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的挽歌
文/陈利生
人在世间走一遭,伴着自己的啼哭而来,伴着他人的哭声而去,这大概是生命最完美的轮回。
在乡村,生与死,都是人生中的大事。以前,村里的老人“老了”,儿孙都要在灵前哭。哭灵,不仅仅用以寄托亲人对逝者的哀思,哭得越敞亮,越悲壮,越能证明这一家子是孝子贤孙。这也是老人最后的面子,是人生最后一件顶顶重要的事,绝对马虎不得。
哭灵,确切的说,是一件技术活,不是随随便便地哭就可以的。尤其是担任“主角”的哭灵人,是带领老人走最后一段路的人,在死者灵柩前痛哭,用哭带动悲痛的情绪,让亲朋好友感到死者的离去确实是悲愁无限的事,忍不住跟着掉几滴眼泪。因此,哭灵往往是乡村女人的“专利”,男人大多没有这个天赋。
时至今日,儿时听来的那一段段悲戚戚的哭灵小调,依然能触动身体中最为敏感的神经。
那一年,村里的一个老妇人走了。棺木停放在堂前正中。外嫁的女儿奔丧来了,各地的亲戚也赶来吊唁了。灵柩前,女儿们哭得颇为斯文,抽抽答答的,声音不高,也不成调。这时,旁边一位老婆婆有点看不下去了,走到那几个女人身旁,说:“哭要有哭的样子的,你们看着——”说罢,扶棺痛哭:“水退石头在,桥断搭起来,百花去了逢春来,亲娘去了永不来……”
接着,老婆婆大哭一声“亲娘呀——”,儿女们早已泪流满面。那一声“亲娘呀”,高亢绵长,音调悲凄,并且抖得十分厉害,让人感觉似乎快要晕厥。儿女们再也忍不下去,不由得“啊”地一声,也随着大哭起来。
“天留甘露佛留经,人留子孙树留根,亡灵今日莫怨天,哪个人生有百年/生也空,死也空,生生死死如梦中,生如百花随春放,死若落叶难返青/金也空,银也空,金银财宝在手中,不知多少穷了富,也有无数富了穷/名也空,利也空,争名夺利如春风,帝王将相并后妃,曾有几个万年红/阳春今日孝当先,虔备羹饭满灵堂,虽则不见亡灵面,一片孝心天地长……”
老婆婆哭罢,满场唏嘘,闻者无不为之动容落泪,一下子把灵堂悲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意犹未竟,老婆婆又如诉如泣地哭了起来:“要去看娘过山湾,脚酸背痛总是难,上次看娘娘接女,今日看娘痛心肝/要去看娘过个坂,雾去雾来人茫茫,过去看娘娘接女,今日看娘泪满衫……”
据说,老婆婆哭的是上名堂的《哭娘歌》。如《红楼梦》中“哭灵”那一段:“紫鹃你莫怪我……妹妹啊你在九泉把心放,宝玉不做无情郎!”这种哭调,都是有出处的。
昌化马啸山区流行的小调《哭七七》,便是一例:“一七到来哭哀哀,手拿红被把郎盖,风吹红被四角动,好像我郎活转来/二七到来哭哀哀,抛下妻子多凄凉,月下孤身空赏月,梦里见夫会面来/三七到来哭哀哀,亲戚朋友到道场,廿四个和尚团团转,奴奴披麻戴孝上香来/四七到来上灵台,望乡台上哭哀哀,望乡台上青铜镜,镜中不见我郎来/五七到来是葬台,殡葬台上哭哀哀,大小男女都要哭,哭得我郎活转来/六七哭夫上坟来,我郎已去阎王殿,牛头马面两边站,当中独坐我郎君/七七到来除白陵,白头白脚白麻裙,有心要做三年孝,无心七满去嫁人。”
那种哭,是扯开嗓门边哭边诉,是拖着长腔长调的哭。我觉得用“哭”来形容还不够准确,因为听起来,分明就象在唱歌。哭着唱着诉说着逝者生前的苦和生前的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点点滴滴,打在听者的心坎上。这时,有人会偷偷用手拭眼泪,也有跟着嚎的。哭的哭,劝的劝,愁云惨淡,呼天抢地,有种凄凄戚戚的热闹。
自此以后,这位会哭灵的老婆婆声名远播。也许就从这时开始,她成了村里的专业哭灵人。四里八乡,只要哪户人家办“白事”,老婆婆便不请自来,陪人家亲人好好哭上几天,一直到丧事结束。当然,主人家是不用付工资的,只管她丧事期间的吃喝。时间久了,倒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大伙称她为“哭婆”。每当村里有人“老了”,哭婆如还没有赶到场,人们反而觉得有点不知所措,倒对她牵挂起来:咦,哭婆怎么还没有来呢?
最隆重的哭,是在抬棺送“老了”的人“上山”的时候,哭婆必须调动最悲的情绪,带动老人的后人们一路哭送。出殡路上休息几趟,哪次该哭,哪次该休息,哭婆都把握得清清楚楚。
哭灵,当然也有假情真泪。记得儿时,村里一个老婆婆过世,出殡时,哭得最响的,不是他的儿子,也不是他的闺女,而是他的儿媳。那个精瘦矮小的女人,拖着儿子撵到棺前,高声嚎叫:“我的娘呀,你还没过上好日子,为何走得格急格早嗨……娘呀!娘呀!让我随你去呀!” 她上小学的儿子懵懂地看着娘恸哭。见儿子站着发愣,做妈的伸出两根指头,狠狠在他腋下掐了一把,儿子便象他妈一样,杀猪般干嚎起来。
老婆婆的儿媳哭得惊天动地,声势浩大。可人们只象看戏般地看着。大伙都知道,她原先与婆婆像结了怨的仇家,整天吵架。平时,她总是叫婆婆“老不死”。 听说这次老婆婆是喝农药死的。这时的泪,让人分不清是伤心的泪还是悔恨的泪。直到她男人冲她吼出“够了,嚎得人烦……”她才收了腔,拉着儿子闪到一边。看热闹的人都冲她的背影撇嘴:“这个女人,哭得倒蛮有劲。”
当然,对那种感情很好的亲人过世,哭出来的肯定是真情真意。那一年,村里的王嫂丈夫因病早近,她扯开尖细的嗓子,边哭边骂:“你这个短命鬼,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让我遭罪。你两腿一蹬,快活似神仙,我拖着你两个儿女咋过呀?”王嫂边哭边跺着脚,突然跳将起来,探头就要往棺木上撞。劝慰她的女人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
还有一回,隔壁八十多岁的老阿婆仙逝,七十多岁的老姑姑回娘家奔丧。老姑姑进得灵堂,扑在嫂子的棺木上就哭开了:“你十五岁就进了我家门唉,我俩好得象两姊妹唉……一起上山拔猪草,一起河边洗衣裳……我出嫁,你眼泪滴滴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看到我回娘家你就好欢喜唉!”老人哭诉的都是少女时代的前尘往事,也许,老人哭嫂子,更多的怕是哭自己逝去的青春好年华。老人哭一句,身子前倾拜一拜。看老人哭得伤心,几个同辈人挽着她的胳臂,就劝慰她,说她嫂子生前没病没痛,是在睡梦中过世的,是有福之人。这时,老人才止住了泪。
终于有一天,村里的哭婆“老了”,再也没人哭灵了。后来,人家办“白事”,再也听不到那如歌如诉的哭唱了,大约是现代人的眼泪金贵,人们都哭不出声来了。
如今,在部分农村,哭灵受到了一些民间艺人的演绎,内涵也发生了变化,由专职哭灵人在葬礼上“表演”,且舞且唱,常常声泪俱下,以此换取儿女的馈赠。这里插一句,曾从朋友那里听来一个真实的笑话:一位老人过世,哭灵人竟套用《洪湖赤卫队》中韩英的唱腔哭道:“月儿高高,挂在天上,秋风阵阵,江水浩荡……爹啊,含辛茹苦辛劳了一辈子,可恨苍天,狠心肠,把我的爹接到黄泉……爹的恩情永不忘,我的亲爹,我们永远把您记在心上……”更有甚者,人们竟然用录音机代替人哭。人们对此褒贬不一。不管如何,你听了,我想,定会别有一番滋味!
一个生命从世上消失了,哭自然是生者渲泄悲痛的最佳方式。这不,古人陶渊明就给自己写了很好的《挽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诗人对死亡的理解,一种看透人生的清醒和淡泊脱俗的态度,跃然纸上。
作者简介:
陈利生,浙江临安人,1974年生。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香港《大公报》、《读者》、《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乡土》、《上海采风》、《浙江作家》等全国210余种报刊,作品入选全国多种选本,散文获全国游记征文大赛一等奖等多种奖项。业余喜好读书与藏书,曾获浙江省“书香人家”和杭州市十大“书迷”称号。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临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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