里挤,鞋总算穿上了,外奶奶始终不让她坐下歇着,要不停地转游。昼夜陪伴母亲的只有烧灼的脚痛和泪水。
我家至今保存着母亲穿鞋时常用的那把黄铜鞋溜,我当时忘记问母亲那是不是当初外奶奶给她用的那把?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一个“纪念品”,也是时代的见证。母亲的脚每天都得缠一次,直到四个脚趾头压在脚掌心下踏扁压平麻木定型。时间长了脚虽然不疼了,但母亲失去了她欢蹦乱跳的那种方便,也在她心灵深处留下了那份苦不堪言地记忆。
在那种社会制度下,所有女孩普遍都遭受自己母亲这种残酷“虐待”造成的双脚畸形,走路蹒跚,速度缓慢的现状;在封建礼教笼罩下,把孩子摧残得玩耍时肆意奔跑都成了她们人生中的梦想,做父母的不但不觉得这样做是种罪孽和耻辱,反而以此为荣相互攀比,以谁的脚最小为自豪。
母亲脚上的茧皮泡得能用手指搓洗掉了,可脚后跟和多处长的老茧还得用斜刃刀的刀尖一点一点地剥,很费时,每次洗脚就是为了清理老茧带来的痛疼。母亲白天要上工干活没时间修洗脚,还怕被人见着,只能等晚上我们睡了,她才先泡后修。母亲是先天性近视眼,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修脚,全靠手触摸的感觉操控小刀。我这才明白以前母亲修一次脚就会跛几天的原因了。母亲每洗一次脚就得一个多小时,所以每年也就修洗五六次脚。此后的十一年时间里,我抽空为母亲又修洗过几次脚。
“雄鸡一叫天下白。”在新革命运动下,这种对残酷折磨妇女的制度被彻底推翻了。母亲看着新时代的女人们唱歌跳舞,羡慕地说:“缠脚,使我一辈子没能像如今的女人一样。”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四年了,我相信母亲从步入天国那天起,她已经走出了痛苦和磨难。给母亲洗脚,让我真正见证了封建社会对女人的残酷和不公平。
2022年11月17日 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