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说
破碎的情缘
文/杜小龙(陕西)
(一)
军儿和桃儿,是厂子弟中学一个年级的同学。虽是厂子弟,又在一个家属院住着,在校时,彼此间却互不相识。1976年底,踩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潮流的尾巴,他俩和另外十名来自一个学校的同学,前往陕西富平插队落户,成为知青农民。
大队在大队部前,给知青们盖了一院房。军儿住在西排,桃儿住在东排,门对门,窗对窗,朝夕相处,命运相系。一年后,大队将十二名知青由大队科研站,下放到各生产小队劳动。军儿去了第四生产小队,桃儿分在了第二生产小队。每天,俩人各奔东西上工劳动,只有晌午吃饭和晚上收工,才能回到知青院见上一面。
“军儿!桃儿叫你出去说话。”初冬的一天,午饭后,浑身乏力的军儿,窝在地铺上打盹。听见喊声,他挣扎着爬起来。
“现在天黑得早,收工回来要路过一片坟地,我真的好害怕。”桃儿把军儿拉到院子外。
“走别的路呗。”军儿不假思索地说。
“那不绕远了,更怕。”桃儿盯着军儿的眼神里透着央求,只是军儿根本有没察觉。“你——收工后,能不能来我们村口接我?”
“接你?”军儿对桃儿的这个请求毫无心理准备,竟一时不知咋回答。多亏他脑子反应快:“哦,接你是吧,没问题呀!”
冬季的渭北农村,一到傍晚,整个村落便笼罩在各家各户做饭烧炕的烟气之中。人在村里走,很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军儿和桃儿相伴相依的身影,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出现在地埂田头边的土路上。
一日,军儿在二小队村口见着桃儿,将臂弯里一件军大衣递给她。“你怎么不穿呢?”夜色遮住了桃儿的惊喜。
“我穿着军棉袄,大衣是专门给你拿的。塬上风冷,刚下工,别冻着。”两人就这样,走了一个来月。
“我问你个事呗?”一天,他俩急着往回赶,桃儿的问话,打破了傍晚冰冷的宁静。“咱知青大灶要撤了,大队让大家自由组合成小灶,你考虑跟院里哪个同学组小灶?”
“我不太会做饭,吃得又多,谁愿意跟我一个小灶。”
“我跟你组小灶,愿意不?”
“巴不得呢!”军儿早就怎么想,一直没敢说。这会儿在心里偷着笑呢。
星期天,军儿和桃儿去街上赶集。俩人买了煤油炉子、刀具案板、干仗碗筷、大小铝锅等灶具,还有一些蔬菜。在队里的磨房,两人把各自从小队领回的玉米,谷子和麦子等口粮磨好。不久,知青院同学们的小灶“开张大吉”了。
桃儿是河南人,从小跟妈学会做一手好饭菜。军儿最爱吃桃儿做的拌汤。桃儿在搪瓷碗里将白面用少量水,搅成用筷子能挑起的面团,再用碗里的清水,慢慢洗去面团里的面粉,洗出面筋。待锅里水开了,面粉水在锅里滚上一小会儿,她将面筋倒进锅里,用筷子顺时针不停地快速搅动。
神奇出现了:面筋在稠糊汤里形成丝絮状,猛地看去,很像面汤里撒满了蛋花。直接喝是甜汤,若将事先炒好的菜拌进去,便是咸汤。
什么菜在桃儿手下,都被烹炒得喷喷香。院子里其他同学经常过来蹭吃蹭喝,有人甚至提出要加入小灶。“问军儿去,他是‘掌柜的’。”军儿说,能和桃儿一起组小灶,是上天赐予的福分,岂容他人锅边“插嘴”。
(二)
半年后的一天,桃儿对军儿说:“我们小队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间小吃部,点名让我掌勺。”
“行,那我自己做饭吧。”这消息来得突然,军儿一时手足无措。
“我想好了。晚上回来,我把第二天的饭菜准备好,你回来在炉子上热一下就行。”
“太辛苦你了吧?”
“咱俩谁跟谁!”
军儿经常去小吃部“探班”。车站旅客你走他来、络绎不绝,桃儿在灶台一刻停不下来,没有更多的空闲陪军儿说话。军儿只好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桃儿忙里忙外,他跟小吃部管事和打下手的社员,因此混得很熟。
这年夏季,公社开展水利工程大会战,军儿被小队抽调上了工地。挖沟埋管、打井下管,工程量极其繁重。午饭后,瘫卧在大通铺上的军儿,浑身疲乏、贪睡不起,上工的时候,小队长只能硬生生拽他起来。
“军儿,同学看你来咧!”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桃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眼前。
“你咋来了?”
“他们去粮站进粮、集市上买菜,小吃部停业一天。”桃儿看着军儿额头上大串的汗珠,从口袋里掏出手绢。
“我有毛巾。”军儿用手把桃儿的手挡回去。
“呀!你手上的水泡烂了,怎么不包一包呢?”桃儿一把拉过军儿的左手,细心地将手绢缠在他的手掌上。“你晚上回来一趟,我用碘酒给你消消毒,别不当一回事!”
“军儿,你女朋友?”小队长嬉皮笑脸凑过来。
“甭胡说,同学!”
1979年11月的一天,桃儿从西安的家里回来,把军儿叫到院门外:“我妈年底退休,让我顶替回厂上班。”
“好事,你终于可以‘跳出农门’啦!”
桃儿的行李,是军儿亲手归整,用架子车送到公社,并和其他顶替同学的行李,一同搬上厂里派来的专车上。
桃儿走了。军儿没有再与其他同学组小灶,他在失落与郁闷中,艰难挨着日子。
“军儿,桃儿的电话。”一年以后,1月的一个晌午,大队部干部气喘吁吁跑进知青院。
“军儿,你过年前啥时候回来?”那边是桃儿熟悉且久违的声音。
“我周五回家,跟队上请好假了。”
“好,我周六早班下班后,去你家找你。等我啊!”
撂下电话,军儿回家心情急切,好像已经等不到周五了。
(三)
军儿下乡后,家里的正房让给弟妹们住了。他回来探亲,便在对面当年由防震棚改建的厨房里住。厨房外半间是灶台,里面套间是军儿的卧房。
周六下午四点多,军儿见桃儿推着自行车,从他住的平房那排房头走过来。这个点,爸妈上班、弟妹上学,家里没其他人。“这是我的‘别墅’。”军儿掀起帘子,把久未见面的桃儿迎进屋里。
桃儿进屋,环顾四周:“文化课复习资料都带回来了。”
“过年在家,好好看看。”
“军儿,咱俩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子两年多。当年,我为什么要找你去村口接我收工,又为什么非要与你组小灶?”桃儿看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军儿,语音轻柔地缓缓讲述着。
当年知青院里,有本厂和西安城区两批、共二十四名知青,算是个大家庭。在桃儿的眼里,男孩子中只有军儿让她另眼看待。军儿的父母都是教师,从小喜欢看书,国家恢复高考后,他虽然底子薄,却一刻没有停止文化课复习。
平日里,院里同学收工回来,不是扎堆谝闲、海阔天空,就是甩扑克牌、打发时光,而军儿很少参与其中。更多时候,他趴在自己的箱柜盖上,在煤油灯下静静看书学习。特别是凑在一起的青年男女们,玩笑时口中总带脏字,甚至动手动脚。军儿从不这样,他接人待物彬彬有礼、分寸感极强,这一点最让桃儿欣赏。
在桃儿的眼里,和军儿在一起的感觉是四个字:放心,舒服。因此,桃儿主动靠近军儿,让他在暮色中接自己收工,与他一起组小灶。在她看来,这是她远离父母和家庭、身处无援境地中,自我保护的唯一正确选择。
“我妈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桃儿忽然话锋一转,表明今天急着见军儿的真正目的:“对象是军人,在咱跟前的军校当教员。我们见过几次,他在很多方面与你很像。”
桃儿见军儿紧盯着自己,面部表情有些难看:“我在爸妈那儿一直提的是你。他们跟我说,你现在还在农村,不知道什么时候招工出来。回来了,也不一定进咱厂,将来若生活在一起,会遇到很多麻烦。”
坐在床沿的桃儿,往军儿坐的椅子跟前靠了靠:“军儿,你知道,我是家里的独女,父母的感受我还是要考虑的。”
“知道,应该的。”军儿的情绪比先前平稳了许多:“孝老爱亲,是我们做子女的本分。你听爸妈的,按你内心的想法去做,我支持你!”
桃儿突然起身,一把拉起椅子上的军儿,紧紧地抱住了他。军儿感觉到桃儿的身体在强烈地抖动,他木木地被她拥抱了大约两分钟。桃儿松开双手时,把嘴贴在军儿的嘴边,深深地亲了一口,小声说:“我走了。”然后,头也不回走出屋门,推起自行车匆匆离开。
军儿傻傻地站在家门口,望着桃儿远去的背影,眼眶里的两行泪水,喷涌而出……
(四)
1981年3月,桃儿顶替回厂工作一年多。知识青年户口返城,原则是哪来回哪去的中央决定,就像一股强劲春风,吹暖了中华大地。5月,军儿所在的公社知青办,通知所有大队知青,开始办理回城、回厂手续。
当年11月,军儿成为国营工厂的一名正式职工。通过文化课考试,军儿的成绩在同批回厂知青中名列第一,他被分配到操作严格、工艺复杂和技术含量高的成品总装研究所,当上了操作工。
军儿和桃儿在一个生产区域工作,军儿的总装所离桃儿的装配车间相隔不远。装配车间安全管理特别严,非工作区域人员,无正当理由不准许擅自进入车间。军儿从没有去桃儿的车间找过她,有时工间休息,他会站在远处,朝桃儿的车间工房望两眼。
“军儿,车间门口有个女的找你。”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工间休息时,军儿正在电热炉前接水泡茶,听见工友喊声,出门一看,桃儿挺着个大肚子站在树下。
“军儿!”桃儿右手撑着腰,慢慢走来。
“你站那儿,别动!”军儿急走几步,来到桃儿跟前:“你都这样了,还上班呐?”
“你在农村那会儿,坚持补习、自学,真是没白费功夫。你单位在厂里很牛,不是什么人能随便进来的。”桃儿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我明天开始休产假了,今天必须来看看你。”
“什么时候生?”
“还有不到半个月。”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你什么都帮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找女朋友。”
“我师傅给我说了好几个,最后这个和你蛮像。”
“这种事儿男孩子要主动点,期待你的好消息,加油!”
“听你的。”
一年以后,军儿将参加工厂国庆节举办集体婚礼的消息,在电话里告知了桃儿。
婚礼那天,厂办公楼大会议厅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十几对新人,在接受厂领导和亲朋好友美好祝福那一刻,成为聚光灯下的主角。
军儿的目光,始终在主席台下搜寻。终于,他看见桃儿就站在门口处,显然,桃儿也注意到军儿在看自己。台上台下,四目相对,军儿心头猛地涌上一股别样滋味。他见桃儿双手合拢,紧贴胸前,片刻后,转身离开了婚礼现场。
(五)
两年后的一个普通工作日。上午九点左右,忽然一声爆响,从工房外传来。军儿和工友听得真真的,声音是从装配车间方向传来。工序上所有人,按照安全演练的要求,迅速撤离岗位,沿着疏散通道,来到单位外的紧急避险场地。
一会儿,厂里消防车和救护车鸣响警笛,飞一般驶向装配车间。军儿的心揪在了一起,他知道,桃儿就在那里上班,他希望桃儿,或者她所在的班组不要出事儿。上午快下班时,官方的消息,让军儿瘫坐在更衣室里的长条凳上。
那天中午,军儿没有回家吃饭,他直接去了离工厂十几里路的某部队大医院急救室。在厂安监部门人员那里,军儿痛苦地得到证实:桃儿已因公殉职。
十天后,厂里为桃儿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那段时间,军儿身边没有人会留意此刻的他,心情降到了冰点。
一年很快过去,到了桃儿的忌日。这天上班,心不在焉的军儿,始终觉着自己工作时哪哪儿不对劲。果不其然,一起严重的爆燃事故,在军儿的操作台前发生了。
还是那个部队大医院,在烧伤科重症监护室,脸部三度烧伤面积达40%的军儿,经过全力抢救,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从此成为一个残废人。
三年里,军儿一直驻守在医院,仅植皮、整容等大小手术,就达二十余次。厂里派车间定专人陪护服侍军儿。由于女儿尚小,军儿妻子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家里。
这天,军儿被厂里专车从医院接回家。看见一个面目全非、十分恐惧的陌生人,突然站在自己眼前,军儿的女儿吓得躲进妈妈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回到家的军儿,陷入深深自责和苦恼中。从结婚到现在,他与妻子的感情,没有婚前想象得那么美好。很多次争吵与冷暴力,他都将原因归结是自己不好,从不跟妻子记仇。
女儿不满两岁,军儿因工伤事故在医院一住就是三年。军儿想,现在的我,不就是电影《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吗?今生今世,妻子和女儿所有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深思熟虑之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婚。
军儿心平气和地跟妻子解释了离婚的理由。一是女儿不能整天生活在有恐怖面孔的爸爸身边;二是今后女儿上学了,不能因这事儿,受到同学们的笑话或歧视;三是不能因为他,影响孩子健康成长和幸福未来;四是妻子还年轻,军儿没有理由,剥夺妻子追求温馨和谐家庭生活的权利。
军儿跟妻子离婚了。他强忍心痛与不舍,倚在阳台,隔着窗户,目送妻女的身影,消失在楼下的道路尽头。
(六)
一切又都回到生活的原点。军儿没有回爸妈家住,他不愿给老人添负担。他从爸妈那儿淘回好多中外名著,每天将自己泡在书里嬉笑怒骂、情恨怨仇的故事之中。
前些年,他找出当年下乡时,在大队知青院和同学们的一张黑白合影照。那里面,军儿和桃儿紧挨在一起站在前排。他去影楼,让师傅用数码相机翻拍后放大,镶在镜框里。他把照片放在床头,旁边的花瓶里,隔几天就会换上快递小哥送来的一簇鲜花。
每天,早上起床、晚上睡前,军儿都要同照片里的桃儿,在心里说上几句话:“桃儿,我会为咱俩好好活着,把破碎的情缘,一块块缝合起来。我们一阴一阳,继续组小灶,吃拌汤。未来余生,我军儿,都是你桃儿的‘掌柜的’!”
作者简介
杜小龙,陕西省职工作协会员,西安灞桥区作协会员、洪庆文化艺术协会会员,《人民作家》会员,《中国文学作家》签约作家。曾在某央企担任企业报、电视台、新闻网站主编和负责人,高级政工师。
2021年8月以来,已有九十篇、十七万字的散文、随笔和小小说,在《中华经典文学》《人民作家》《文学作家》《作家故事》《燕赵文学》《陕西文谭》《鲁矛文学》《当代文学家》和《灞水两岸》等,网络大众文学平台上推发。

中华作家网、国际文艺网总编:
王伟(微信a13720085131)
执行总编:晨起、副总编:王鑫
常务主编:小河、刘培、刘海兰、云水禅心、浪淘沙、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