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色”父亲
赵云中
父亲若是没有“特色”,我就“免开尊口”了,因为写“我的父亲”的人太多了,不好凑这热闹。
我的父亲确实很有“特色”,而且“特色”得有趣。现在时兴“特色”这个词,一个“特色”就可以包罗一切,容纳一切,修饰一切。实在是太好的一个词,用在我父亲身上再恰切不过。
在这个千年古镇上,父亲好赖还有一点名气;对于这个古镇的经济和医道,多少还有点贡献。所以,多少也有点说头。
我父亲一生干过许多行当,当学徒、做小生意、开杂货铺、糕点铺、染坊、鞭炮烟花铺、买卖桐油、开中医诊所,等等,几乎是无所不干。他生性顽强,乐观,开朗,爱说爱笑,什么困难,失败,忧心事,烦恼事,到他那儿,挥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一般轻松,笑笑了之,放下负担,另辟蹊径,重新“迈步从头越”。由此也可见,他的一生是多彩的一生,坎坷的一生。
夏夜,天空只有繁星,没有月亮,小镇的小街沤热沤热的。为了降温,有人向街道泼水,一蒸腾,反倒更热了。各家就把躺椅或者床板、凉席放在街边,睡在上面,瞅着密密麻麻钻石般闪耀的星空諞闲传,天上地下,神奇鬼怪,諞的没边没沿。一边摇着蒲扇,拍打蚊虫。街道上飘散着夜的热闹。
就是在这种天气、这样的环境里,父亲像《一千零一夜》一样,给我们兄弟断断续续讲了许多与他相关的有趣的故事。严格算下来,没有《一千零一夜》那么多。
一 恶搞“回煞”
父亲在做学徒的时候(他没说是什么学徒),某年,掌柜娘子过世,安葬后,三天“回煞”。所谓“回煞”,就是葬后第三天夜里魂魄要回来家里一趟,暗示家人,自己下辈子会托生成什么?为此,家里依例要为她的“回煞”作准备,一般是从进门的门槛起,沿路撒上小灰,以观察亡者归来时的脚印,判断他下辈子托生成什么。比如是猪的脚印,那便是托生成猪了;是鸡的脚印,那便是托生成鸡了……我父亲不信这个,便想出鬼点子,搞了一个恶作剧。那晚,他脱成一双赤脚,悄悄地撬开掌柜家的大门,踏着小灰走了进去,在其家中来回转悠,留下一地的脚印。第二天,主人回家一看,高兴得不得了,夫人下辈子托生成了男人,好哇好哇!但可惜,穷,没有鞋子穿,看看,他在满屋里寻找鞋呢(判断的何其准确)!便于头七,买了纸做的鞋子和衣服什么的,去她的坟前烧了,并祷告她要穿好穿暖,照顾好自己,云云。
看着这一切,父亲躲在一旁偷偷的笑。捉弄了别人,快乐了自己。
二 染坊“捉鬼”
父亲开染坊多年,经了不少怪事,其中最可怕的一次是“闹鬼”。若是放在他人身上,肯定早早关张大吉,另择居所。可他偏不信这邪,硬要坚持下来,与鬼作对。
某夜,睡梦正酣,隐隐间,听得天井院中染缸里浸泡的布匹被人捞起,在缸沿上逼着,逼出哗哗的水声,他坐起身,侧耳细听,是有水声。这半夜里,谁个跑来家里偷布?便大咳一声,给自己壮个胆,披衣下床,迅速奔去天井院里,查寻一遍,什么也没有,水缸里面浸泡的布依然好好的,纹絲未动。这就奇了怪了,怎么回事呢?未必遇见鬼了?!他满心狐疑地慢步回房,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此事闷在心里,成了一块心病。
又一晚,又是半夜的酣睡中,他又被天井院里的动静惊醒。这回不是从染缸里取布,而是将旁边的碾布石放下来碾布,咕咚咕咚地响个不停。比上次更邪乎了,竟然用石碾碾布!他旋即起身,奔向院里,什么人也没有,石碾靠在墙边好好的。他去到厢房,见两个伙计睡得正香,不忍打扰,就退了出来。盯住石碾沉思。石碾是坚硬的绿豆石做成的,非常沉重,形状像一个“凹”字形,碾布时放下来,将捲成圆筒的布卷压在碾石平直的一面下边,人上到两条翘起的“腿”上,双手抓住头顶的横杠,摇动双腿,用力左右踩动,来回地蹬,令其滚动,就像杂技里的晃板一样,直至将布碾平展了,人才下来,单脚顺势一蹬,碾石在惯性的作用下,一侧着地,立马竖起,稳稳当当。没有这项技能的人是操作不了的。真是见了鬼了!未必真的有鬼?还是我被梦魇了?
父亲历来不信鬼神,虽如此,还是把他吓得不轻,神魂不宁。他细细地察看,细细地琢磨,试图发现一些蛛丝蚂迹。一次又一次……终于被他查到了那“鬼”的来路。他发现伙计小涂近几天有点异样,见到他总有点眉目躲闪,心虚的样子。便揪住小涂,软硬兼施,反复追问,迫不得已,小涂勉强说出真相:掌柜的,你,我,你迟早想些怪点子捉弄人,我觉得蛮有意思的,也就学了你的样子搞出这个来吓唬你……哦,原来是你搞的鬼!好小子,真出息了!满脸的哭笑不得,想不到啊想不到,自己种的“苦果”这么快就有了收成。
小涂有点害怕,畏畏缩缩的,就着脖子,生怕掌柜的给他一巴掌,更怕被掌柜的开了。心里悬悬的,紧张地等着发落。父亲沉默了一阵,突然爆出一串爽朗的笑,笑过之后说,没事没事,干活去吧!
父亲又苦笑笑,没想到,在“恶作剧”方面也带出了这么一个徒弟!
三 寻找外甥
那年那月,从秦岭那深山老林里窜出一股土匪,匪首刘焕章,经双河口窜到蜀河口,劫掠财物的同时,也虏掠人丁。在蜀河就把我大姑的独子(我的表哥)虏走了,经旬阳、安康、紫阳,翻越大巴山,到了四川。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大姑失去独子,一下子就跟塌了天似的哭哭闹闹,不分昼夜。一直哭闹到我家,缠住我父亲,非要他去给她把儿子找回来不可。父亲在他们六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既为大哥,就得替弟妹们作主担事。他推脱不了,只好答应出门去找。心里想啊,要找到这外甥,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但又无可奈何,只得背了小药箱和“脉枕”出门,一边行医糊口,一边苦苦寻人。面对茫茫大山,重重河谷,去向何方?只有寻着土匪行走的去向,沿汉江西上,踏着牵夫们爬行的路线,一步步艰难前行,一处处细细打问,由旬阳到安康,再到紫阳,翻越大巴山崇山峻岭,进入四川,走得脚肿腿乏,痛苦不堪。沉重的心理压力和一路的杳无音讯,一个多月的煎熬,让他几乎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前方忽现微光。
这夜,他投宿到一户深山人家,在闲諞中得知在他的山后有一户人家,最近收养了一个儿子……哦呀,真是喜出望外!当下激动不已,就想翻山去找。但主人说,此去很远,而且山路崎岖难行,好好歇一晚吧,明天再去不迟。接着一再叮嘱,若是去那家辨认,千万不要说是他说的。父亲自然是满口应承,一再保证,并谢了又谢。
第二天,他就以江湖郎中的身份来到这家。这家主人看见来了郎中,非常高兴,高兴得一脸喜笑,把父亲迎进门。为何?刚巧他的老婆卧病在床,请当地医生看了,也吃了药,就是总不见好。正焦急中,郞中从天而降,能不大喜过望吗?父亲听他如此这般地述说了病情,也为病人把了脉,心中有了数。但并不马上开药方,而是询问起他最近收养的儿子哪去了?主人说“放牛去了。”接着反问:“你咋知道的?”父亲说是在别处听说的。聊着聊着,放牛娃回来了,进门喊了一声“爹”,并不理会大舅,因为他想不到会是大舅。他接着又说了一串关于放牛娃在山坡上发生的事,全是道地的四川话,语速又快,他没听懂他说了些啥。娃去了厨房,许是找吃的去了。父亲趁机说明自己的来意,并说了事情的始末。但主人一百个一千个的不答应。他说他是花大价钱买来的,怎能说领走就领走呢?父亲便讲了一个条件,说是我保证治好你老婆的病,再补偿一些钱,你就让我领走我的外甥;若是治不好,我就啥话不说,空手走人。咋样?主人一想,自己老婆的病经过几个医生都没看好,你个外乡郎中,未必就有这本事!也是救妻心切,于是答应了父亲的条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竭尽全力,绞尽脑汁,精准用药,终于医好了他老婆的病。主人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高兴过后,吸了吸气,忍了忍,顿了顿,又顿了顿,最后不得不兑现自己的诺言。
一口标准四川话的外甥终于回到了自己亲妈的身边。
为了这事,我母亲和我大姑结下恩怨。因为我父亲出门寻找我大表哥之时,正是我的亲哥哥患病时。我母亲不同意他丢下自己的儿子不管,却要去找外甥。结果导致我亲哥哥幼小的生命戛然而止。
四 学成中医
父亲所从事过的糕点业、烟花爆竹业、印染业、小商铺等等,一个个因竞争激烈,不景气,关张,重新学艺,改业,反复折腾,最后学成了中医。也不知师从何人?他是偷偷地学的,连我爷爷奶奶都不知道。
爷爷奶奶的母亲长年病着,一直在外面请医医治,不见甚效,熬煎得如热锅蚂蚁,手足无措。
这日,爷爷奶奶突然听外人说道:“赵太爷,你家就有一个医生,你还在外面四处求医,何必呢?”我爷爷立问:“医生?谁?”“你大儿子呀!”这下惹脑了爷爷,心骂,好小子,你学医,连老子也不禀告一声,真是一个忤逆的东西!立刻叫来儿子当面训戒。训过一阵儿之后,转了口气,绵软下来:不过也好,眼下你奶奶病重,正用得上你这个医生。你的账权且记下,以后再说。快去给你奶奶看看!用心点!医好了,就算你立功,将功补过,准许你继续学你的医,学成了,就光明正大的当个好医生!”
假以时日,父亲没有辜负爷爷的希望,真就医好了我曾祖母的病。在家里取得了信任。
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藏着掖着,躲躲闪闪地瞒着家人了。而是光明正大地在行商的同时作了一个兼职医生。再以后,商业不行了,就完全弃商从医,开了自己的中医诊所。从而成为古镇上的一位“名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