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目山小调(下篇)
文/宋红莲
五
天目山小调好听,有一种入骨入髓的味道。它是一道冰凉,如同山间突涌出来的溪泉;它是一团暖气,如同冬夜围着一圈炙烤的火堆;它甚至是一个女人,如同天目山上窥探凡间已久的仙女,你需要她的时候,她会袅袅娜娜朝你走来……反正,给人的感觉是,你想什么它就来什么,你缺什么它就补什么,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比如说,田里干了,你站在地头多唱几首天目山小调,耐心等候。天上的云雨,迟早会被好听的声音吸引过来,普降甘露。
父亲开始选择木材的时候,姥爷请来了两个粗壮的男人帮着他,说是“盖匠师傅”。
父亲只是听师父说过,从来没见“盖匠师傅”是怎么干活的。父亲以前的步骤是将木材量好尺寸,往车上一丢,主人家就会拖上街,找大型车床厂锯好了再拖回来。而小山村,离街上远,上车床不现实,便依然保留着当车床用的“盖匠师傅”这个行当。
盖匠师傅干活很粗犷。一把较为夸张的大锯有一人多长;一把大铁锤比斧头大得多;十几个铁爪钉张牙舞爪,像白骨精的尖爪手。临时摆起来的木马架,很大很大,占有半间屋子的地方。不管多粗多重的木头,只要抬得上架,都会被大锯分解成小块小块的材料。
父亲由衷地佩服山里人:力大无比,心大无穷;不畏大山,不惧大树。
盖匠师傅只能在院子里干活,不管出多大的太阳。他们一顶草帽戴在头顶,裸露在太阳底下,裸露出古铜色的肌肤。身上永远是挂着山葡萄一般的汗珠。
每揭下一块板材,仿佛都是值得庆贺的收获,都会大声喊到,“阿玉呀,跟你蔡哥端一碗茶出来。”
“哎……来嘞。”随着母亲的回应,一股酽茶的浓香跟着母亲从屋里一路飘出来。
蔡哥接过大碗茶,仰起脖子,一阵咕噜咕噜,喉节上下移动的距离,大得触目惊心。
父亲有时会被山里人的粗放“吓到”,忘记了手中的活计,直盯着他们看。
他们在饭桌上喝酒亦如喝茶,一口一杯,令自以为还有一点酒量的父亲自叹弗如。
盖匠师傅歇脚的时候,父亲一般都会跟着一块儿“打腰歇”。会跟他们一块儿聊天,会撺掇他们唱天目山小调,会跟着他们学,跟着他们纠正字眼和板调。
《陈玉珍打脱离》,越往后面走,人物越多,板腔越复杂。如果真想唱准,唱得好听,确实不容易。像“陈玉珍进区政府找秘书”的那一段,父亲学唱了好多次,始终没有踩到点子上。
玉珍:
领了我的婶娘的命
就往哪个区政府进
我一步跨过区政府的门
秘书啊,我要打离婚
秘书:
你开口要离婚
有没有个证明人
要是你胡搅蛮缠抖干狠
我秘书就不得答应
玉珍:
我住在天目山的旮旯村
名字叫陈玉珍
我娘屋的、婆婆的都是贫农
秘书啊,我的女婿他叫罗万春
秘书:
我分明听得清
政策它有规定
双方同意才能打离婚
半边脱离打不成
玉珍:
秘书听端详
婆婆她光诡计
她听说我要来打脱离
鬼早把他支到姨妈家去
秘书:
我今怎一听
这个事怕不能行
要是你单方面闹离婚
你非得到城里去上法庭
玉珍:
秘书你郎听分明
我小媳妇没有出过门
城里法庭我没摸门
秘书啊,外带还没得盘缠
我之所以闹离婚
确实是有原因
包办婚姻它害死人
我喊天天不应
秘书:
你态度蛮诚恳
冤屈还很严重
我带信去把万春找来问
调查之后作结论
……
每次唱完,父亲总觉得缺少一点什么东西。天目山小调被他唱得完全不是那回事,像一钵子炖藕汤没有放盐一样,清汤寡水。父亲问,“这是为什么?是哪里错了?”
蔡哥说:“是你没得我们的嗓子大。喊山知道吧?山谷里有回音的那一种。你从来没喊过吧?嗓子没打开。”
“确实没喊过。”
“是你没得我们的喉咙深。山上放树你见过吧?就是那种树倒下来,哗啦哗啦的响声,要中气十足。”
“确实没见过。”
“归根结底的总原因是……”蔡哥卖起了关子。
“是什么?”
“我说了啊?说出来可能会让你伤心好几天?”
“说吧。”
“归根结底的总原因是,你不是天目山的人……”
原因找到了,父亲也愣住了,半晌没回过神来。而母亲在一旁偷偷掩嘴而笑。
天目山人随便说话,都像一段唱词,腔板都像小调。
看来,“心想”并不等于能“事成”。父亲翻着唱本说:“照你们这么说,后面的那一大段,不就更难了?”
蔡哥说:“还真是,我们都唱不了,只有老师傅们才能唱。”
“哦……”
天目山小调,越说越神奇,越说越充满了魅力。
六
姥爷姥姥要下田干活,专门安排母亲在屋里照顾父亲和两位盖匠师傅的生活。烧火燎灶,端茶送水。有时候,父亲要用万能胶粘合板缝,需要两个人,稳板或者一头站一个人使力压,就会喊母亲出来帮忙。时间一长,心口灵巧的母亲上手很快,仿佛天生就是父亲的一个帮手。
有时候,盖匠师傅上大木料,本不需要母亲帮忙,而母亲也会扔下手里的活,奔过来从中间抱着木料一起使力。
蔡哥说:“不要你掺手,我们得行。姑娘家家的,使哑力容易伤身体。”
母亲说:“一个鸡公四两力,我帮一把是一把,免得你们抬得四脸鲜红。”
人的力气都有一个界限值,有时候,差这四两力就过了。虽然帮这四两力不多,但两个男人会因此而感觉出来很轻松很舒服。
蔡哥笑着说:“这姑娘好,挺会心痛人的。哪个娶你就是哪个的福。好,我们一起来,一二三……”
号子响亮,齐心合力,一截粗重的木头,哐的一声,落到了大木马架上。紧跟着一阵悦耳的锤击瓜钉的声音,叮叮当当,哐哐啷啷,带有快慢锤点节奏,与天目山小调的“土打击乐”神似。
没事了,母亲会端出针线簸萝,拖一把椅子,坐到院子门口,一边吹凉风,一边做针线活。要不就将父亲的脏衣脏袜脏鞋,一起拎到溪泉边去洗,回来晾在竹篙上。
姥爷家女人的衣服多,老旧衣服多。父亲的衣服是青年男子的样式,新潮一点,新鲜一点。晾在衣服中间十分显眼,阳气盈溢,十分耐看,可以多给人带来内心的欢喜。
父亲做木工活,如果穿手工纳的“千层底”布鞋,是最好的。整天走来走去,布鞋养脚不伤脚脖子,蹬“卡木线”固定需要刨削的木料会十分精准。可惜,经得用的布底鞋,始终不好买,只能穿胶底布鞋。
父亲看到母亲会做布鞋,且正在纳做布鞋,从样子上面可以看出是男人的布鞋。他心里时不时地会有一种冲动的想法,想让母亲帮他做一双布鞋。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母亲可能做的是嫁妆鞋,是做出来送给她未来老公的,包括做的鞋垫底。
普通的鞋垫底很简单,用一块厚绒布,比着鞋样子剪,扎上裹边就能用。还简单一点,叠几层烂布,圈圈地扎上缝纫线,也可以用。但都不结实,用不了两天就会发蔫穿眼,就得扔掉。
这一次,母亲做的是绣花鞋垫底,很明显地是送给心上人的。
母亲在父亲面前摊开鞋样书,对父亲说:“跟我做一下参考,以你们男人的眼光看,你喜欢哪种花色的鞋垫底?”
这本鞋样书是牛皮纸做的,比现在的十六开本的杂志书大一圈。纸面泛黑,角落卷边,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属于古董级别,有可能是她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宝物”。
鞋样书里,收藏的鞋样十分丰富,可以当作一本历史记录簿。父亲拎出一张奇形怪状的小鞋纸样,问母亲,“这是谁的?谁在穿这样的鞋?”
母亲笑起来,“这是太奶奶的三寸金莲鞋样。”
父亲也笑了,仿佛看到了民清时期,裹足小脚女人歪歪扭扭走路的样子。
“就这双吧。”父亲从鞋样里挑出自己认为好看的鞋垫底。这是一幅桃花图,桃枝弯曲,花面淡雅。“这图形你做得出来吗?”
“做得出来。”母亲很有信心。
母亲花了半天时间,用铅笔在一双新垫底上,遂心遂意描出了果枝和桃花,拿给父亲看,“怎么样?”
这幅垫底花画得很传神,如果用花线纳出来,上色之后,会更加鲜艳欲滴。“没想到,你画的花垫底这么好看!”
父亲说这话时,内心稍稍有些醋酸:可惜这垫底不是送给我的!
随着对母亲的了解越来越多,父亲开始对母亲上心了。他逐渐产生了一种好奇心理,想看看母亲的未来老公到底长什么样,与母亲相不相般配。
父亲干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一直没看到母亲的未来老公上门。按一般的礼行,做嫁妆期间,女婿至少会上一次门。带上一刀肉、一壶酒、一条烟来感谢师傅们的辛苦。
母亲坐在院门口,被父亲认为有可能是在盼望,盼望着未来老公早一点到来。
果然,之后不久,一个男人来了。人还没跨进院门,声音就先闯了进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来得有点迟了。”
母亲急忙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笑脸相迎。“熊哥来了。”
父亲在堂屋里抬眼一瞄,眼睛先是往上一撑,撑得溜溜圆;霎时后,接着又往下一耷拉,耷拉成一条缝。
来人真的像一头熊,熊腰虎背,胡子拉碴,年龄偏大,似乎与母亲相配差距太大了。在父亲的心目中,母亲应该是找的一位白白皙皙、文文静静的书生模样,至少应该是阳光帅气一点的男人。
来人倒是很热情,和父亲打招呼,和盖匠师傅打招呼,好像都是他认识的熟人一样,自来熟。在陪师傅们吃一餐饭时,也是主动出击,频频举杯。全程都像是他一个在讲在笑,声音最大。亮眼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在外面混的人。
父亲不禁担心地看了一眼母亲,好像是说,你怎么能跟这个人在一起生活呢?
酒足饭饱,红脸八仙,来人一个嗝咙接着一个嗝咙地打。也不避让个方向,实在是有些粗糙蛮夷。
父亲的心里极不舒服,疲惫不堪。以至下午混了半天,应该做出来的活计没有做出来。
那一天夜晚,父亲没看几页书就困倦得不行。伴着孤灯,手里一软,书落到被子上;眼睛一扬,瞬间移步到了瓜畦国。
梦里,母亲再一次来到父亲身边。这一次,父亲没有讲客气,仿佛发泄怨气一般,整得母亲花容失色,连连责怪父亲“不会怜香惜玉”……
从这一次以后,母亲就再也没有来到父亲的梦里了。父亲深深懊悔,希望在下一次梦里,能够跟母亲好好解释。
七
熊哥来过之后,母亲依然坐在院子门口做针线活,依然朝着路口张望,且越来越焦急。
父亲没有忍住,问母亲,“熊哥不是来过了吗,你还这里望什么?”
母亲说:“我望熊哥来搞啥子嘞?我是望我的阿姐。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来了。以前一个星期一回来,有事的话,顶多半个月就要回来一趟。”
父亲的心里开始打鼓,“你上面还有一个阿姐?”
“是的嘞。”
“出嫁了?”父亲浑身紧张,声音发颤。
母亲莫名其妙地望了父亲一眼,“是在跟她打家俱,准备出嫁嘞。”
父亲的头顶轰的一声,响了一个炸雷,整个心间,下着一场瓢泼大雨。“那怎么不在家里呢?”
“在姑妈家里学裁缝。”母亲不解,“你又没见过我的阿姐,怎么这样问她嘞?”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是觉得她应该回来看一看她的嫁妆家俱,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是的嘞,我也是这么想。”
父亲严重怀疑,入梦而来的不是母亲,而是母亲的阿姐,有些情景并非一味是在梦中。母亲的阿姐回来过,而父亲睡的“闺房”正是阿姐的。不知为什么,母亲的阿姐选择了默默地进来,悄悄地离去。父亲又不敢大明其白地问母亲,只能静静地观察事态如何发展。
父亲伪装着闲聊,问过两个盖匠师傅。
蔡哥一声长叹,“说起阿秀她有点遭遇不公嘞。你不是喜欢《陈玉珍打脱离》吗?她的经历和陈玉珍差不多。”
父亲一阵迷糊,“现在还兴包办婚姻?”
“不是包办婚姻。是他们夫妻生不出孩子,把责任算到阿秀身上,她同样是遭受的跟陈玉珍一样的冤枉气。还好,这姑娘也是和陈玉珍一样硬气,离婚回娘屋里来了,现在找了熊哥。”
“哦……”
如此说来,事情好像与父亲一点也不沾边。不能因为谁也说不清楚的那些“春梦”,而让他忐忑不安啦。
父亲不再惦记那些“荒唐”事,心无杂念地干活。加快了进度,与以前判若两人。
母亲还在旁边叽叽哇哇,“哟,小师傅,这两天怎么这么有劲嘞?”
“我接了下一单活,日子有点紧。”
“哦……”
嫁妆家俱有点多,时间用得有点长。田里的玉米收了,土豆刨了,农事清淡了,农人闲了。
在一个下雨天,盖匠师傅干不成活了。蔡哥喊:“小师傅,你的活快干完了,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我们一起去找老师傅们凑个台,唱一个全本的《陈玉珍打脱离》吧?”
父亲又被撩起了心情,他的愿望就是听一场原汁原味的天目山小调《陈玉珍打脱离》。
“可以嘞。”父亲在天目山生活了这些日子,加上喜欢天目山小调,腔调有些同化了。像这个“嘞”就是同化之音,以前用的是“呀”。
母亲听说师傅们要去“凑台”,自然是少不了要去凑热闹。
实际上,自从农闲以来,村里天天都有人集中在代销店门口“凑台”,有时候一凑好几班。如有外地人,喜欢听天目山小调的,都会借个口头回来凑个场子,村里走动的人明显的多起来。
父亲他们来得有点迟,代销店门口已经围成了几个圈圈的人。每个圈圈中心都有一班人在演唱天目山小调,人群以喜欢听的剧目分堆,各得其乐。
场子里正好有一班唱《陈玉珍打脱离》的,父亲和母亲便一起挤了进去。人们都没有带板凳,站着或蹲着听也不觉得累。
天目山的“凑台”,人员相对来说齐全点。有规规矩矩拉二胡的,敲梆子的,执小钹的,掌夹板的。男声就是男声,女声就是女声。好多都是父亲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没有听到的腔调。唱得温婉时,咿咿呀呀,如山涧流水,百鸟轻唱;唱得激烈时,如山石滚落沟涧,大树砍伐落地,轰隆有声。似乎大自然的一切皆可入调,人间的所有都能入声。
《陈玉珍打脱离》已经唱到了后半段。正是父亲想听的,正是平时没有学到位的那一长段。
万春:
万春我闷沉沉
小女婿不是人
我进门就把秘书问
秘书啊,你郎找我有么事情
秘书:
我抬头怎一瞄,
依呀,万春他走来了
怪不得这姑娘要把他抛
看他还没得三尺高
玉珍:
一问条件起
秘书你郎听根底
旧社会的婚姻不合理
秘书啊,我是个童养媳
二个条件差
公婆就像个恶霸
动手打我开口就骂
秘书啊,磨得我就无得法
三个条件摆
婆婆又死拐
每天要我去挑猪菜
挑不到就两劈柴
四个条件有
我在他家做奴狗
一餐半碗稀糊涂
秘书啊,一年上头没吃到一点油
五个条件搬
我天天吃的残粥现饭
秘书啊,她新鲜的都要搁到酸
酸了又“狠住”我端
六个条件表
婆婆她心不好
她说寅时打死我
卯时就能把媳妇找
七个条件说我的他
硬是一个肉哑巴
他出出进进像个小伢
我们一天到黑都不说话
八个条件来说清
秘书你郎过细听
我的床上有两个坑
秘书啊,我没有尝过男人的腥
万春:
秘书听端详
她说的事情你朗说哪个又不想
秘书啊,我只怪我不肯长,
那个东西又死都长不长
秘书:
罗万春你说话就伤脑筋
年纪又小,个子又没长伸
和人家大姑娘结什么婚
你倒顺都没搞清
包办的婚姻不得行
人家已是二十岁的人
你赶快答应来离婚
我包你不得打单身
万春:
秘书说的打动了我的心
我们本来没得夫妻分
冤枉得罪人
秘书啊,我答应来离婚
玉珍:
我听说能离婚
心里好欢喜
赶明儿我给你们唱小调
我要好生感谢你
手拿这离婚证
走出区公所的门
秘书啊,我跳出了害人坑
从此成了自由人
……
实现了心中愿望,父亲听得如痴如醉,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凑台”散场,不是母亲提醒,父亲连回姥爷家的路都走错了。
不久,父亲做完活路,离开了姥爷的家。
回家那天,下一个接父亲做“上工”那家主人,依然扛着“大砍凳”在前面走了。
母亲一路送父亲,跟父亲背着两把锯子,一送就送到了天目山的出口处。
分别时,母亲拿出一双布鞋和一双绣花垫底,塞到了父亲的手里。母亲说:“你觉得穿着舒服就再来找我跟你做。”
傻乎乎的父亲,再次进山找到母亲时,真的说的是“来找她做布鞋的”。
姥爷姥姥高兴不完,“好好好,让她跟你做布鞋去吧。”
父亲母亲半辈子以来,一直喜爱唱天目山小调,一直喜欢讲他们的故事。我们也受到了一定影响,也喜欢听天目山小调。因为,在我们的心目中,他们一不小心,也把自己唱成了一曲天目山小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