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领子真爱情

文/李抗生

在那假领子流行的年代，他穿着完整版的真衬衫，外套一件中山装，被分配到这个乡村小学，做语文教师兼五年级班主任。为人师表的他很注重仪表。

他的衬衫用仅剩的布票买的，白色，涤棉，虽非全棉，却十分挺括；他的中山装，深蓝色。里面的衬衫，他一定要让它从中山装领子中伸出一点点，只要露白就行。蓝白深浅相间，分外亮眼。

全班学生，他一眼望去，除一女生外，清一色的不穿衬衫。穿那劳什子的衬衫干啥，于他们的生活，学习，健康能有提高吗？

这名女生穿着领子比较大的女式衬衫，米色，绣着边，领子上绣着一朵水红色的花，他想应该是荷花，因为她叫洪荷花。他不知道这是件真衬衫呢，还是一条精工制作的假领子？

期中考试结束后，全班语文成绩洪荷花第一。岂止考试，平时的作业也是她做得最好。他需要在家长会上表扬一下。他选了一个周日的上午，开家长会，地点就是本教室，加了不少隔壁教室的凳子，家长和学生坐在一起。洪荷花安排坐第一排，便于她上台发言。

一位少女坐在她的身边，长得和洪荷花一模一样：短发，水蜜桃似的脸庞，白里透红，像是可以捏出一把水来。她又穿着和洪荷花一模一样的绣边衬衫，领子上也绣着一朵花，大红色的。她俩无疑是姐妹。

轮到家长发言了，少女第一个上台，她自报家门，叫洪杜鹃，她领子上的花应该是杜鹃花了。一口流利纯正的普通话，让这个学校里的所有老师，当然也包括他，无颜自容。在这方言难懂的闽西乡下，如果他闭上眼睛，他甚至会产生错觉：自己正在听一位电台播音员的讲话。

衬衫领子最易污，学校里没有自来水，他和大家一样，去河边洗衣。浸在河边的大卵石就是搓衣板，清澈的河更是上帝造的洗衣池。

那天，他提着衣桶去河边，见一女人，正蹲在河边，两手在水里搓洗着什么。尽管背对着他，他却能百分之一千地肯定，她就是洪杜鹃。他的心开始“怦怦怦”地撞击自己的胸腔；脸也变得热起来，前面没有镜子，他却看到自己脸红了。这一切变化来得毫无缘由。

听到脚步声的她，回过头来喊了一声：

“王老师！”他应了一声：

“哎”声音轻得连自己也没听到。

他终于看清她手里的东西——一条假领子，上面绣着花。他也从桶子中拿出衬衫。她说：

“王老师，我来给你洗吧。”

“不了，不好意思。”两人边洗衣边聊了起来。他知道了她家的基本情况：父母先后因病去世，姐妹俩相依为命，她做衣为生。

他洗衬衫变得更加勤快，如果在他估计的时间内没碰到她，他就会把他的衬衫装模作样地反复洗，直到她的出现，直到她某天的一句话：

“王老师，要不要我给你做一件假领子？这样你可以换着穿了。”他问她，要多少钱？她说，都是做衣服剩下的边角余料做的，要什么钱。更何况他对荷花的培养，她感谢都来不及。

现在，他穿假领子过日子了，假领子也伸出外衣一点点，你能看得出是假领子？她陆陆续续又给他做了好几个，除黑色外，其它红黄蓝白灰褐色都给他配齐了。五彩缤纷的衬领让他爱美的心理得到极大的满足。

他开始直呼其名：“杜鹃”；她回应他：“建功”。有一天，她又突然喊他“王老师”，她手中拿着什么东西，走进他的学校寝室。这个尊敬却有距离的称呼，让他感到风云突变，情况不妙。

杜鹃将手中的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塞给他。信中说，他的父母正设法将他调回上海，请她放他们儿子一马，汇款是给她的补偿。杜鹃说：

“我从没拦过你，也不需要什么补偿。从现在起，你自由了。”说完，义无反顾地转身就走。他一把抱住她：

“我的事，我做主，都什么年代了。”

在红杜鹃满山崖的春天，两人终成眷属。杜鹃说：

“我们举行一个别开生面的婚礼如何？”他说：

“请详告。”杜鹃说：

“听我的安排吧。”

他俩穿好新衣，里面仍是假领子。又到街上买了一把大号铜锁，请工匠在锁面上刻上他俩的姓名和当天的年月日。

他俩走到河边的山脚下，沿着青石板铺成的盘山路，往上爬。一边是刀削般的山体，一边是铁索链护栏，下面是深不可及的峡谷。

到了山顶，极目远望，漫山遍野的红杜鹃。杜鹃将铜锁锁在铁索链上，然后，两人拥抱，并发出共同誓言：

“我俩爱情至死不渝！”

在杜鹃“一二三”的口令下，两人同时将手中开锁的钥匙抛向天空。两片钥匙比翼齐飞，先昂首向上，再俯身向下，划出两条无限优美又平行的抛物线，最终落入深深的谷底，肩并肩，长眠在无人知晓，无从寻觅的杜鹃花丛中。他俩同声发出：

“谁也打不开我们这把爱情锁了！”

“请记住这把锁的编号：0915”杜鹃说。

四十年后的一个春天，一对老年夫妇，手挽手，沿着青石板的山路往上爬。他们穿著华丽，男的西装革履，里面穿着鸡心领毛衣，再里面却是一条当年的假领子；女的绛色呢大衣，里面也穿着鸡心领毛衣，再里面也是一条当年的假领子。尽管买十打真衬衫，也只是拔掉他俩身上的一根毫毛。

到了山顶，他们找到了“0915”。它完好无损，只是锁面上蒙着厚厚的灰土，他俩擦去灰土，擦去岁月的足迹，锁面上，他俩的姓名和年月日清晰可见，铜锁又锃亮如新，闪烁着高贵的黄色光芒。

作者简介：

李抗生，男，祖籍安徽芜湖，上海市土生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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