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中医诊所
赵云中
父亲的中医诊所既没有招牌,也没有扁额,也无“悬壶济世”之类的标志,就只一间木板门面,白天把木板卸下采光,夜晚上上木板闭户,一家普通民居而已;但其名声在小镇的四乡八里尽人皆知。 只要有人说个“你这病呐,最好去找赵大爷看看……”病人及家属一准会奔向小镇,找到父亲的诊所。
小镇何处?大名鼎鼎的“小汉口”蜀河镇,一座名燥汉水中上游的千年古镇。而今被命名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陕西省旅游文化名镇”。
蜀河镇的前街是商业区,店铺林立,尤其是中城门口附近的中街更是商贾云集,人流稠密,热闹非凡,堪称“镇中心”。父亲的中医诊所就座落于中街。
父亲看病,一向只收一角钱的处方费,穷苦人家的病人常常免收。在望闻问之后,继之于一方白色的小枕上细细把脉,是谓“切”。把脉之后,提笔润墨,反复斟酌,以一手流利的行草开了方,病人就拿着方子去药铺捡药。若是外伤或者脓包疖子一类,他就用一把像雕刀一样的锋利小刀,施一外科小手术,然后敷上自制的消炎粉、生肌粉之类,裹上纱布;或者贴上自家熬制的黑色膏药,病人即可离去,三天换药一次,不久即愈。
他是中医内外兼科,以内为主。真正专修中医外科的是他的一位同道好友,名曰李天福的大夫,也很有名,住在上街。父亲在外科方面,时不时会向他求教一二,李大夫自是毫无保留的相告,甚是友好。父亲遇上自己医治不了的外伤或是恶疮、“腰达”(腰部疮毒)之类的患者,常常推荐给李大夫,如此互相协作,治病救人。
还有一位中医大夫,专事内科,在小镇最为有名,大号“项忠民”,住在下街,距离较远,又加为人严肃,性格内向,不多言语,父亲与之过从甚稀。
有趣的是,在我们的间隔壁住着一户西医,也是父亲的好友,姓衡,不知大名称谓,只知大家叫他“衡先生”,操着一口标准的京腔,为人非常喜气,和善,脸上早晚充满笑意,一开口说话就笑容盛开,无论对任何人。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所以,找他看病的人就很多。
像他这样性格的人自然也是爱开玩笑的人。他时不时地走到我家门口来,同我父亲斗嘴。他笑我父亲就凭一个“小枕头”,几根手指头给人看病,没有投资,“无本买卖”;我父亲则笑他张口“盘尼西林”,闭口“盘尼西林”,就凭一个“盘尼西林”吃饭。如此等等,互相取乐。
父亲仅靠每天的诊费收入养活家口,自然是生活清贫。他又好酒,虽是柿子酒、拐枣酒之类的廉价酒,但还是需要钱的,就只好从其他方面节省,比如菜,没有下酒菜,就买来豆渣,加点青菜大葱之类炒一炒,以此下酒,尽管不搭配,也只能将就了。父亲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乐天派,粗茶淡饭惯了,如此拮据他从不在意。当然也有稍稍宽余的时候,就是逢年过节,那些被他医治好的病人,大都会送些礼物报答父亲,比如腊肉、蒸馍、糊油大包子、自烤的白酒、蔬菜之类。虽一再婉谢,但却之不能。笑纳之后,吃喝就宽裕一些,我们兄弟姐妹自然就跟着享受了。
后来,小镇把个体的中西医组织起来,成立联合诊所,再后成为公立医院,父亲和他的同道好友衡先生、李天福大夫、项力超大夫、还有项忠民大夫等等,统统吃上了公家饭,成为国家的正式医生。他们在一起,加上许多新调来的年轻医生,济济一堂,中西医并重,协调配合,救死扶伤,为人民的建康服务,其乐融融。
父亲看病也曾出过纰漏,吃了官司。
那天夜晚,我家房东、小镇的乡长两口子,抱着他们的小儿子火急火燎地来到父亲的诊所,说是小儿肚子痛得厉害。父亲即速诊治,开了药方,叮嘱先吃三副,观察疗效。隔天,房东儿子的病愈发严重了,而且有中毒现象。房东就把父亲告了。法庭组织中医小组鉴定,经查,原来处方中含有马前子,此药有毒,用量至关重要,而我父亲的用量全在许可范围内。那为什么还会中毒呢?经再查,原来是房东妻子救子心切,将两剂药合在一起熬了,给儿子服下,结果导致马前子超量中毒,房东夫妇也有责任。最终判我父亲6个月缓刑。吃了一次大亏,以后他用药就更加谨慎了,对病人的叮嘱更加仔细了。
回想当初,正是因为经常看到父亲动用刀剪,割脓割疖,血淋淋脓兮兮的,令人反胃,令人生畏,又加他因医招祸,所以,当父亲发话,叫我继承他的职业,做个中医时,我就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惹他发火,令他失望。 而今面对父亲兢兢业业为医的一生,以及他救治病人痊愈之后微酌小酒,或是与衡先生夸口炫耀的种种快乐,还有他遗世的几本厚厚的诊疗日记,对照一事无成的我,真反悔当初没有听父亲的话。如果听了父亲的话做成一名中医,以眼下中医药需求之迫切和中医质量、数量匮乏之现状,我也许会“矮子里面拔将军”,混成一个不庸的“名医”。
人啊,往往都是因了目光短浅缺乏远见而决策错误,以至懊悔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