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作者 董振芳


母亲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的母亲是个地道的农家妇女,她出生在豫皖交界处偏僻农村的地主家庭。母亲年轻时漂亮又聪明,可惜我的外婆得罪了族中有权势的人,不少门当户对的青年上门求亲当家人一概不允。一次他们趁姥姥带妈妈外出"跑反",把母亲许给了我的父亲,一个贫穷家庭有齁病的男人。不过正如古人所言"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几年以后全国解放,土地改革时母亲被定为贫农成分,她没有象他族中那些叔伯兄妹一样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挨批斗。

听母亲说我的父亲也很精明,只是因为少年时一次受寒得不到医治而转成了齁病。父亲不能干重体力活,成亲头几年母亲依靠娘家撑腰,农忙时舅舅会带着长工上门帮助抢收抢种。土地改革以后就没了指望,一切都得自己打拼。母亲是裹过小脚的,嫁到我们家为下地干活就把裹脚放开了,但是包裹多年的脚骨头早已变形,即便放开也还是不能踏泥踩水,每到插秧薅秧季节母亲就得和邻居换工上水车车水。车水是强壮男人干的重体力活,听母亲说,有一年大旱,她没间断地在水车上扒了二十二天,真不知道她是如何挺过来的。

母亲少年时我国封建社会早已经解体,但是文明春风并没能吹进偏僻农村的深宅大院。母亲家族自己办有学校,男孩呆子傻子都能进学堂,女孩再聪明也不准读书。不识字是母亲终生憾事,她说在怀我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论我是男孩女孩,长大以后一定要进学堂。所以,我刚五岁她就让我跟在堂哥身后走进校园。那个时候农村孩子上学都很晚,班里同学小的也比我大三、四岁,还有几个比我大十来岁的。

我刚上小学父亲就因病去世。几年后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嫁给了我的继父,之后有了我的弟弟。继父聪明能干,除了精通各种农活以外还会打鱼、会盖房、会织渔网。记得当时我们和大伯家共有一艘小渔船,逢年过节应邀为各个生产队打鱼,父亲撑船,大伯站船头撒旋网很是潇洒,渔船一出动我们就有小鱼小虾吃。可惜好日子不长,一九五九年冬季,继父也被那场自然灾害夺去了性命。

继父走时我才十来岁,弟弟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母亲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太过艰难,只好同意把妹妹过继给我终生未育的小姨。哪知道姨父不重视读书,妹妹只读了初小就被强迫辍学,还不到法定婚龄小姨夫就把他的外甥,一个又懒又馋的农民招赘上门。看着小女儿一生吃苦受累,母亲常常对着我抹眼泪,说她对不起妹妹,直到后来妹妹办了保险,到年龄按月领到养老金,说起妹妹母亲脸上才有了笑容。

继父去世以后农村大食堂解散变为按劳取酬凭工分分配。我们家缺少劳动力是生产队特困户,每次分粮食别人家都是成担往家挑,我们家用筐挎即可,年底结算大部分农户多多少少都可以分到一些现金,而我们家却是倒欠生产队的。好在那时候政策好、人情浓,经过队委会讨论社员大会通过,我们欠生产队的钱每次都会给予减免。当时我们家真是穷得很,我们很少有囫囵衣服穿,一年四季每逢下雨下雪我都是打赤脚上学,冬天衣服单薄,记得有几年冬天母亲都是在破棉袄外面扎一根麻绳,我嫌那样太难看,母亲说袄子里面没衣服空荡荡的冷风直往里面钻,扎根绳子能让棉袄贴身暖和一些。我报考初中要交两角伍分钱报名费,眼看报名日期到了还没筹到钱,母亲急得在地里干活时抹眼泪,刚好被生产队会计爱人看见,她主动借给母亲两角伍分钱,我才得顺利进入考场。考试要求一律用钢笔书写,我没有钢笔是带队老师把他的笔借给我用的。
母亲心灵手巧,她为生产队养过鱼苗,孵化过小鸡、小鹅,喂过猪,种菜也是一把能手。农村分了自留地菜园地以后,我们家的生活就有了改善。那时候我家菜园瓜菜常年不断,我每天中午放学回家看到午饭没熟就往菜园跑,夏天黄瓜、菜瓜、甜瓜,秋天萝卜,就连豆角、茄子、韭菜、大葱大蒜我都生吃过。我们家人少菜园地不大,母亲把边边角角都利用上,就连临水无人行走的两条园埂也不空着,秋天种蚕豆,夏天点黄豆。尽管我们家缺少劳动力分的粮食不够吃,但用瓜菜代替部分粮食我们也不至于太挨饿。母亲节约的办法很多,天长人忙的时候晚饭是省不掉的,母亲会提前抓两把大米泡在水里,晚上捞出控干用石臼把米捣成粉,然后兑上菜做成菜糊糊,也很好吃。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家分的玉米棒子是不脱粒的,直接用碾磙连籽带芯压碎,再上石磨把籽和芯共同磨成面,这种面粉虽然粗糙,但母亲用它发酵后蒸出的馍也是喧腾腾的香味十足。每逢节日生产队杀猪,我们只能分到一小块,为增加份量,母亲会把猪肉裹上面粉在锅里炕得两面金黄配上菜煮着吃,那种面炕肉特别香,至今我还爱吃。
母亲疼爱我们,吃的穿的都尽着我和弟弟,为了供我读书她倾尽全力,有一年因筹集书费她把当年出嫁时娘家陪送的棉被套都卖了。但是母亲也很严厉,我和弟弟小时候都很顽皮,我们都挨过打,特别是我的弟弟,小时候不光调皮捣蛋还不爱上学,记得他读初中那两年,常常吵着要退学回生产队放牛,母亲气急了就狠狠揍他一顿。好几次我都看到打过弟弟之后,弟弟在外面哭,母亲在屋里抹眼泪。
我初中毕业回乡劳动以后我们家就摘掉了特困户帽子,后来我参加了工作,虽说工资不高,但总算能帮衬家里了。到弟弟上大学的时候母亲已到花甲之年,那时候我已有两个孩子,负担重省不出多少钱给弟弟,母亲就在家里养猪、种红麻卖钱,家里人少米糠少、泔水少,母亲就挖野菜、捞菱角秧喂猪,那几年母亲每年都出栏一头大猪。直到弟弟大学毕业成了家,母亲才丢下老家的责任田进了城。

母亲不识字但我的舅舅是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也许是受舅舅的影响,母亲说话一套一套的,什么"穷没根,富没苗,十年河东转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脓鼻孩子秃尾巴牛,发起来无估头"等等等等。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她对我说,你们命好生在新社会,要是在旧社会我们这样的孤儿寡母只有要饭的份,政府鼓励读书就把书念好,不要眼馋人家吃的好,穿得好,那是暂时的,你们要是有志气,长大了我们也能过上好日子。也许是受母亲的激励,我家虽然穷但我从不自卑,在学校读书也很努力,初中每个学期我都能拿奖状回家。至今我还记得每次接到奖状之后,母亲总会眉开眼笑地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好像这就是对她付出的最好回报。奖状一张张贴在墙上,积累多了有人上门总会夸上两句,这时候母亲就特别开心,似乎她受的艰辛与磨难都被这一纸奖状所抚平。
待到我们的孩子长大,母亲老了。 因为我们姐弟不在一处,母亲老了总是喜欢三个地方来回跑。农村的妹妹家庭条件最差,但是母亲就是喜欢去她家,她说自已爱闻农村的油菜花香,喜欢听秧田里的青蛙叫。我们理解她对家乡的牵挂,每年春暖花开之后,我和弟弟都会按要求把她送乡下妹妹家过一段日子。

母亲老了最爱和我叙说当年农村大集体和我们母子相依为命那段艰苦岁月,因为这段历史我和她共同经历过。母亲的记性特别好,有些事情我早忘九霄云外了她倒记得清清楚楚。好在富裕的时候回忆过去的穷日子是没有痛苦的,只有满足和欣慰。有一次我问母亲,当年为我们吃那么多苦感觉亏不亏?母亲很奇怪地问,为自己孩子吃苦有什么亏不亏的?当初有你们我才有指望有奔头,我苦奔几年加上你俩争气,我们如今不是真的过上好日子了?现在回老家邻居们都夸我有眼光有见识,他们说谁都没想到我一个乡旯旮妇女真的能把两个孩子培养出来。
母亲说这些话时底气十足,自豪写在脸上。我知道,回首这一生,我的母亲是很有成就感的。

在我们家乡老人身后事讲究"入土为安",母亲八十岁那年,我老公要为母亲做寿材,母亲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我以后火葬。问其原因,母亲说,政策要求干部火葬,老百姓为什么不能火葬?到时候要是我一个人土葬了,到那边我去哪里找你们?
这荒唐又可笑的理由让我们很是感动,我们知道母亲舍不下我们,假如有来生,她希望我们永远做她的子女,其实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呢!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们全都是按她的意愿操办的后事。
天堂里的母亲,您的儿女永远怀念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