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 业 之 初
竹林一贤(湖南)

一九九一年,通过亲戚帮忙,我从江西调回湖南工作,我工作的单位是一家县属小型国有企业,一百多名员工的印刷厂。那个年代国有企业包揽了国计民生的各行各业,养活了大部分城里人。这些吃皇粮的城里人正昂首挺胸志得意满的时候,他们所依赖的国有企业因体制弊端而衍生的矛盾呈愈演愈烈之势,我心里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感。 何去何从,我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是坐以待毙还是另谋出路?在厂里上了大约半年班,我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这期间我去私人文化机构做过编辑,经营过小饭馆,但都收益甚微,草草收场。
一百多名员工的小企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生产科,供销科,财务科,技术科,工会办,团支部等等,厂长,书记,几个副厂长,工会主席,团支书,各车间主任……,这些人被称为中层干部。厂里隔三差五开中层干部会议,那些头头脑脑总是大放厥词,有说不完的话。厂长大约四十来岁,白白净净的,戴着眼镜,据说原来是学校音乐教师。厂里开大会,他会不失时机地一展歌喉,一首《敢问路在何方》,简直可以与蒋大为媲美。那些“中层干部"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率先站起来,手舞足蹈,大声呐喊,将气氛推向高潮。和那些"以工代干",土头土脑中层干部相比,这个面相斯文却天生霸气的企业一把手,确实有种所谓王者风范,除了展现音乐天赋,他还喜欢召集阁僚纵论国际风云变幻,阁僚们往往插不上嘴,只能聚精会神地倾听,并投上钦羡的目光。
九十年代未期的某一年,厂长的后台靠山调到省城去了,这个能纵论国际风云变幻的读书人,何尝不知道⺁里前景黯淡,危在旦夕,此时的他更爱亲自驾驶厂里新购置的轻型货车(⺁里最高级的车辆)时常外出考查。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终于一去不复返,据说是去了海南,连家眷也带走了,车子停靠在某个地方,厂里派人领回来的,是否卷走公款,也许那些“中层干部”是知道的,普通员工自然一无所知。好象也没掀起太大的波澜,听人说他真的下海了,在那边创办印刷厂,而后便没了消息。

新世纪来临之初的某一天,召开了一次全厂职工大会。这一天每一个职工都到齐了,上面的领导也来了几位,主席台上,几位厂里的头头脑脑也赫然在列。会上宣布的重大消息竟然是——工厂从此破产,所有员工一次性买断。每个员工在买断合同书上签名,就可以一次性领取一万多元工龄买断费。事已至此,大势所趋,每个人都明白,这已经是唯一的结果,所以那天大家怀着各种心情领取了平生所见的最厚实的一沓人民币。这些平时在利益面前有点斤斤计较的工人们,竟然以平平静静的心情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走出厂门,我清楚明白,这幢红砖本色的大楼已经与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抬头眺望蓝天白云,顿生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豪情壮志。可是晚上躺在床上,思索未来路在何方,出租房的窗外正夜色苍茫,迷迷朦朦,望不到边。月亮的清辉洒在脸上,顿时有一种身在异乡,孤立无援的惆怅。
因为来自他乡异地,在这个地方我已经没有片瓦寸土,虽然我已脱离了工人阶级的队伍,可我千真万确成了最先进阶级——无产阶级中的一员。这时我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一张白纸没有困难,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况且那次全厂职工大会上,领导说了,党和政府支持鼓励扶持下岗职工再就业,于是我从低迷的情绪中走出来,更坚定了突破困境的决心。具体做什么事,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曾经开餐馆,一次性筷子每家餐馆普遍使用。我们使用的木筷大多来自东北,桦木和杨木是一次性筷子最常用的材料。由于木材生产周期长,一次性筷子耗材量极大,使用一次性木筷已对森林资源造成严重的破坏,所以国家开始限制生产使用一次性木筷,这样就拓展了竹筷使用的空间。小时候,我生长在江西林区,郁郁葱葱的竹林犹如浩瀚无边的海洋,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我选择了生产竹筷这个行业。

我约了一个合作伙伴,之前同在一处开餐馆的刘某,他也是下岗职工,同病相怜,所以一拍即合。他的热情高涨,觉得这是个很好的项目,成功就在眼前。第二天我们就前往长沙寻找机器,在火车站出口,筷子包装机的彩印广告赫然在目,因此我们顺利地找到了机器厂家,咨询了相关事宜。我们满心欢喜地打道回府,准备下一步寻找筷子生产厂家。正当我信心满满邀约他去考察筷子厂,他却迎面给我泼来一瓢凉水,他说他还是决定放弃,因为他岳父说这没根没底的事风险大,一不小心钱就打水漂了,他老婆也不赞成。我知道再说无益,只能单干了。我征求老婆的意见,老婆一直不表态,只是阴沉着脸,最后嘴里蹦出一句话:你想发财一个人去发吧。我不能放弃,虽然没人支持,但我必须坚定信念。不久我把包装机买回来了。就那点资金,我必须精打细算,我决定首先采购裸筷打包装出售。
A县资江河畔有个小淹镇,这里有一家规模较大的竹筷厂,几经周折才找到这个地方。我向门卫打听情况,门卫告诉我,这是家台资企业,老板姓邱,年龄大概五十岁,他有三个厂,分别由三个情妇帮着打理。笫一次去,台湾老板不在,据说去湖北那家厂了。女当家是个三十零岁的少妇,属于那种泼辢强悍,精明能干的女子。长得貌美肤白,鹅蛋脸型,手里拿着文件夹正在向一个女工交待什么。一见我眼神有几分机警,开门见山地问我有何事,我作了自我介绍,讲明来意。
“我们的产品专销台湾,次品内销,每个月大约一千件次品被你们那里的L某包销了。"她这样回答我,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想直接联系上台湾老板,门卫告诉我,邱先生大部分时间在湖北咸宁,他的小情人快要嫁人了,最近他的心情很乱,有事我还可以找郑厂长。郑厂长大约六十零岁,一看那气质,应该曾经是某国有企业的领导。
“你要次品吗?你们那边有个女人订走了。"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却显得有点“官味",但又那么平易近人。在那个女人面前,我有几分胆怯,面对这个老头儿,我倒是觉得有很多话要讲。为了寻找合适的货源,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湖南境内有竹林的地方,几乎都留下了我的足迹,好不容易寻到这等规模的厂家,一眼看到那些筷子,真是如获至宝的感觉。我岂能被人几句话就这样灰溜溜打发走。苏秦凭三寸不烂之舌合纵连横,我就不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们改变主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道理您肯定明白!"最后我对自己的观点作了总结。
“道理是这个道理,我们考虑一下吧。"得到这句话,我才离开。
回来以后,我不失时机几次给厂长打电话,一百多公里一路巅簸的乡村公路我三顾茅庐。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答应我了。第一车货装回家,包装过程中我发现弯弯曲曲的筷子特别多,颜色也比较灰暗,包装时容易散膜卡机,生产效率特别低。我的同行L某兴灾乐祸地告诉我,我那些货是她不想要的垃圾货。我明白她说的是实话,但她真实目的是,其一,嘲笑打击我;其二,挑拨我和供应商的关系。所以我表现得不愠不火。其实我心里明白,由于供不应求,虽然质量有问题,但不影响销售。果不其然,很快就把货销完了。
去装第二车货,郑厂长向我表态,那些次品40%供应我,60%供应L某,价格每袋上涨10元。看来,渔翁得利的道理他们比我懂得更多!那次我见到了台湾老板——这个在⺁里唯一被称为先生的人,这个能在内地交三个情妇为其管理工厂的中年男人,他孤零零站在台阶上俯视那些干得热火朝天的工人们。门卫老头告诉我,这几天邱先生情绪低落,他的小情人已经嫁人了。小淹厂那个小妇人只是地下情人而已,因为她丈夫是厂里的货车司机。我问邱先生为何不在台湾开厂,邱先生说,这点工钱在台湾是雇不到工人的。他也谈及了才建厂时的艰辛不易,起初是生产牙签,发一火车皮到新疆被退货,又从新疆发往上海,在上海验货,发现牙签很多已经霉变,几十万元就这样打水漂了。他感到心灰意冷打算放弃,是这里的员工再三挽留,他才重拾信心,改做竹筷厂的。
从此以后,星城多了一个经营筷子生意的。这块蛋糕多了一支刀叉来分割,我的同行心里颇感不适。于是商场惯用的伎俩派上用场,首先是压价。价格降到一定程度,我索性停止销售。那是个酷暑难耐的夏季,我的对手汗流浃背地搬运货物,他几乎占领了市场的每个角落。他觉得胜券在握,并对外宣称,我是他徒弟,他这种好为人师的心理我觉得很有趣。虽然我已经停止送货,但也不时地到市场走走瞧瞧。我说:“师傅,累不累啊,这么热的天气!”
"这个生意没做头,费力不赚钱。"他这样回答我,语气平和,没有一丝敌意,颇有师傅长者的风范。我当时产生一个念头,何不顺应了他好为人师的虚荣心,真的对他以师傅相称,然后俩人和平共处。因为和则两利,斗则俱损。这样大约过了十天半个月,接二连三有客户打电话过来。
“你们还做筷子吗?"
“做啊!"
“你师傅说你没做了。"
“我师傅这样说了吗?"
“帮我送点来吧。"
我喜出望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婆,老婆提议涨点价,这次,我俩不谋而合。就这样,大约一星期,仓库里的货销售一空。待我再次偶然与“师傅"碰见,我觉得他脸上阴云密布,很敷衍地和我招呼一声就悻悻地走开了。我知道师傅心情不好,我心里隐隐感到不安。后来郑厂长告诉我,L某提出要垄断货源,但他们坚持四六开供应两家。他们俩夫妻因贱卖亏本断货而互相责怪,在家大吵大闹。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因为我们两家相争,这个台湾老板每年至少多赚二十万元。

一切顺风顺水,我们正准备大展宏图。那天下午,有两个不速之客朝我们走来。
“有营业执照吗?"
“正打算办呢。”
来者是辖区工商所的。他们阴沉着脸,径直朝门店走来,然后翻动刚包装好的货物。
“三无产品,典型的三无产品!"
接着便厉声喝斥我们停止操作,把卷闸门拉下,同时在门上贴封条。我和妻子不停地陈述自己的难处。我们属下岗职工,小本经营,正打算办理营业执照,小孩正上幼儿园……等等。他们一脸的不屑,一付铁面无私的面孔。对我提“下岗职工"几个字尤其反感,恼怒,也许是“下岗职工"四个字听得太多了。因为有很多下岗职工和我一样天真,以为这四个字可以当做护身符。
“下岗职工就可以不遵纪守法吗?"何等地义正辞严,震得我理屈辞穷,此刻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作为下岗职工,尤是创业之初,一贫如洗的下岗职工,身份是何等地卑微。“这件事你们会如何处理?"我怯怯地问他们。他们说要看我的态度,态度好,现场交出罚款,罚两万,上报局里,至少得五万。我顿时觉得如五雷轰顶。沉默了一阵,与他们僵持着。我强压怒火对他们说:“你们也是为人之子,为人之夫,为人之父,至于要这样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你赶快把钱交了吧,如果觉得不公,可申请行政复议。"
我去和父亲商量如何应对此事,父亲安慰我别急,他去找我叔叔婶婶帮忙。父亲走了大约半个小时,那个为首的陆陆续续接到几个电话。
“你面子真大,几个局长替你求情。"他一脸的难堪,既不心甘,又显得无奈。最后的结局是罚一千元,封条当场撕了。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多,又来了一群不速之客,这次人更多,大约有七八个。真可谓来势汹汹,为首的是个五墩个子,肥嘟嘟的脸黑黝黝的,嗓门洪亮,因为语速快有点口吃。也许是情急之下我的语气不大恭敬,他顿时大发雷霆之怒,一声令下,七手八脚就要抬机器,搬货物,妻子拼命抱住机器不让搬,并伤心地放声痛哭。
"下岗职工,弱势群体,不自量力!"他骂骂咧咧并拨打电话,不一会儿警车也来了。机器,还有一些货物最终被搬上车,他们得胜而归。
正当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过来与我搭讪,他是楼上的租户,一个街头小混混。
“咯多事(当地方言)其实也易的解决。我可以直接帮你找市政府。"
“那就拜托你啦!"
“不过得花费点。"
他提出要三千元,也许是病急乱投医的心理,我竟相信了他,为了能尽快把事办妥,我们直接给了他三千元。之后打电话催他办事,他说正在办,但一直拒绝见面,后来就联系不上了,我知道已经受骗上当。
其实,在我茫然失措时,叔叔已疏通关系。我和他来到卫生防疫站。
“邓主任好,我带侄儿来向你负荆请罪!"叔叔是个性格温和宽厚的长者,无论年龄,社会地位都比"邓主任"高,可
开场白是如此谦恭,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邓主任马上脸涨成猪肝色,冲着我耍了一阵官威。
"算你找找…找对人了,要不是粱梁…梁局长亲自向我招呼,你你…你这个厂死定了!我最最…最恨那些不尊重我的人!"他很激动,本来说话就口吃。他发完牢骚后,便和叔叔聊天,聊得还算投机。
“罚600元,我们花了人工费,还请了货车,租了仓库。你你…你莫到外面去讲讲…讲大话,听见吗?”最后还告诉我,是我的同行,也就是那个自称是我师傅的Z某某举报并带的路。
机器设备,货物又重新搬回家了。可是Z某并没有气馁,为了构陷别人,他真是锲而不舍。当我们正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痛楚中心有余悸,不知如何走下一步的时候,又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技术监督局执法大队的一班人马。也许是老天眷顾,正好这个局的书记正是我之前単位的T书记,他出来打个圆场,事情便大而化小,逢凶化吉了。经历这次劫难后,各种证件也陆续办好。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开始思索如何应对将来可能发生的各种不测。虽然我懂得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道理,但现实更让我明白鸡蛋不能与石头相碰;虽然我过去常以不能为五斗米折腰自勉,可身为七尺男儿,岂能目睹妻儿忍饥挨饿?这个社会,有的人生来就能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很多人却为了活成人样子一直苦苦挣扎,忍辱负重。

于是每逢喜庆佳节,我会强颜欢笑向某个主管领导问好,送个小红包,没话找话哄他开心。一旦某部门来检查,瞅准那个头儿面带微笑尽量迎合他的说话的思路,当然,那点小礼数必须到场。日子就这样磕磕碰碰地过下去,有惊无险的事也时常发生。
逆来顺受的生存法则,战无不胜的葵花宝典——我和广大黎民百姓如此坚毅顽强地生活着。
(文中图片选自网络)

作者简介:王卫平,网名竹林一贤,男,生于1966年,湖南娄底市人,自由撰稿人。经营小企业以维持生计。以独立之身观人世百态,以自由之笔吐胸中块垒。常观天空之流云,听虫鸣鸟啼于丛林山谷,顿生羡慕之情,做遗世独立、徜徉于田野山涧的自然人是毕生的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