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芒答诗人崖丽娟十问
崖丽娟:麦芒老师您好,很高兴远隔重洋访谈您。1993年您移居美国30年了,国内很多朋友们仍很惦记您,今年我着手做当代诗人访谈系列,诗人、批评家、清华大学教授西渡先生郑重推荐了您。您和著名诗人臧棣、清平是大学同班同学,今天我们访谈不妨从回忆中开始,1983到1993年您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获得中国文学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北大是新诗的母校,一百多年来诞生了一拨又一拨非常优秀的诗人。浸润北大浓郁的诗歌氛围,您感受最深的是什么,笔名麦芒有什么特别含义?
麦芒:我在1998年写的《诗歌的联系》一文里已经写过当年的经历了。我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那一批人中间的一个,如果谈到具体个人经历,我的根可以上溯到更远,上溯到六七十年代我的童年,但在公开谈论的时候,我感谢上世纪八十年代,感谢当年的那些朋友,感谢当年的北京大学,感谢当年共同经过的大喜大悲。因为我们是共同诞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又在八十年代不约而同从天涯海角,五湖四海汇聚在一起的一代。现在想来,这里有一种集体性与背景性的东西,既是个人记忆,也是共同经历,沉淀下来,成为历史,是弥足珍贵的人生财富。历史既限定了你,也成全造就了你。所以我非常珍惜这种局限和联系。
我在1983年9月进入北大中文系,就写诗而言,我们的同班同学中,最后走到一起的起码有四位,臧棣、清平、徐永和我自己。1987年大学本科毕业前夕,我们出了一本四人合集《大雨》,里面收有我的个人集子《接近盲目》。当年我们还有其他好朋友和同学,比如蔡恒平,开始也是八三级,后来休学一年转到中文八四级,但我们相互关系密切。中文系八五级的诗人有郁文、西渡、西塞、白鸟,还有戈麦。到了1990年,我们中的一些人又合起来办了一本同人诗刊《发现》。我还特别记得在出第二期的时候,当时已经在外文局工作的戈麦亲自来北大找我催稿。到了1991年秋天,戈麦自沉于北京西郊万泉河。1991年的冬天是寒冷难忘的,朋友们在冬天为纪念戈麦举行了一次聚会。1992年出版的《发现》的第三期有纪念戈麦的专辑。我难以忘怀那些年,尤其是那些冬天,那些人和事。
我的笔名“麦芒”,取的就是“针尖对麦芒”的意思,不爱人云亦云,要讲自己的道理,要找自己的道路。其实我之前在北大还有一个笔名,叫“野渡”,“野渡无人舟自横”,也是我行我素的意思,后来弃“野渡”而改成了“麦芒”。我从1986年开始就选定了自己的诗歌主张,号称“盲目主义”,称自己是“盲目主义”的诗人。不管是“野渡”还是“麦芒”还是“盲目主义”,都是对自己的一种诚实提醒,提醒自己无论今后人生怎么变化,不要忘记自己从事这一切的初衷。
崖丽娟:您和西渡的友谊持续了几十年,我在其论著《守望与倾听》里看到一段关于您的评价:“麦芒是一个拒绝庞大事物的诗人”,且认为,“麦芒的声音不但在北大诗人中是独特的,即使在以口语相号召的诗人中,麦芒驾驭口语并使之形成一种生动的节奏的能力,也是高人一筹的”。我很赞同西渡的观点,您在诗中巧妙地嵌入韵脚,使诗歌产生某种旋律和节奏却又不破坏口语的自然。请问您在诗歌语言和修辞上做了哪些探索。
麦芒:谢谢西渡的评论。这是他很早之前的话吧,说的也是我早期的一些诗歌。其实这些都是很简单很自然的事情。直接些说,我不喜欢中国新诗自诞生以来一系列关于这些的好似高深的讨论。比如说,我不喜欢甚至厌恶众多诗人自己还有研究者关于新诗音韵格律等等大张旗鼓的讨论,包括五四新月派闻一多、徐志摩、卞之琳等人关于什么以顿代步,还有后来冯至等人对十四行诗等的探索。我觉得,所有这些,都是极端迂腐学究气的自缚手脚和自戴枷锁。有那么一段时间,中外学者专家,包括瑞典德国美国的汉学家等等,老是喜欢讨论称赞闻一多的《死水》的音律之美什么的,“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等等,要多可笑就多可笑。另外也有一般人老说新诗不如古典诗歌容易记诵,这样那样,在我看来,都是一些胶柱鼓瑟的小家子气说法。
我自己当年写的诗,比如《蠢男子之歌》之中的一些诗,比如《可怕的死亡教会我……》中的一些句子,“迎风流一千次热泪吧/仿佛把蜡烛点燃掖进衣袖里/下一千盘棋,赌一千回咒吧/在一千张纸上写下一千个‘我爱你’”,当年在北大的朋友和读者中就有传诵。还有我的朋友曾经把我的诗抹去作者姓名后献给他心仪的女孩子。我觉得我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打破界限,以自己的诗歌证明,新诗同样可以有音韵,同样可以口头传诵。韵脚不韵脚的,可以往深里说,可以往浅里说。我这里就姑且往浅里再简单说上一句吧:只要一个人会呼吸,他或她写的诗就完全可以有韵脚,有旋律。我在这方面不用教任何人,也不愿立任何规矩。
崖丽娟:诗歌中的声音也非常重要。对于一位诗人来说,获得自己的语言和声音很重要,诗人怎样建立自己独特的语言系统和确定自己声音的辨识度?您以哪首诗为标志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麦芒:我在1986年秋天开始称自己为“盲目主义”诗人,就在那年秋天我不知不觉涂涂划划写出一首诗《自1967年》,1987年收进了我的第一个集子《接近盲目》。现在回首看来,我觉得这首诗就是我真正完全的觉醒,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因为这首诗里说话的声音就是我自己的,但又非常神秘,不完全属于自己,而是来自生命里非常深,非常遥远的一个源泉。但另一方面,这源泉实实在在就在我身体里:
自1967年
我看到我们的先辈啊
扛着一张张傍晚的犁穿过田野
放大着被泥土抹去的高贵的鼻梁
我看到他们午后一声不吭地倒下
把最甜蜜的眼睑搂在怀里
隔着肌肤就能听到那纯朴的鼾声
远方山岗一个男孩子仍
继续向上托住那烧焦的光辉
我看到他们的辛苦洗进河里
像一件破布衫失神地从滑腻
洁白的乡村处女肩上滑落
我看到他们最后走进最浓黑的夜
用粗大的手掌捂住低垂的眩晕
在1987年春天我又写出《迷惘》,就在那个春天,它被别人用毛笔抄出来,最初“发表”在北大三角地五四文学社橱窗专刊上,所以我的印象分外深刻。很快它又登在西语系文学刊物《缪斯》上,在当时算得上跨系流传了:
迷惘
山岗上旗帜飘落眩晕
发疯,落日冶炼着薄弱的言语
春天干渴的动物从洞穴迟来
尘沙蔽障充血的眼睛
寒冷像一座座火炉烘烤我们的心
你双拳紧握,但手中没有武器
苍白哟,驱使树木发抖
远处高塔像某个男人受伤的身体
静寂里摇摇欲摧
空气从大地剥离出耀眼的电花
我们宛如置身危机的中心
《自1967年》和《迷惘》最后都收在上面说到的《接近盲目》这个集子里。自从我写出这样的诗之后,我觉得我完成了历练,成为了一个真正自我独立的,不再需要考虑在乎外在评价的诗人。
1993年我出国移居美国洛杉矶,2000年6月我写出《石龟》这首诗,后来又把这首诗翻译成英文。《石龟》是我在另一个语境之中的另一种更广大的追寻,也是找到另一个新的声音的开始。
崖丽娟:能否聊一聊您的童年和少年生活,还记得是哪些人和事促使您喜欢诗歌吗?当时为什么写诗,还记得在哪个刊物发表第一首吗?在成长过程中,诗歌对您的生活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写诗是您的生活方式吗?以您的经验而言,哪些能力是诗人应该具备的?
麦芒:我近些年在这样那样的文章或场合多少谈到过这些题目,但我所经历的事情众多,时间漫长,也许每一次重点都不一样,很难在短短的篇幅里详细谈这些。要说写诗,其实可以说从文化大革命中开始识字上小学就开始了,写七字句的顺口溜也算,学小靳庄赛诗会也算。我还是说说稍后的经历吧。
先说古诗,这里也只是挑拣几个例子。我在1978年在湖南常德六中上初一的时候,有幸遇上了一位对我影响特别大,可以说改变了我的一生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龙丕琢先生。他教我每天抄背古诗,先让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抄写一遍,第二天考我背诵。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抄下的第一首诗就是贺知章的《回乡偶书》,这首诗对我有毕生的影响。另外,我还读过其他古诗,不完全是在语文课本里。比如,在一本我从同学那里借来的文革前出版的书中,书名不记得了,是繁体字印刷,我读到了屈原的《涉江》。屈原写的是沅江,沅江是生我育我的父母河,这也许是我第一次读到自己身边的风土地名反映在古诗里。“乘舲船余上沅兮”,“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这样的句子在我心底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屈原告诉我,诗歌原来是可以表达我自己的生命,我自己身边的河流景物的,因为它们其实就存在于宇宙之中。我在1987年夏天还写了一首《祭〈涉江〉:河》,表达的就是自己生命中对屈原的感激。在同一本借来的书里我还第一次读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除了繁体字外,还有线描插图,很吸引我,就像我小时候读到竖排繁体字加上有绣像插画的《三国演义》一样,觉得那是非常神奇的另一个世界。插图里有一个宽袖飘飘的人,应该是陶渊明,诗里写道:“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语调朴实,却像电影镜头一样栩栩如生,让我亲临其境,不胜神往。这就是朦朦胧胧的诗歌之功。
再说新诗。我记得也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我父亲为我和我哥哥借了一套《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多卷本丛书,应该是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有小说有新诗有散文。我以前爱看小说,但不经意之间我读到了新诗,打开《新诗选》第一卷,我读到的是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其中诗人不避繁冗,铺排反复:“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我记得我是坐在我家门口,沐浴在阳光里,浑身晒得暖暖和和,好像和这些诗句一起晒化了一样,虽然当时也错愕,觉得这些诗行未免过分冗沓,但仍被打动,不由自主心里出声地读着。要说无意识之中为我打开通往新诗的感官和灵魂之门的,现在回想起来,与郭沫若有关,与《女神》有关。新诗让我能穿越时间,感受到当年五四青年的心情,感受到《凤凰涅槃》那种蓬勃再生的力量。
我在上中学时已经开始自己写古诗和新诗了,这些都是完全自发的写作,未必知道自己真正写的是什么。当然,这些是埋下的种子。我真正更加自觉地开始写新诗,写当代诗是1983年我到北大中文系上学之后,就像上了水泊梁山一样,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自发走向自觉。
在发表这方面,由于深受八十年代风潮的影响,我更看重在学生刊物和非正式刊物上的发表,因为我更看重与我相知的朋友和青年学生读者的反馈,反而不大相信也不太在乎所谓官方或正式刊物的接受。我刚进北大,在北大中文系墙报上登过一首关于圆明园的诗,然后参与了同班同学组织的江烽诗社,为班刊墙报供稿。在1983年底同班同学油印编辑的《江烽诗集》中发表了几首诗,既有古体诗也有现代诗,现在看起来一定很汗颜。再后来发表东西应该是在北大中文系文学刊物《启明星》上,但我最先发的是一篇短篇小说,《猎枪》,发表在第8期上,然后是两首诗,在第9期上。然后在第10期上发了一组诗。但当时还在继续写小说,在《启明星》11期上又发表了一篇中篇小说《幻色》。总而言之,这么说吧,在八十年代的北大中文系,我试图同时涉入两条河流,既当诗人又当小说家,但最后慢慢放弃小说,变成了一位诗人。
在八十年代的北大,能够成为一位诗人,我指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被文学社团和刊物接受,被小圈子和老师朋友同时承认,被女孩子青眼有加的所谓先锋派诗人,是一件极其光彩和值得骄傲的事。想一想当年,比如说,在1987年,能够在北大能容纳两千名观众的大讲堂登台,而且还在上台之后,当着台下两千名观众的面,不慌不忙掏出一块红布蒙上眼睛,大声朗诵自己的诗《云》:“温驯的天空中徜徉的羊群啊/你们更像一伙被预感放逐异域的/贵族,拥有阳光明亮的马车”。诗到结尾再来一句:“一切都是大地上升的尘土”。我如今也觉得是像做梦一般,非常佩服当年胆大骄傲的自己,年轻,敢想敢做。
写诗不是我的生活方式,写诗是能够证明我的生活的具体方式之一。但请不要颠倒了这其中轻重顺序。我那时就认为生活第一,写诗不过是证明自己生活得非常真实有效的方式之一而已。而且那时就已经觉得中国缺乏好诗人。出国以后又觉得中国仍然缺乏能让说不同语言的别人也欣赏服气的诗人。所以,不后悔自己成为诗人,就像不后悔自己成为人或者成为说汉语用汉语写作的中国人一样。以我的经验,能够真正懂得生活,能够好好活着,好好为人,这些能力是诗人应该起码具备的。在我看来,这要求很低,一点也不神奇,应该是谁都能做得到,所以诗人也必须做到。
崖丽娟:您2001年获得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比较文学博士学位。自2000年起至今任教于美国康州学院,研究并讲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比较文学,作为学者、研究者,如果与国外诗歌创作情形比较,对中国当代诗坛亟待改进的问题您愿意说些什么吗?
麦芒:不想在这里回答这个问题,不管是中国新诗的创作者、批评者还是读者,大家都有自己的权利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就亲眼目睹并参加过无数座谈会、各种学术会议,讨论争辩这些问题。讨论来讨论去发现其实谈的大多都是空话,大家谁也不会听谁的,都有自己的主见。所以不想在这里只是泛泛地谈这些问题。大家都在写诗,自己写,自圆其说就可以。
崖丽娟:近些年,越来越多优秀西方诗歌经汉化后走进了中国大众的视野,也有优秀中文诗歌被翻译成外语后走出国门。常年身居国外,您如何看待诗歌作品在推动东西方文明交流互鉴中的作用?国际视野对您的诗歌创作带来什么影响?抱歉,这个题目似乎有点大了。
麦芒:没有什么看法,这个问题是有点太大,我在八十年代就一直听到中国文学界、中国诗歌界所谓“走向世界”的无穷无尽的讨论。我觉得脱离了具体语境,都是大话空话。随着年纪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所谓中外诗歌交流什么的,往往变成了一厢情愿,风马牛不相及,非常不着调的题目。好多当代中国诗人都乐意谈所谓国际视野的话题,但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在这里就不谈了,以后有更具体的语境再说。
崖丽娟:目前您仍然担任康州学院亚洲艺术收藏部主任策展人。诗人、艺术策展人,这两个身份您更看重自己哪一个身份?
麦芒:我想你的问题更多地是在问一个人如何给自己定位,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我关心的事很多,很广,也很杂,不愿意轻易限制自己。我还是一个学者,大概也是当年在北大诗人中第一个取得博士学位的人。我想当时我其实也是在证明一件事,谁说博士就一定得是“傻博士”?后来我在美国还有一位忘年交的朋友,一位同是籍贯湖南的老诗人,他因为知道我也是湖南人,再看我的作派,老觉得我有些像湘西土匪,所以喊我“土匪”,是带欣赏眼光的,但转念又改了一字,喊我“雅匪”。我觉得和诗人或是策展人或是学者等名称相比,“雅匪”一词其实更好地击中并概括了我性格中某种更本质更真实的东西,而不只是单纯给一个人贴标签。我恰恰是一个不喜欢给自己贴标签戴帽子的人,我说自己是一个“盲目主义”的诗人其实也正是表达一种拒绝。
崖丽娟:诗歌的现代性一词往往被添加上某种强烈的质疑精神和反叛意识。在二十世纪的文学艺术中,现代性更是成为人们普遍追求的一种话语风格和审美境界,成为创作个体用来捍卫自由和差异的有力武器。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对诗歌创作产生什么影响?九十年代后诗坛进入主智时代,强调叙事和对日常经验的书写,抒情诗落伍过时了吗?
麦芒:诗歌和现代性也是老话题了,我也不想再夸夸其谈。关于抒情诗和叙事诗,我在1992年在北大完成的博士论文的题目就是《从抒情到叙事:新时期中国文学的话语转型》,早就谈过这些问题,包括“抒情”,“叙事”,“史诗”等等,有兴趣的读者自己找来读吧。又是三十年过去了,抒情还是不抒情,叙事又怎么叙事,我觉得大家别浪费时间讨论商榷什么的,说得太多,空口无凭。什么主张,什么观点,都要自己先下水,自己通过诗的实践,写出来,自己证实,这才是霸道,也才是王道。
崖丽娟:写作时,是主题先行还是依赖灵感的降临,对您而言,灵感写作还是技术写作更奏效。您写诗是一蹴而就还是反复修改,对于初学者,您有什么建议?
麦芒:我从来不教诗歌写作,也不写任何所谓诗歌创作概论,这些都是骗人无用的。我对初学者没有任何建议。唯一的建议就是你一旦开始写了,你就慢慢自己探索。灵感不灵感,技术不技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早上写诗还是深夜写诗,每个人都不一样。记得书法家启功先生曾经被问应该如何执笔写字,他如此回答:怎么样拿筷子夹菜,就怎么样执笔写字。写诗也一样,没有什么神秘的窍门,想写就写,不想写就别写。至于修改诗,我发现很多人会把自己的诗改坏。
崖丽娟:移动互联网对诗歌的影响非常大,这种影响不仅表现在诗歌写作方式的变化,也使诗歌的传播变得更为便捷,比如您虽然在国外,对国内诗坛的动向大致还是可以很快知晓。凭藉资讯时代的优势,诗歌活动轰轰烈烈、诗坛众声喧哗,有人据此认为诗坛走向繁荣,也有人认为这是“虚假繁荣”。双方各执一词。您怎么评价?
麦芒:其实我读的诗越来越少,也不是特别习惯在网上读诗,国内国外都一样。我更喜欢在网上读新闻,读体育,读其他的东西,就像大部分人一样。如今一说到互联网或是社交媒体,都喜欢捧网红,喜欢蹭热点。但我不喜欢谁把东西塞到我眼前,塞到我鼻子底下,问:“你读过这首诗吗?你读过我的诗吗?你有什么建议?”换句话说,我不认为好诗就是你能很方便随时在网上看见的诗,就是时时上头条,时时发在微博或者微信朋友圈上的诗。繁荣不繁荣,我说了也不算。一首诗有百万千万的点击就是好诗吗,就是繁荣吗?这个问题大家都可以问自己,不用问某个权威或名人。
崖丽娟:感谢您在平安夜回答我的访谈。
麦芒:谢谢您的提问。
(2022年12月24日)
麦芒:如何读我的诗
(诗十首)
自1967年
我看到我们的先辈啊
扛着一张张傍晚的犁穿过田野
放大着被泥土抹去的高贵的鼻梁
我看到他们午后一声不吭地倒下
把最甜蜜的眼睑搂在怀里
隔着肌肤就能听到那纯朴的鼾声
远方山岗一个男孩子仍
继续向上托住那烧焦的光辉
我看到他们的辛苦洗进河里
像一件破布衫失神地从滑腻
洁白的乡村处女肩上滑落
我看到他们最后走进最浓黑的夜
用粗大的手掌捂住低垂的眩晕
(1986)
迷惘
山岗上旗帜飘落眩晕
发疯,落日冶炼着薄弱的言语
春天干渴的动物从洞穴迟来
尘沙蔽障充血的眼睛
寒冷像一座座火炉烘烤我们的心
你双拳紧握,但手中没有武器
苍白哟,驱使树木发抖
远处高塔像某个男人受伤的身体
静寂里摇摇欲摧
空气从大地剥离出耀眼的电花
我们宛如置身危机的中心
(1987)
梦
谁梦见广场剩下黑色烟囱
火一样的空气里好像疲惫的驽马
折断自己喘息的脖颈
斧背敲击着城市紧闭的窗户
“喔喔”公鸡们受惊之余
仿佛一群盲目的蝙蝠飞进
拂晓,远方游移的客商睡在
死者尚未掩埋的郊野
他所听到的是单调的缝纫机响
月光把这张苍白的脸钉上尸布
无数朝天的鼻孔焦臭,孤零零
我抱住那浸满青苔的水泥石柱
囚在里面的少女正用心把木梳
插进她水一般汗湿的头发
(1987)
云
温驯的天空中徜徉的羊群啊
你们更像一伙被预感放逐异域的
贵族,拥有阳光明亮的马车
小憩在弥漫着硫磺味的温泉池旁
肉体化脓的伤口裸露,而
另一个世界沉缅在构想里,我羡慕的
那些古代侍女正专心对着镜子
一生也不改变姿态,神情如同肃穆的
殿宇,蕴藏着过去数不清的珍宝
灾难的回声很远,但仍断续传来
你们的灵魂平静,好像一口没有
深度的井,白昼的风暴就停在那里
倾斜,一切都是大地上升的尘土
(1987)
祭《涉江》:河
你有宽阔流动的躯体
在带盐味的空气中受到
绿色的伤害,你有碧色含情的
眼睛,在城墙的镜子里
寻找那曾经失去的男性嗓音
新郎的嗓音,你早晚变化的
阴晴催他离开了故乡,过早地
在北方平原品尝玉米叶的苦涩
风啊,轻轻推动你睡眠
旁边的那只小船,它挣开夏的
缆绳,沿着起雾的黎明留下
波浪的痕迹,中午你的爱恋未醒
(1987.6)
可怕的死亡教会我……
……放纵欲望
二十岁是短命,一百岁也是夭折
上天不会再派同样的人
顶替我享受那份该得的恩典
既然我挣不到什么财产
那就索性赔个精光吧
像一只无所事事的雄蜂
交尾一次便知趣地去死
是人间的花,请在人间开放
哪怕被摘也胜似寂寞无闻
我只有一颗煮在肉锅里的良心
肉锅受煎熬,良心也不安
迎风流一千次热泪吧
仿佛把蜡烛点燃掖进衣袖里
下一千盘棋,赌一千回咒吧
在一千张纸上写下一千个“我爱你”
(1990.5.16)
纪念顾城
你为什么夕阳里这么仔细地盯着浅浅水滩上的小小寄居蟹?
因为我想起了诗人顾城曾经说过的:“一句生机勃勃而别具一格的口语,胜过十打华美而古老的文辞。”
我们每一个人的错误,都是微不足道的,就像这些小蟹,它们知道它们存在的有限,所以只能尽量借用看似普通的螺壳,比如死亡,在时间之外匆匆横行移动。
(2013.10.5)
康涅狄格河
康涅狄格河
全长四百一十英里
你不是最长的河流
却仍然是一条完整的由北向南的大河
你独立于幽静峡谷,饱览美景,接纳支流
别人说你蓊郁,你微微一笑,你对沿途的一切都有自己的信念
作为一条河流,你唤醒理性和浑沌的轮廓,但作为一个人
你崇尚闪电与黑暗
那埋藏在地底的,拒绝被发现的古老的脉络和历史
脾性如此不同,却依然合拍
来到入海口,然而不见喧哗的海港通衢
我目睹了你的结局,知道你连根带叶
从头到尾,自始至终
宛如地球上的一颗母亲的碧绿大树
吟唱一首嘹亮的土地之歌
(2015.7.19)
关于历史情境
幸福的是那坚持
二加二等于四的人
不过,如果我被飓风刮到某个热带岛上
岛上尽是陌生的仙人掌
如果我无法自由地让自己的手脚不被刺扎
二加二也完全可以等于五
或者什么也不等于
(2015.8.18)
如何读我的诗
我的诗不同于你的诗
别低估我的诗
别高估我的诗
就把我的诗直接挂在墙上
它不大不小正好占据整面墙
包括墙上一扇打开的窗户
透过窗户望出去
你正好可以目击无边摇荡轰鸣的大海
(2022.4.20)

麦芒,本名黄亦兵,1967年出生于湖南常德。自1983到1993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获得中国文学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1993年移居美国,2001年获得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比较文学博士学位。自2000年起至今任教于美国康州学院,研究并讲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比较文学,现同时担任康州学院亚洲艺术收藏部主任策展人。著有中文诗集《接近盲目》(2005),中英文双语诗集《石龟》(2005),以及英文学术专著《当代中国文学:从文化大革命到未来》(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From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o the Future) (纽约:Palgrave Macmillan, 2007)。2012年在中国国内获第20届柔刚诗歌奖主奖。

崖丽娟,壮族。资深媒体人。出版诗集《未竟之旅》《无尽之河》《会思考的鱼》。被评为中国诗歌学会“2021年度优秀会员”,《会思考的鱼》荣获“上海市作协2021年度作品奖”。在“南方诗歌”开设“崖丽娟诗访谈”专栏,诗歌、评论、访谈见于《文艺报》《文学报》《解放日报》《诗刊》《上海文学》《作品》《诗选刊》《诗林》《草堂》《鸭绿江》《作家》《百家评论》等。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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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公心求玉质——鸿山.玉和祥杯首届南方诗歌奖进入评审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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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楷:想像中一些遗失的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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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锦瑟:伪善的雪
涂国文:一颗还能愤怒的心脏多么值得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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