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

文/马云飞

老冯撒完尿，提着裤子一转身，跟新来的刘主任打了个照面，刘主任解开腰带，正急忙往外掏东西。

“主任好！”老冯跟刘主任打招呼，心里紧张，表情有些僵硬。刘主任嘿嘿笑笑，赶紧对准小便池哗啦啦撒尿。

“老冯呀，最近身体怎么样？”刘主任撒着尿问老冯。老冯系上裤腰带，向下拽了拽衣襟，笑笑说：“很好很好！”

刘主任说：“我刚来，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我看这么样吧，就这个周末，咱们几个，找个差不多的地方，聚聚！”

老冯明白刘主任这是要为他送行，便扬起脸儿，嘿嘿笑着说：“那好那好！”

老冯心里真的有了些感动。如今退休，能吃顿饭送送的，那就是相当给面子了，大多都是灰溜溜、哑巴悄声走的。

刘主任上任还不到半月，到市里开了两天会，去省里开会四次，每次连去带回两天，这就八天。这半个月，老冯也没跟刘主任见过几次面。虽说以前也认识，但那也只是认识，没办过什么事，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还差几天就到退休年龄了，老冯也想跟刘主任多说几句话。

在厕所说话那天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五，刘主任说的那个周末，也就是今天晚上。老冯早上从家里出来，还故意换了件新夹克衫，是女儿过年的时候给买的，一直没舍得穿。

上午出去参加个会，这是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重要的会。下午没什么事，老冯自己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看报喝茶。老冯的水杯是只特大号的玻璃瓶子，这和他这个副主任的身份有点儿不相称。玻璃瓶子里发黄了的茶叶，纷纷飘落，看到这些飘落的茶叶，像看到了秋天的树。

位于城市中心的办公大楼，没办法拒绝喧闹。老冯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站前广场。如果天气好，能见度高，还能看清楚行走在广场上的女人。老冯心情好的时候，会一直站在窗前看，但没人知道，此时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眼看就要退休了，老冯心情不好。过去几乎每天都有饭局，推都推不掉。可如今一周一次都保证不了了。老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感。

瞅了眼办公桌上的电话，又看了看墙上的电子表，老冯估计，这个时间，赵秘书该给他打电话了。

赵秘书打电话通知饭局的时候不多，因为大多都是外单位请的。每当这个时候，老冯会压低声音问上一句：“你是哪位？”对方会很规矩地报上姓名来，接着便会说：“不知冯主任有没有其它安排？”老冯便会把声音尽可能拉得长一些说：“没——什么——安排！”听上去好像是努力在想，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什么安排，这其实也就是个习惯，实际上有没有安排，老冯心里清楚。说完了没什么安排，还会赶快跟上一句说：“干嘛？”对方会说：“没什么事，就几个朋友！”老冯当然要问：“都谁？”对方也许会点出来几个人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会说：“都是你认识的，没外人！”

老冯问这问那都没意义，想去就一定会去，不想去恐怕把好话说尽也白费。老冯就这个脾气。

可没想到的是，没人请的滋味会这么难受。直到现在老冯才真正意识到饭局的重要性，因为很多重要的工作，都是在酒桌上解决的。饭局多的时候，老冯总想着空闲两天，连续喝酒身体受不了。现在倒是空闲了，老冯的心空荡荡的。

一只胳膊把沉重的身体支撑在办公桌上，整个身体完全是一个扭曲的姿态，像交通事故现场被撞烂了的汽车。除了喝水，剩下的时间，就是看报纸。如果这时你敲门，听到老冯发出一声请进的声音后，一推门，准会看见老冯在看报纸。老冯不会立刻抬起头来看你，他一定把一切注意力都用在眼前这张报纸上。只要你不开口，他的眼睛就不会离开报纸。至于眼前的这张报纸是《人民日报》还是《光明日报》，或者是当地的什么报，这根本就不重要。即便是昨天什么人用来包鞋子的报纸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是一张报纸。现在的老冯，需要用报纸上的字，把时间打发掉。不然的话，这每天的时间，就会一口一口地把老冯给吃掉。报纸上的内容，对老冯来说没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他正在看。

上午在县卫生局和药监局工作协调会上，老冯不管是喝水抽烟，还是讲话，都端庄大方，潇洒自如。讲起话来，字斟句酌，有理有据。老冯讲话时，用眼睛扫了卫生局副局长一眼，她是个交际花，在全县科级以上女干部当中，要说年轻漂亮，非她莫属。

会议结束，女副局长邀请老冯一起吃个饭，老冯说：“下午市里还有个会，中午不能喝酒！”女副局长说：“那就晚上吧！”老冯说：“还是改天吧，晚上还另有应酬！”其实下午根本就没有会，可老冯一定要说下午还有个会，不管什么人，只要是准备中午请他吃饭，他一定要说下午还有个会，这是个习惯。今天晚上另有应酬，那是真的，刘主任要为他送行。可即便是没有刘主任为他送行这回事，他也一定会说，晚上还另有应酬，这也是一种习惯，根本不用走脑子，顺口就说出来了。过去顺口这么一说，基本上都是靠谱的，回办公室翻看一下台历，就知道晚上几点在哪家酒店。

以前看报纸是一种休息，现在看报纸感觉到累了。老冯把报纸放下，一口接一口地喝水。老冯喜欢喝有些烫嘴的热水，因为有些烫嘴的热水，才能喝出来好听的声音。喝一口，整个口腔才能有那种麻酥的感觉。喝到嘴里的茶叶，他不习惯吐出来，而是集中保留在嘴里的某个地方，等积攒到了足够的数量，他会像牛一样，把茶叶都翻卷出来，开始很有滋味地咀嚼。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一刻，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共有两束，一束照在墙上，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光影，另一束像歌厅里的小姐，一点一点往老冯身上挪动。老冯把身体向后靠了靠，把两只手放在后脑勺上，扳住脑袋，使劲抻了一下懒腰，一直抻到身上内部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这才满脸涨红地停下来，感觉浑身舒服多了。老冯翻了下酸疼的眼睛，看一眼墙上的电子表。忽然想起来该上趟厕所，不是因为有尿才上厕所，是感觉该上厕所了，便上厕所。伸伸胳膊腿儿，尿出来点儿尿，往小便池子里吐口唾沫，用手撸几下小弟弟，洗洗手，溜溜达达回去，坐下来继续喝水。

刚才离开办公室上厕所的时候，老冯出了门又把脑袋伸回来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电话。他一直都在等电话，如果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他一定会大步流星回来，一把抓起电话，用他那很有磁性的男中音说：“你好，我是冯玉良！”如果是陌生人打来的，而且是和工作有关的，老冯一定会说：“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告诉您个电话，请您打这个电话好吗？好的，再见！”老冯说这些话，从来不用走脑子，像事先设计好了的语音提示，只要摁一下电钮，就会自动播放出来。打到老冯办公室里的电话，除了公事电话，就是饭局电话，其它内容的几乎没有。老冯现在要等的电话，是赵秘书的电话，是刘主任请他吃饭为他送行的电话。

老冯有好长时间没参加饭局了，真想回到酒桌上找回来喝酒的那种感觉。在酒桌上，老冯像正在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满面油光，眉开眼笑，思维敏捷，说话幽默。

现在的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这眼瞅着就快五点了，五点半就到下班时间了。老冯心里火烧火燎的。电话突然响了，老冯身体很强烈地哆嗦了一下。电话是教育局打来的，老冯在电话里说：“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告诉您个电话，请您打这个电话好吗？好的，再见！”老冯把电话挂了，脸上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变化。

电话像一块石头，一声不响。五点了，五点十分了，五点十五了，快二十了。老冯彻底失望了，他突然想把桌子上的这块石头抓起来，然后摔在地上，摔它个粉碎。可老冯没摔电话，他控制好情绪，缓慢地站起身来，穿上外套，缓步走到门口，关了灯出门。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老冯刚想一个健步冲回屋里，忽然回过神儿来，那不是电话响，是下班的铃声。

作者简介：

马云飞，男，60年代出生，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曾就读于辽宁文学院，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某行政管理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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